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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定亲宴


两辆马车在暮色中咯哒哒前后行进,转过两道街,一条巷。

        郝寻芳扶着冯可道刚从三元楼出来,正打算送他回家。

        老家伙混迹商场年头也不少了,愣让个黄毛丫头灌得找不着北,若不是他在一旁与人谈事儿,还不知得闹出多大的笑话。

        马车疾驰而过,扬起不少烟尘。

        冯可道不由地打了个喷嚏,郝寻芳替他扑了扑灰,认出是郑府的马车,瞅着去路像是直奔将军府,心中了然。

        不觉停了脚步,想那郑唐两家是得了皇命的,估计今日要会亲了。

        倒也是,斗宝大会在即,这要是郑小姐的手艺鳌头独占,代表大梁远走西域,两家的亲事也该好好定一定。

        那神匠手底下的郑天青也是个实诚孩子,没两天就要斗宝了,竟一点儿小动作都没有。

        聚宝会那日冯可道都自己巴巴送到她手底下了,竟然一点意思都没领会。

        再瞧瞧那天工麾下的江南玉,自那日聚宝会后便没闲着,前儿个送冯可道一张苏澈的亲笔,闲着还到自己这儿聊古玩,今儿听说还去朱九华那边儿送了两套上好的玄铁工具,讨得了不少欢心。

        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且不说这位江南玉手艺如何,单就小小年纪这份细密的心思,抓人都在狠处,便不可小觑。

        那郑天青若想脱颖而出,可是要点真本事的。

        正想着,肩上之人直犯恶心,连连干呕。

        郝寻芳忙住了心思,推着冯可道往路边的草丛去,一边拍着背,一边埋怨:“什么酒量,单为苏澈一幅字就喝成这样。你若是喜欢,我店里的随你拿去。”

        冯可道一手扶树,一手撑着他,正准备要大吐一场,一听这话生生咽回去,抬头看他:“真的?”

        郝寻芳怒从胆边生,手上使劲,一掌劈至那人脊背,咬牙道:“真不知是真醉还是装样子,装糊涂倒是比谁都强。”

        冯可道再也忍不住,抱住树便狂吐他个天昏地暗,才不管身后那人到底心思为何,阴晴圆缺。

        ***

        酉时三刻,郑家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了唐府的门口。

        即将入秋,夜色渐深,天边暮色将尽,天边的云彩浅浅由深蓝入了酽黑。

        日头西下,只剩个光点还散着余晖。

        另一头,月亮带着清轮悄悄的冒出了头。

        枝头上的鸟也都归了巢,白日里清澈的湖水如墨一般稠,只有船舫划过时,粼粼的波光里才映出船上漾起的火光。

        郑天青由马车里出来,乍的由暗到明,被唐府门前四顶琉璃灯所罩下的灿光刺的睁不开眼。

        适应强光后,小厮早已赶着去通传。

        只听着熟悉的唐伯母的笑声,她径直跨了门槛出来,拉着赵翘楚的手,道:“可把你们盼来了。”

        唐国忠也跟着出来,笑着走到郑远琛面前,两人拱手行礼后,他转眼看见郑天青,笑道:“天青来了。”

        郑天青毕恭毕敬向他行礼,道一声:“唐伯父万安。”

        唐国忠朝她点点头,十分满意,拉着郑远琛往府里去。

        唐夫人看见天青也高兴得不得了,道:“天青今日真是漂亮,碧海还不快过来,陪天青一起进去。”

        “夫人晚安,谢夫人。”她再行礼。

        唐碧海刚跟郑远琛说完话,听见母亲招呼,便稳稳重重的过来。

        他今日也是用心收拾过的,内里一件素素净净的白色长衫,外罩一件赤色丝绸外袍上绣着蝙蝠铜钱,取个福在眼前的意头。

        灯影下一照,也看不到什么暗纹,倒不像是他惯常招摇桀骜的作风。

        头上戴个金丝镶玉束冠,拿一支金簪定住,簪末一只麒麟栩栩如生,威风凛凛朝天怒吼,眼中镶一对红宝石,闪闪发光。

        那是郑天青送他的弱冠礼物。

        整个人神采奕奕,仪表堂堂,往那一站,即便不穿得浓墨重彩,也自可迷得大姑娘小媳妇脸红心跳,小鹿乱撞。

        郑天青脸色如常,只可惜,令她芳心萌动的那位此刻不在身旁。

        看见郑天青,唐碧海眼神晶晶一亮。

        他恭谨的与赵翘楚打过招呼,来到了她的身边。

        一行人往餐厅去。

        长辈们在前面走着,唐碧海在后面跟郑天青小声道:“你今日真漂亮。”

        郑天青轻轻一笑,道:“少贫嘴,怎么不见你哥哥嫂子?”

