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八章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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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季来的快,盛放的也极热烈,天暖之后,不过三两日功夫,琴瑟院的草木便在日趋明媚的阳光下纷纷复苏,繁花盛开,争起了春色来。
锦瑟如今已怀胎尽八个月,许是这些时日过的悠闲顺心,胃口也变得极好的缘故,她的小腹便似滚雪球般不足两月竟就鼓成了大圆球,以至于走路都要用力挺着腰身,人也瞧着丰腴了一圈。
这日风和日丽,因听白芷说园子中的一株魏紫开了,锦瑟便起了兴致,被白蕊等人簇拥着往花园去,岂料她刚出琴瑟院便见永康神态严峻,步履匆匆地奔了过来。
永康虽年轻,但行事一向稳妥,性子也还算沉稳,倒是鲜少见他如此,锦瑟站定,心头微微一跳。
永康到了近前倒也不多啰嗦便禀道:“王妃,今日早朝接到潞州府的奏报,潞,扈两州郡因去岁那场蝗灾朝廷赈灾不利,如今眼见春种,百姓们却也未得到朝廷派发的种粮,偏这春日病症肆虐,竟又闹起了瘟疫,两地官员恐朝廷责难,竟企图隐瞒实情,致使情况更加严重,结果激起了民变,如今已有一支乱民举起了反旗,皇上震怒,已令王爷领一支兵马前往平息。因事态紧急,今日便要出发,这会子王爷正在宫中和户部商议随后的赈灾安抚事宜,令人回来先禀过王妃。”
锦瑟闻言一惊,忙回身折返了琴瑟院,知圣旨已下,完颜宗泽又派人传信回府,这趟必定是必去的,便亲自给完颜宗泽收拾起行囊包袱来。她这边正令白蕊再给完颜宗泽在箱笼中放置一件厚点的棉袍,却听外头响起清脆的禀声。
“王爷回府了。”
锦瑟移步出屋便见完颜宗泽一身金盔银甲,腰悬宝刀大步而来,阳光洒在身上,甲衣反射出刺目而冰寒的光泽来,随他步伐鳞片相撞,梭梭作响,惊动了满院的融融春意。
锦瑟迎了两步,他已快步上了台阶握住了她的手,两人进屋,完颜宗泽亲扶锦瑟在美人榻上坐下,锦瑟才禁不住急声道:“非你不可吗?”
自魏大人被罢免,雍郡王便安宁了下来,太后下葬之后,这十几日来京城简直平静地叫人心慌,这种安静使得锦瑟每每有种暴风雨前最后平静之感,皇帝自今春虽日日早朝,勤政一如往昔,但他愈是如此,锦瑟便愈加不安,这个时候完颜宗泽离京前往平乱,怎么看都像皇帝在调他离京。
虽说此刻完颜宗泽离开京城,说不得皇帝是放虎归山,令他能够腾展开手段掌控大军,但自己临到产期,又怀着的是双生子,眼见如今肚皮鼓囊的似个大圆球,和她娇弱的身姿极不和谐。
锦瑟虽是每日都表现的很乐观,深信已自己的毅力必定能平安生下孩子们,更是配合着陈之哲的吩咐锻炼调整身体,力图以最佳的状态迎接分娩,可生孩子这种事儿也是靠运气的,万一胎位不正,或是出现其它情况……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纵使她不惧,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安,这个时候她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够陪在自己身边,而不是远离了她,还需要她时刻为他担忧,更独自承担分娩的辛苦。
见锦瑟眉宇蹙着,完颜宗泽岂能不知她心中所忧,他抬手抚平她的柳眉,这才道:“事出突然,皇上看过奏报龙颜震怒,当场便下了圣旨,不容我推脱。何况,如今大局初定,南锦政权却还在苦苦抵抗,潞扈若真发生了民变必须尽快镇压平息。我此去必定会万非小心,见机行事,倘使这其中真有诈,我亦可将计就计……”
他的话虽说的精简,锦瑟却明白他的意思,是啊,也许此刻他不在京城会是好事,她和太子,皇后,他们才能更安全。
就算皇上此番令完颜宗泽离京其中有诈,他们也可以将计就计,只要完颜宗泽出了京,那便是天高任鸟飞,相信他必有见机行事,逢凶化吉的本事,不管皇上此番有什么谋算,他定然能够将其击碎,对于这点,对夫君这些信心和肯定,锦瑟是从来不缺的。
眼望着身前男儿坚毅的面容,沉稳如山的身姿,锦瑟到底心里轻叹一声,不再言语。故而此刻能留他在身边更好,可倘若他离开能更好地保护她和孩子,她也不是那娇弱的花朵,亦是能做到让他安心对外,无需为她担忧的,她一直也是如此,从不是被他护于身后的娇弱花朵,而是和他同翔于天空的比翼鹏鸟。
想来完颜宗泽也是知道此点,才会接了离京的圣旨。
见锦瑟不再言语,只是目光盈盈不舍得盯着自己,完颜宗泽心软的如一池荡漾的碧波,他突然在锦瑟身前单膝跪下,揽着她的腰将英俊的脸颊贴在了锦瑟鼓起的肚子上,声音有些低哑含歉地道:“原本曾承诺于你,再不分离,即便上战场也定带你在身边,却不想如今竟要失言。只是,微微,你放心,我此去必会照顾好自己,多则一月,在咱们孩儿出世前我必归!”
