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跪拜

秦清歌站在山上向下俯瞰。

        萧溯站在他旁边，伸出手，手指却直接透透地穿了过去。

        又到了梦境？

        梦境……是幻影。

        不对！

        萧溯怔怔地看着手下的触感慢慢变得真实，最后几乎与现实世界无异。

        秦清歌却还是看不到他也感受不到他，只是立在山崖边上定定地望着山下，两手攥紧成拳，青筋暴起，像是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萧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透过缭绕的云雾窥见山底下那跪倒的黑压压的一大片民众，他们跪伏在地上，仿佛参拜神明的无知蝼蚁。

        而神明并不想搭理。

        秦清歌紧紧地抿着嘴唇，突然转身向山上跑去，萧溯扭头再望了一眼山脚下黑压压的人群，发现里面跟着请愿长跪的人不止是有普通的百姓更有无数身着道袍的仙门修士。萧溯转身，很快便朝着秦清歌跑走的地方跟了上去。

        “大师兄，掌门说过，不想见你。”

        秦清歌还没靠近那山顶上的华丽宫殿，便被两个道童拦下来了。

        “让开！”秦清歌努力地压抑着怒火，他不想向这些师弟们撒气，他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大师兄，还是请回吧。”其中一个道童面无表情，只是公事公办道，“趁师尊还没发现，您还是先离开吧，否则师尊就又要关您禁闭了。”

        那道童耷拉着眼皮，道：“这是我的职责，请不要让我们难办。”

        “宋灭尘，你休要多言！给一句准话，你到底放不放我进去？不放我进去我就打进去，你知道你们拦不住我！”

        秦清歌很烦躁，但纵使他嘴上说着要挟的话，手上却还是没有用力，他怕伤到宋灭尘他们。

        宋灭尘平时总是一幅永远都睡不醒的样子，眼皮老是向下耷拉着，眼神也很游离虚无的样子。听到秦清歌这句话，宋灭尘竟破天荒地抬了眼，半晌才诧异又恭敬疏离地重复道：“这是师尊的命令，我的职责，大师兄还是请回吧。”

        “师尊的命令便是一定对的么！”

        秦清歌罕见地失态大吼道：“抽魂魔都抽了多少人了？多少的家庭被生生拆散，你看见他们在我派山下跪多久了吗？多少人为显诚意，滴水未进，生生跪死在了山脚？我苍穹山空享这‘修仙第一大派’的名号，空享这仙门与万千百姓的尊敬，逢了厉害妖魔便坐视不理，难道沽名钓誉就是我们门派的风骨吗？”

        “宋灭尘，师尊看不到，难道你也看不到吗？”

        苍穹山？萧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同时，萧溯惊讶的发现，秦清歌身上居然并没有佩带寒光剑。

        “你们看到界碑处堆积如山的尸体了吗？里面不止是百姓的还有我们修士的，那抽魂魔竟嚣张如此，挑衅如此！他先是屠尽了丹火门，再杀了体宗宗主，每杀一个人他的功力便更强上几分。要是任由他这么杀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杀上我们苍穹山来的，我们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秦清歌颓然道：“师尊总教导我们了却尘缘，跳出因果，这样才能飞升成仙，为万世开太平。但请您告诉我，飞升成仙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泽被民众吗，如果要造福苍生，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分别？又或者……难不成那冠冕堂皇的说辞只是为了追求个人的长生不老所编织的借口？”

        “放肆！”宋灭尘大怒，重重地推开了秦清歌。

        秦清歌也被自己刚刚的大逆不道惊得呆了，顺势被宋灭尘推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便撩起衣摆，坚定地跪在了地上。

        “逆徒清歌求见师尊一面，请师尊解答弟子疑惑：修道之路本是修心，在弟子看来，飞升成仙之路虚无缥缈，能否成功还是个未知数。然而百万人性命就在眼前，妖魔就在眼前，我们是否应该为了那不可见的未来而置眼前人民的水深火热于不顾，为了理想主义而枉顾基本现实？”

        “弟子清歌承蒙师尊教诲，自幼饱读古籍，前辈留言‘跳脱因果，道心大成者方可飞升’，私以为重点并非在前半句，而是在后半句。”

        “‘道心大成’者方可飞升，若道心大成了，不跳脱因果难道就成不了仙了吗？怎样才算是真正的跳脱因果呢？难道消极避世便是跳脱？难道袖手旁观便是跳脱？懦弱是跳脱？冷漠也是跳脱？”

        秦清歌两手举过头顶并手掌交叠，随后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道沉重的响声。

        “弟子愚钝，无可救药，天下之乱，百姓之伤已然乱我道心。不孝徒清歌烦请掌门解答疑虑，弟子疑虑不除，恐往后修为再难寸进！”

        秦清歌接连磕了九个响头，随后便不再言语，只是固执地伏在地上，长跪不起。

        宋灭尘冷然看着自己这位往日尊敬有加的大师兄今日惊来师尊门前说下一大篇如此大逆不道的疯言疯语，恨恨道：“师尊待你怎样你是清楚的，师尊为人怎样你也比我清楚。没想到你今日居然如此厚颜无耻地诋毁师尊，在没有任何依据的情况下用最险恶的心胡乱揣测师尊。”