        唐碧海努努嘴道:“我娘让他们在里面等着,说你们家来的人不多,我们一股脑儿的全迎在门口看着不像样。”

        郑天青听了,心中一暖,又觉得愧疚,事到如今,骑虎难下。无论怎样,今日此行都觉得是在欺骗于人,着实令她于心不忍。

        唐碧海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玩笑道:“你要是真觉得愧疚,不如咱们就假戏真做,也当是成全了父母,免得到了最后还要受辜负。”

        郑天青略略顿住脚,看向他,表情沉重。

        唐碧海担心被长辈发觉,拉着她走,道:“逗你而已,当什么真,还有我在,你不必如此大的负担。”

        两人沉默的走了一会,转过回廊便是大厅,他听见了一句低低的“谢谢。”

        温柔却清晰。

        进了大厅,唐碧海哥哥唐碧涛带着老婆工部尚书之女姚瑞笑意盈盈地迎接他们。

        同为工部官员,姚瑞的父亲是正三品的一部主事,乃是郑远琛正上的顶头上司。

        郑天青与她原先同在书院,虽不相熟也算有几分交情,心中暗道不好:这几日忙着斗宝,一时疏忽,只顾着给唐夫人带了东西,竟忘了准备姚瑞的份。

        虽说父亲不大在行人情往来,甚至与尚书姚家宝略有不和,但是作为小辈,当然还是冤家宜解不宜结。

        她悄悄叫了彩月,问:“给唐夫人的镯子你拿着呢?”

        彩月道:“在手里呢。”

        “没给姚瑞准备,这镯子还怎么送。”

        “小姐,我多拿了只紫水晶手钏留着不时之需,只不过盒子没那么讲究,只是个普通木头制的。”

        “真的!”郑天青眼睛一亮,“多亏了你多个心眼儿,不然我可难办了!”

        唐碧海看她们两个嘀嘀咕咕,也凑过头来问:“怎么了?”

        郑天青跟他保持距离道:“没事。”

        唐碧海再想问些什么,只听得唐伯母一声笑:“看这两个孩子,感情果真好,凑在一块就说个不停。碧海,快放了天青过来,让你哥哥嫂嫂也跟她说说话。”

        唐碧海脸一红,不再说什么,退到别处。

        郑天青干笑着过去,道:“瞧我,失了礼数让大家看笑话了。”她先行个礼,与唐碧涛问好,再转过头对同窗道:“好久不见姚瑞了,果真比从前更美了!”

        姚瑞美目含笑,道:“又取笑我,哪儿如你名满京城,才貌双全。我听母亲说你还要去参加斗宝,到时我可是要去给你好好捧场加油的!”

        “那是自然,天青可就要进我们家门儿了,咱们就是一家人,可不得互相支持嘛!”唐夫人接话,“来年要是你们都能给我添两个大胖孙子,那才真真叫个阖家幸福,安居乐业呢!”

        姚瑞看了一眼唐碧涛羞涩地笑,郑天青在一旁略显尴尬。

        她赶忙回身从彩月手里接过漆盒递与唐夫人,道:“看着今天如此热闹,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就给您准备了一对福寿纹金镯,给姚瑞准备了个紫水晶手钏,当个见面礼,也劳烦你们受累,如此款待。”

        彩月将木盒捧至姚瑞面前,她看了眼唐夫人正兴冲冲地郑天青给的漆盒,也跟着打开自己面前的这个。里面的紫水晶莹莹润润,在灯光下都闪着晶光,更遑论日头下得是何种风采,水头极好,十分动人,心中自是欢喜。

        再撇眼看唐夫人手中的金镯,更是精致斐然。寿字被錾刻在手镯上,周围纹着蝙蝠的图样,整个镯子大方精巧。

        唐夫人当时就戴到手上,拉着天青的手,道:“孩子,有心了,我喜欢的紧。”

        姚瑞也让丫头从彩月手里接过盒子,笑着说:“天青,哦不,该改口叫弟妹了,太客气了。”

        三人正说着,就听唐国忠洪厚的声音:“大家都饿了吧,别站着说了,咱们上桌吧!远琛,来,今儿我准备了御赐的好酒,咱们哥俩得好好喝一杯!”