不光是她还有月余就要分娩,更因为此刻京城的形势紧张,他自然是担忧于她的。锦瑟听他语气中含着歉意和隐约的担忧,她却笑了起来,抚上他的脸,道:“我和孩子等你回来,你放心,遇事我必会和母后商议,按计划行事,好好地等着你回家。”
完颜宗泽捉住她抚在面上的手饱含怜惜地亲吻过她的指尖,在她含笑的明眸下站起来,又捧着她的脸颊,怜惜无比又温柔无比将细碎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细眉,眼眸,鼻尖……
缓缓揉捻在她樱红艳丽的唇瓣上,气息相交,探进舌去,贪恋地吸允她唇齿间那股令他熟悉而痴迷的香甜,缠绵,升温,激烈,直至他贪婪地允吸的她喘不过气来,这才退开,又抚了抚她被他抚弄的微乱的柔发,这才又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和她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豁然转身出了屋。
完颜宗泽走后的七日京城仍是一派平静,锦瑟在王府中赏赏花,和姚锦红说说话,间或亲自关心下白芷的备嫁情况……倒是悠闲自在的很。
到了第八日却有圣意传进武英王府,原来是春色到来,皇帝要携带文武百官到城郊举行盛大的祭农耕种之礼。大锦的习惯,历来是皇帝亲耕而皇后亲桑,然而燕国,却历来都是皇后带领众宗室命妇们随同皇帝一起亲耕,祭天劝稼,企盼丰年的。
祭农礼关乎重大,更何况如今燕国一统之初,又连逢天灾**,今年是否丰年关乎燕国的国运能否永昌,天下能否太平,皇帝自然不敢疏忽,便连锦瑟这样身怀六甲的宗亲也必须前往参加耕种礼,祈祝丰年。
参加耕种礼的朝服当日便被礼部送了来,锦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在接旨时稍稍动了下心思便将此事放开了。
到了亲耕礼这日,三更天她便被王嬷嬷唤了起来,锦瑟因孕事显是极费精神的,也贪睡的很,见她困顿的不行,王嬷嬷索性令丫鬟们扶起她来,先轻手轻脚地穿衣,梳头,捯饬着装,锦瑟便也由着她们折腾,只闭着眼睛继续迷糊,待弄好了一切,王嬷嬷便令白蕊等送了她上马车。
锦瑟上了马车歪下便继续睡了,有白茹和白蕊在一旁伺候,她半点也不怕会将身上礼服和头上繁复的发型给弄乱,待马车到了地方,已是破晓,白茹和白蕊才伺候着锦瑟净面漱口,锦瑟这才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少不得美滋滋的暗赞王嬷嬷和丫鬟贴心。
两盏茶后,当一轮红日缓缓自地平线升起,散发出万丈光芒,给春寒料峭的大地送来了第一抹温暖时,锦瑟身上穿着厚厚的白貂滚边朝服也在白蕊的扶持下随着前头跪下祈祷的皇后缓缓拜下。
再往前的先农坛上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也正面朝东方跪拜,神情庄重而虔诚地祭祀先农,他的身后跟随跪下的是太子单薄却亦庄严的身影。而祭坛下雍郡王及文武百官亦叩首敛目,企盼丰年。
