第1章 明月庄

奉元十年，冬月，北川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雪花随风簌簌飞舞，天地铺盖一片白色。

        朔风吹落树上屑似的雪末儿，刚好落在一双又小又破的鞋上面，鞋是灰秃秃蒲草编制的草鞋，上面还破了一个洞，那是一双小孩子的脚，紧跟着前面一双成年人的黑靴。

        两双脚立在一个宅院门前，厚重的院门两旁写着一副对联，“随珠和璧,明月清风”，门檐上头是三个气派的大字——“明月庄”。

        瘦小的身影尾随着大人走了进去，不敢左顾右盼，圆滚的脑袋规规矩矩的低着，只露出一双怯怯的、明亮的大眼睛。

        孩子只有十来岁，周身一件黑不溜秋看不出底色的袄子，袖口蹭得发亮，一身破烂与四周的碧瓦朱甍格格不入。走在满是雪白的院内，却如上好的白缎上落的脏兮兮的一个点儿，污了满院子的好雪。

        孩子一路上脚步凌乱，小跑着，勉强跟得上大人长腿又急促的步伐，大人带着他绕过迷宫一样的主宅，七拐八拐，直到他彻底搞不清东南西北，才在一扇大门处停下，斑驳的铁门左右两个持刀侍卫把守，莫名一股肃杀气息由里往外扑面而来。

        领着孩童的男子亮出腰牌，两侍卫放行，铁门锵锵打开。

        不是熟悉的人，绝不会知道，此门内通往的是一个囚室，走下楼梯，便是冗长森寒的窄道，廊壁间隔一点幽灯，悠悠晃晃似地府冥火。

        忽一声凄厉的惨叫，若隐似现，如一根棉针刺入鼓膜，使人毛骨悚然。

        小小的孩童，即刻吓软了双腿。

        男人见孩子吓得成一滩烂泥，立刻没好气的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又唯恐耽误时候，于是极不耐烦地，拖死狗般的将孩子硬生生往最深处拖去。

        孩子本能不想靠近那“鬼门关”瘦弱双臂在空中颤抖虚抓。

        然而，虚弱的挣扎，如翩跹残蝶，被人轻轻一碾便无声无息了。

        就这样跌跌撞撞，被带入其中一间囚室，一进门，一股寒气逼人，孩童双腿再提不起一丝力，一下子跌跪在青石板铺着的地上。

        领他进来的男子亦在第一时间单膝跪地，对着囚室中央，恭敬唤道：“王爷。”

        没等到回应，忽而，一声竭力的，破锣般的嘶喊，激起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声音正是这一路所听惨叫的源头，不同的是这一声近在咫尺，直贯耳膜。

        孩童被这身临其境的鬼哭狼嚎吓得呆呆不知反应，竟连呼吸都不敢了。

        半响，上头依旧没见动静，只余那熬刑的人抽噎不止，血腥扑鼻，孩童惶惶地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中，首先撞入眼帘的是深色蟒纹袍服的下摆，金丝嵌边，一双镶着翡翠的黑靴纤尘不染，一条腿悠闲地搭着另外一条腿上。

        再一看，那身着蟒袍的主人，坐着的却不是椅子矮凳之类，而是一个人。一名侍从稳稳地趴在阴湿地面，肩背平整，充当着临时的小凳，也不知多少时辰。

        孩童看到这里，便被这凌厉的气势慑的不敢再抬头，一颗心怦怦跳到嗓子眼。

        耳畔可怕的□□还未止歇，但已气息不继，显得更为凄惨。

        莞尔，上头轻飘飘一句，打破了这持续的惨叫，“行了，停吧。”

        一旁行刑的人得令停下动作，紧接着一连串锁链声响，好似什么重物落地，那受刑的人发出动物似的呜咽，便无声息。

        “熬到这个份儿上，倒是让本王佩服几分，算了，不必再问了，拖下去给他一个痛快吧。”

        “是！”

        两个侍卫竟如临大赦的应声，不多时拽着某物件往外走去。

        孩子目不可避地撞在那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体上，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形，浑身如被扒了皮的动物，最可怖的是那人的一臂，已被削成一根葱白一样光秃秃白骨，上面挂着几丝血淋淋筋肉，被两个侍卫拖拉一地血迹。

        孩童胃里顿时翻浆蹈海，欲呕，带他来到侍卫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巴，并一指不轻不重地按住他的内关穴，才不至于让他冒冒失失的吐出来，污了王爷的鞋子。

        片刻，几名侍卫已将那人拖走，牢房地上一干血迹碎肉打扫干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余那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之气。

        孩童早吓的丢了三魂七魄，勉强撑在地上昏昏沉沉的跪着。

        “可是自愿？”