        唐夫人也跟着道:“好了好了,以后日子还长,咱们先坐下,慢慢说。”

        她转身招呼赵翘楚一处坐下,众人按辈分围坐一桌。

        侍女鱼贯般上菜,郑天青面上笑得端庄,眼睛却瞄着菜色。

        唐家是武家,对吃食不甚讲究,上了几碟爽口小菜,便开始往外端硬货。

        闷肘子,酱牛肉,红烧肉,炖鸡肉,烤兔,炙肉,看着就豪气冲天。

        看得郑天青心中直含糊。

        唐碧海扫了眼,对她暗语:“别急。”

        话音才落,四喜丸子,松鼠鳜鱼,糖醋小排,蟹黄豆腐,脆皮鸭,椒香牛蛙一众精致炒菜便端上了桌,样样都合着她心意,并且全摆得离她不远。

        至于每人都上的珍珠桂圆炖官燕,福海海参,杏仁豆腐她倒是不在意,看着精致的金栗酥,蝴蝶酥,炸鲜奶,面上不改,暗自咽口水。

        唐碧海看她的馋样儿微微一笑,给随侍的小厮递了个眼神,那边便开始给主位添酒。

        唐国忠举起酒杯,道:“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我家小儿子的亲事总算是定下了。畅快!我是个武夫,没那些之乎者也,咱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聚在一起聊聊天,会个亲家,日后两个孩子过得顺畅我们便心安了。”

        郑远琛也举杯,道:“亲家说得好,只要孩子们琴瑟和谐,永结同心便是福气!”

        “还得紧着给我们添个大胖孙子!”唐夫人接了一句,众人皆是开怀大笑跟着举杯祝福。

        郑天青面上笑得矜持,心中更是愧疚。

        一是对唐家,举家欢庆,排场盛大。唐家夫妇的热情,唐碧海的关心她皆感受的到,如此盛情自己是定然要辜负的,如今他们的期望,明日便是失望,她内心实在煎熬,眼神也有几分闪烁。

        二是对苏澈,自己作为准儿媳盛装打扮在别人家会亲,他却只能同她见不得光的私会躲藏。

        他那样骄傲,却为了自己默默承受,想到这些,她心中又坚定了下来,眼神也不再躲闪。

        自古情之一字,身不由己,怪只怪命运作弄,阴差阳错地被赐婚,她唯一能弥补的便是先应了这一局,背水一战,赢了斗宝,才有胜算。

        赵翘楚经的事儿密,面上密不透风其实内心也是起伏不定的,笑着扫了女儿几眼,见她的面色变化,再看唐碧海的处处照顾,知道那孩子的用意,心中不忍。

        但也无可奈何,在这事儿上,郑天青主意忒正,若是硬逼,定是不成,只能顺着她的性子。

        她侧头看看唐夫人,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密友,情同姐妹,只怕往后,再见亦难。

        唐国忠招呼着众人用菜,与郑远琛频频对饮。

        几杯下肚,气氛也热起来,他夹了块酱牛肉入口,瞧见对面自家儿子殷勤的给未来儿媳妇布菜说小话儿,心里一热,对郑远琛道:“老哥,今儿实在高兴,兄弟我性子急,你多担待。但是咱这婚事,得定个准日子了,要不天青真被选去了西域,耽搁的就久了。”

        “可不是。”唐夫人跟着帮腔,“我看了,七天以后便是吉日,办在斗宝大会前,也算是沾沾喜气。”

        郑远琛与赵翘楚来前通了气,他知道天青的心思都在斗宝之上,定是不愿紧着结婚,再看女儿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眼神里面竟有几丝请求的意味。

        唐国忠只当是郑天青年纪小,拿不定主意,想看自己父亲的意思。也将目光投过去,看他如何表态。

        唐碧海倒是先开了口:“父亲急什么,天青此刻正在紧要关头,若是被准备婚礼分神,我可不成了罪人,您也不为儿子的新婚生活着想。”

        这话一出,唐夫人色变,啐他:“小不正经,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你胡乱插嘴坏了规矩。”

        唐碧海也是平日里给宠惯了,仍不作罢,道:“母亲,您若真是想早抱孙子,可得听了儿子的良言。”

        “你小子还敢顶嘴!”唐国忠中气十足地护了句媳妇。

        唐碧海还要张口,被郑天青扯了扯袖子,便闭口不言。

        见郑家人半天不表态,唐国忠脸上也挂不住。

        但总得有个台阶下,唐碧涛出声道:“父亲,碧海说得有理,弟妹此刻正是紧要的时候,咱也不急这一时,若是真去了敦煌,碧海定是得跟着去的,您还担心小两口没日子相处吗?”