众人随着皇帝拜过三回,皇帝起身将高香插入香坛之中,礼部主持祭祀的官员才大声喊道:“礼毕,起。”
锦瑟随着皇后和众宗室女一同起身,待皇帝从先农坛走下,她身后的众诰命夫人们和那边的百官才得以起身。祭祀过先农,众人还要随皇帝到观耕台,皇帝和皇后要亲耕以示重农劝稼。
皇帝和皇后并肩携手往观耕台走,身后百官命妇随从,莫不神情庄重,气氛庄严。观耕台坐北朝南,高足有两个成年男子叠加,东南西三面出台阶各九级,乃汉白玉雕砌而成。观耕台的台基更是雕有精美而华丽的莲花图案,其上更饰有流光溢彩,色彩斑斓的琉璃瓦,彰显皇家大气。
而观耕台前的一亩三分地便是皇帝今日要率领众卿们耕种之处,此刻田间太子已先一步到达,牵着耕牛等待了。
铁骊族人历来注重弓马,即便入主中原多年,他们对弓箭的崇尚,他们游牧民族的习性还无时无刻不表现在各种活动中。比如这亲耕礼,在皇帝亲耕之前,便要先站在观耕台下用弓箭将装在明黄绸袋中的谷种自高挂在高杆上射下,令其袋囊散开将其中装着的谷种尽数洒落在杆下的金斗中,预示着铁骊人虽入主中原,远离草原,但依旧不忘本,不忘祖宗。
礼部官员奉上了缠金龙纹的长弓,皇帝接过,瞄准绸带口上束着的带子环节处,搭箭,拉弓。
锦瑟站在皇后身侧,便紧随着皇帝,和众人一起屏息瞧着这一幕,眼见皇帝目光微眯,眼中精芒骤闪,锦瑟总觉着他的脸上有一抹狠戾之色闪过,一瞬而逝,这令她本就不安的心微微一提。
皇帝的弓拉到了饱满之态,也就在此时他面上蓦然露出了痛苦之色来,似旧疾突发,他脚步踉跄着蓦然退了两步,竟是险些跌倒。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收回拉着的弓箭,他这两步踉跄便使得身子偏离的原本的方向,手中弓箭恰恰便对准了牵着耕牛等候在田间的太子。
众人尚未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却突闻长空之中响彻起一道尖锐刺耳的长啸来,伴着这啸声,一只雄鹰自天幕飞冲而下,竟直扑皇帝而来。那赫然是一只极品海东青,双翼如伞,遮天蔽日,利爪如勾,锐锋骇人,身影似电,携风御雷。
人们尚摸不清它是从什么地方飞冲而出时,它已飞到了皇帝头顶的那片晴空,俯冲而下,利爪直袭皇帝胸膛。
“雷鸣!不可!”
“雷鸣!回来!”
皇帝像是被这一幕给惊呆了,他手中弓箭蓦然脱落,瞪大眼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海东青飞扑而来,就在众人的抽气声中,两声大喊一前一后尖声响起,一个清亮,一个低哑,却同样尖锐急切。
这两声喊,一声发自锦瑟,而另一声却发自太子。皇帝原本只身站在观耕台前挽弓而立,方才他踉跄那两步却使得他和皇后的距离蓦然拉近。而皇后身后便站着锦瑟和德妃等人,雍王和百官此刻皆已站在了太子那边,等候皇帝带领他们亲耕。这使得此刻突发急变,锦瑟不过往前奔了两步便靠近了皇帝。
她一声喊出,人已经踉踉跄跄地挡在了皇帝的身前,冲着俯冲而下的雷鸣尖呼。而太子喊罢亦扔下耕牛往这边奔了几步。两人声音落,禁卫军统领万显达亦沉喝一声,“护驾!”