        “你就算是修为从此再无寸进又能如何？你凭什么敢用这个要挟师尊？凭你从小占着最好的资源最好的剑，凭所有的一切都是师尊手把手教你，凭师尊永远无条件的宠溺？”

        旁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平时总是没有精神的二师兄宋灭尘情绪如此激烈过。宋灭尘锐利的目光穿过他总是耷拉着的眼皮直射向秦清歌，宋灭尘继续冷笑道：“跪吧跪吧，是该好好跪一跪。秦清歌，你可知，我们有多羡慕你？”

        “秦清歌，你便是盘在农夫胸膛的那条蝮蛇，可真是让我们失望透顶。”

        说罢，宋灭尘带着其他的道童们拂袖而去，回到了各自本来轮值的岗位上，不再分给秦清歌任何一个眼神。

        秦清歌听了此话，嘴唇嗫嚅着，但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得抿紧了嘴唇，再闷声多磕了几个响头，抬起头的时候，可以看到秦清歌那张如玉如兰的脸上已经染上了血迹。

        萧溯就站在秦清歌和宋灭尘的旁边，看完了这一场闹剧，思绪千回百转，到嘴边也只是变成叹了一口气。

        秦清歌情绪太激动了，偏激的揣测受到了宋灭尘的怒斥，可是，秦清歌的揣测真的没有半点可能性吗？萧溯觉得不见得。

        虽然萧溯不知道那抽魂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那山下黑压压的一大人早就已经表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里就是苍穹山？秦清歌是苍穹山大弟子？怪不得那日在万剑山之中，寒光一听到‘苍穹山’三个字就开始激动……‘”自幼聪慧的萧溯托着下巴思忖着。

        考虑到自己也算是“苍穹山弟子”，见秦清歌一直趴在这里仿佛要跪到地老天荒的架势，萧溯摇摇头，准备去这苍穹山顶端随意逛上一逛。

        这里的风景确实是秀丽。校场上校练的弟子们井然有序，整整齐齐。萧溯伸出手，一只小巧可爱的麻雀竟然落了下来，直直地站立在萧溯的手上。

        这触感简直太过逼真，温度，湿度，触感，听觉，嗅觉，视觉，到现在已经全无破绽，萧溯大惊。

        但好在这里似乎是有边界的，比如药草园的右方便是一片虚无的白，空空荡荡一无所有，非常不真实。萧溯扬手送走那只麻雀，暂且放下心来，又好奇地朝着最高处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式建筑走去。

        宋灭尘他们这些梦境中人是一概看不见他的。秦清歌受到的阻拦到了萧溯这里简直就是不值一提。萧溯顺利地走到了宫殿建筑之前，就望见了上面的匾额，上面苍劲有力地题了“太虚”二字。

        “太虚殿……”萧溯不禁喃喃道。

        萧溯靠近了太虚殿的殿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了一沧桑一年轻两个声音。

        “咳咳……有劳了，白仙师。”那老迈的声音先开口了。

        “无妨，只是我这一道分神医术有限，具体的根治法只能等我的本体出关再谈了。我本体正处于大乘境突破化神境界的关键时期，还请希望秦掌门耐心等待。”那年轻的声音语调颇为潇洒不羁，似曾相识，萧溯听起来颇为耳熟，一通冥思苦想，良久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跟他那便宜师尊白杨一模一样吗？

        萧溯心想：反正这梦境中人也大抵是看不见我的，索性直接推开门进去了。

        “谁？”秦掌门看见门突然无风自动，竟自己打开了，不免警觉道。

        萧溯觉得刺激极了，玩心一下子起来了。虽说明知秦掌门和他师尊白杨都不会看见他，但萧溯还是掩耳盗铃地躲进了房间的屏风后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估计不知是哪条贪玩又好奇的小奶狗吧。”白杨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桌上的凉茶，眼角含着笑意。

        “让您见笑了。”秦掌门又咳嗽了两声，拖着病体上前去再次查看了一番，确认确实是没人靠近才又坐了回来。

        “记住未来一年以内都不能动用灵力，好好修养，才能压制你体内的伤势，延缓它恶化的时间。否则，就算我本体出关了，恐怕也再也没有医治你的可能。”

        白杨摇了摇头，又叹气道：“你这魂魄已经没了快一半，全靠秦掌门你这一身大乘境中期的强悍修为方才勉力支撑。若是换一个人，恐怕已经化为那界碑处堆着的一具新尸体了。”

        秦掌门笑得苦涩，又道：“没想到那女魔头实力竟如此强劲，还有那只邪鸟……我这次拼着一把老骨头跟她斗上了一斗，她也负了不小的伤，想必也可以拖一段安逸的时间了。”

        白杨“哈哈”大笑道：“可你那天真爱徒还傻傻地跪在你殿前，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你了哩！”

        秦掌门也笑了，笑了一会儿也开始感慨：“我这大徒弟带的宠溺，一片赤子之心，心性倒不如我那二徒弟。看来徒弟不能往宠了养啊。”

        “不过……你真不告诉他吗？就让他这么一直误会下去？”

        秦掌门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与人道者不过二三。在我们的位置而言尤其如此。”

        白杨点点头，深以为然。

        萧溯警觉起来，背后一凉，仿佛感受到了自己背后，一道有关他残酷命运的眼神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很快萧溯发现这并非错觉。

        他突然发现，自己家师尊的目光，正透过自己背后的那面反光的铜镜，深沉地注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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