        唐国忠听了这话,脸色稍霁。

        姚瑞轻轻细细的声音响起:“按说,我这个做嫂子的不该多嘴。但眼下,我也得替爹娘说一句。早办了婚事还不是为了紧着给天青个名分。这是天恩,更是妙缘。不管斗宝大会结果如何,咱们将圣旨误太久总归是不妥的,不如按吉时先进门,就算碧海要护着她去了敦煌,也是要先将名分定下来才更方便些。”

        唐夫人听了,赞许的看了她一眼。

        郑天青觉得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她不想难为父母,更不愿被人摆布。

        “唐伯父,唐伯母,大哥大嫂的好意我都明白,大家都是为了我和碧海好。”她起身,听见自己声音微颤,觉着众人目光皆聚过来,面上微红,稳住心神,“但这几日确实是在斗宝的紧要关头,我为这一天准备整整四年,这些日子更是全神贯注,夙兴夜寐。还有十日,还希望伯父伯母能成全。”

        说完她俯身行礼,半天不动。

        “这孩子,当真任性!”郑远琛吐出一句,“怪我一直宠着,管教不严,亲家见笑。”

        他这一句,态度明明白白,唐家人心中皆清楚,郑家今日虽来会亲,但这大婚的日子恐是难定。

        这郑天青虽说主意正,非得要斗宝,想必也离不了郑家在背后的支持。

        唐国忠到底是高官重臣,起身道:“瞧瞧我这急性子!喝了几杯酒,随口一提,竟搞了这么大动静!该罚!该罚!”说着举起杯子,“碧海快扶着天青起身,我得给你们赔个不是!”

        唐碧海赶忙将她扶起来。

        郑远琛笑着说:“哪儿的话!亲家这么看重我们天青,是她的福气,这样的好人家真是求也求不来,多亏了皇上,我们才有这样的福气,龙恩浩荡!”

        赵翘楚也举起杯子,跟着附和:“龙恩浩荡。”

        众人皆干了这一杯,气氛便又恢复了刚刚的热络。

        郑天青敬了几杯酒,便觉的有些晕,见其他人仍进的欢畅,便默默离席去方便。

        由小侍女引着到了茅厕,出来人便不见,她晕头转向,按着记忆往回绕。

        七拐八扭,绕过了个小院,沿着小道看见草丛之间露出个簪着金钗的脑袋,心下安定。

        刚要问道儿,就听见头戴金钗的道:“那郑家算什么大户人家,架子摆的这样大。那郑小姐虽是跟少爷自□□好,可怎么配得上小少爷!凭她,还好意思挑拣婚期,还不识趣的紧着嫁进来,要不是赐婚她哪有这福气!”

        另一个尖嗓子响起:“我们大少奶奶就顶瞧不上他们郑家。那郑老爷就一个四品小官还是因了妹妹升上来的,原先我们姚老爷眼里哪有这号人物,还不是靠着裙带关系,装什么清高。”

        金钗晃着脑袋:“我看那胖子估计在斗宝上出不了头,她那小铺子近几年是火,但是咱们京城的珠宝世家有多少,到最后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嫁进来,非得抛头露脸的耍风头,也不知道肚子里绕的什么花花肠子,我可听说她还背着少爷勾引苏澈呢,让那太师府的二小姐捉个正着!忒不要脸!”

        “呵!”尖嗓子也跟着奚落,“她不过是靠着个好师父,一家人全是靠着别人出头,有什么真本事,还不是巴结攀附那一套,毁了咱们少爷了!”

        “还不是从小就攻于心计,想巴着我们小少爷,我把话搁这儿。”金钗脑袋信誓旦旦,“她就算嫁进来,要不了一周,少爷准会腻了她,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就瞅着她独守空房,前功尽弃吧!”

        两人嘻嘻哈哈,聊得兴起。

        郑天青心中愠怒,刚要开口,就听身后有人道:“那我就跟你打这个赌,若是你输了,不如就将舌头割了罢!”

        那边声音戛然而止,只听见‘扑通通’两声跪地,两个声音抖的来回来去念叨:“奴婢该死,少爷恕罪。”

        郑天青一回头,唐碧海正在身后,冲她眨眨眼,露齿一笑,霎眼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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