        这时，上头儿又响起极轻的嗓音，细一听有些漫不经心，却将他吓了一个激灵，下腹猛然涌起一股尿意，勉强才能忍住。

        当然这话并不是问他的，来时的管事已经教过规矩，非点到他的名儿，便不能随便回答。

        而此时一旁的侍卫连忙答道：“是自愿。”

        “叫什么？”

        “名唤小三子，家中原有一母和两个姐姐，两个姐姐一个远嫁一个前段时间进了祠堂，死了，其母也病死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人，健康无病，身体不错是块好材料。”

        侍卫三言两语，毫无感情地将孩童之前的家庭背景交代清楚，描述都不及前些日子为王爷准备的坐骑要多。

        片刻，侍卫恭恭敬敬呈上卖身文书，以及家中三代背景记录。

        孩童家中三代务农，出生在寡妇人家，想来受过不少左邻右舍的欺辱，日子不好过，然而这普天之下，相同遭遇的贫民百姓又何止成千上万，多如蝼蚁。

        入王府死士者，可用一命换一个要求。

        上头儿纤细手指摊开契书，忽而发出一声阎王似的冷笑。

        小三子顿时抖成秋风落叶。

        “想以一人，换这么多条命？你以为你的一条命能值几个钱？”

        小三子欲答，却发现自己已然不能发出声音，只得不达意的点着头，又摇着头，浑像个木偶。

        上头儿那个人倒像不用他如何回答，自顾自又问，“刚刚那个就是死士的下场，现在看到了，可还自愿？”

        提及刚才那人，小三子脑中不自觉闪过那可怖的一瞥，残破的躯体，已不成人形，又忍不住恶心起来。

        旁边侍卫看他呆傻不知回话，便上去一个嘴巴，“王爷问话快答！”

        小三子一半脸霎时肿起老高，到也被这一下子打回神智，张了张嘴答道，“自愿！”，只是生涩的声音全然不像是他自己的。

        忽然下巴一痛，被人用劲儿捏起，冰凉手指如冷血动物，小三子睁开恐惧双眼，竟看不清那华服加身的男子模样，只觉得面前一双凌厉黑瞳，寒气逼人，让人冷到骨子里。

        “来到这里，便有去无回，本王不光要你的命，还要你的忠心！就像刚才那个，即便被抽筋剥骨也绝不背叛主子的忠心，你可明白？”

        小三子被钳制着下巴极痛，机械似的连连点着头，眼里除了恐惧再无其他，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听清刚才雍王的问话。

        雍王端详孩童一双惶恐的眼，细致漂亮，长睫毛如翅扑闪着，触手的皮肤细嫩，倒不像穷苦人家皮糙肉厚的男孩子，更像个女孩儿。

        雍王蹙眉，啧了一声，似乎非常不满意。

        “太漂亮了！刀来。”

        一旁侍卫赶忙递上一把匕首，雍王一手托着孩童纤细下巴，一手将匕首在火盆中慢慢翻烤。

        小三子被迫仰着头，恐惧的注视着那把匕首动向，身体本能想要逃离这人间炼狱。

        雍王慢悠悠地俯身，仔细端详他的脸，手上并无多余钳制，却不知为何让人不敢动作分毫，他面色如常拢起孩子鬓角碎发，端起匕首，动作像是在为人描黛。

        孩子双眼如惊惧迷茫的小兽睁得大大的，呼吸沉重，似童音在啜泣。

        忽而，刀尖坚定的从孩童的左脸眉骨刻入，又沿着颧骨，直直贯下半张脸颊。

        “啊啊啊——”

        顿时牢房响起孩童的哑叫声，原本白净的小脸被血染了半张，深刻的刀伤裂开一般蜿蜒而下，如一条可怕的图腾。

        终于，小三子经受不住，斜斜晕了过去。

        雍王将匕首丢到一边，有人递来洁白锦帕，擦着手，吩咐道，“拖下去，身上的所有胎记全部去掉！”

        “是！”一旁侍卫恭恭敬敬答道，将已经惊吓过度的孩子拖出地牢。

        雍王复而又拿起那孩子的卖身契文，

        ——愿以一人命换全村25口的人头。

        雍王冷笑，对一旁的随侍道：“狼崽子驯服起来才有价值，古有熬鹰驯兽之法，驯人跟驯畜生无异，只是人有情感思想，要想让他真心听话要有更深刻的过程。这孩子有点儿意思，好生□□，且不用对他太好，畜生一样的养着吧。”

        老侍从低头应声，心中打个寒战，不免对刚刚被拖走的孩子泛起一丝同情，继而雍王又道：“让一个人服从容易，忠心难得，本王只留忠心的人。”

        老侍从张了张嘴，最终一声未坑，一旁静静的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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