锦瑟刚挡在皇帝身前,便感受到了雷鸣扑来时带起的凌冽风声和寒气,它锐利的爪在锦瑟收缩的瞳孔中无限放大,待到锦瑟已感受到那利爪抓来的锐气时,却不知是因为它听到了太子的那声召唤,还是因为她身上沾染有雷音身上的气息之故,它长啸一声未曾落下。
可也是在它停下攻击的一刻,一支箭羽携带着破空之声以绝对的力量噗地一声射入了雷鸣的身躯,它发出一声尖利而凄惨的啸声,扑棱着双翼似企图飞冲天际,来躲避这凶险,然而却已来不及了,又一支利箭飞来竟是直没它的喉间,穿透喉管而过。
雷鸣甚至连叫声都不及发出便直接从半空坠了下来,雄健的躯体嘭地一声砸在了地上,就落在锦瑟的三步开外,肚皮朝上,一动不动,只剩那插入它胸膛的白羽箭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晃着。
锦瑟盯着这一幕,指尖冰凉一片。雷鸣和完颜宗泽的雷音乃是一窝所生的兄弟,被捕获后分别由完颜宗泽和太子驯化,两只鹰的习性等都所差无几。而她的兽王是完颜宗泽亲自为她驯化的,驯化的过程自然和当年他于太子驯化雷音兄弟时一模一样。她蓦然想起了一年前那场禁苑狩猎,兽王曾因左丽欣的猎狗攻击于她而和猎狗撕扯的一幕来,想必是有人瞧见那一幕后便生出了今日之计。
雷鸣是太子豢养的猎鹰,受太子使唤,它在众目睽睽下攻击于皇帝,等同太子弑父!虽则是皇帝的箭先对准了太子,但是这根本就不重要,君父要你死你便只有听从才是忠孝,何况皇帝方才弓箭所对方向,除了太子还有众大臣们,人们不会去想是海东青护主,只会说是太子弑父。雷鸣袭击皇帝已足以治太子谋逆弑君之罪了。
故而当瞧见雷鸣扑向皇帝时,锦瑟的第一反应便是扑上前去护驾,她是完颜宗泽的妻,这样起码能为太子洗脱掉一些嫌疑,更何况,方才心念急转间锦瑟已算准了雷鸣伤害不了她。
一则,完颜宗泽离开王府,雷音一直都是她在照顾,她昨日旁晚还曾亲自喂过它,她身上有雷音的气味,雷鸣极为通灵,只要嗅到她身上的气息便应不会攻击于她,二则,这既然是皇帝设下的陷阱,那么雷鸣最后必定是无法伤害到皇帝的。
所以,此刻锦瑟瞧见雷鸣被两箭毙命她并不吃惊,只是心头却涌现出了浓浓的愤恨来,她望着雷鸣无声无息的躯体目光颤了下,这才抬眸,望去,雍郡王自禁卫手中夺来的长弓还不曾放下,他一双冷厉的眼眸却也正好也盯着她,显然对她突然扑出的这个意外极不满。
锦瑟亦冷眸回视着他,转瞬才蓦然捂着肚子滑落在地,一脸痛苦。借着这个动作,她也掩饰去了脸上的愤恨,那次听太子妃说雍郡王箭术超群,连完颜宗泽都要甘拜下风,如今才知此言不假,盛怒之下的海东青速度如电如雷,他却能直穿雷鸣的咽喉,有这份实力在也难怪皇帝敢行此计而不担忧真被护主暴怒的雷鸣所伤。
“好痛……痛……我的孩子……”
锦瑟瘫倒在地,面色惨白,手捂肚子,她的痛呼响起,这一方天地才似被唤醒了,瞬间响起各种声音。
大臣们忙着奔过来惊慌失措地护驾,表示惊吓,容妃等也忙一哄而上关心皇帝,太子亦过来无措而担忧地搀扶皇帝,道:“父皇……”
岂料太子还不曾靠近,皇帝便一甩袖袍,怒道:“休要碰朕!”
皇帝的语气森寒,令人惊恐,太子忙跪了下来,面孔苍白,神情却极为伤心,可却不见丝毫的惊慌,叩首满眼沉痛地道:“父皇,儿臣冤枉。”
皇帝被雍郡王扶住,并不去看太子,只是瞧着被皇后亲自扶着的锦瑟。他好不容易令人趁夜将爱子的爱鹰自东宫悄然弄了出来,又令人将其带至离此处不足白步的密林中埋伏,只待他挽弓之时便发鹰升空,令其刚好瞧见他瞄准太子的这一幕,好攻击于他,本来一切都进展的极为顺利,谁知竟出现了锦瑟护驾这个意外,真真是可恨之极!
皇帝面上却是关切之色,盯着锦瑟,道:“武英王妃护驾有功,还不快将她扶下去召太医诊治!”
他说这话时眼中分明有寒芒闪动,随行的宫女忙上前搀扶锦瑟,锦瑟却面色痛苦地挣扎着在皇帝身前跪下,道:“皇上……太子忠厚纯孝,必定是遭人陷害……皇上要严查……此事,莫受奸人离间,伤了父子之情啊……”
她额头已浮现冷汗,手捂着小腹显然是惊了胎,可却坚持跪在那里为太子求情。皇帝心恨不已,可众目睽睽,刚刚是锦瑟一介妇孺,还是大腹便便的妇孺挡在了他的身前,她是护驾功臣,她的请求他若置若罔闻,不细查便以太子谋逆论处,那便太令人寒心和不服了。
皇后也忙跪下,道:“皇上,太子此行不曾带雷鸣,雷鸣出现在此着实蹊跷。更有,方才众目睽睽,太子根本不曾召唤雷鸣,更不曾给它任何指令。太子即要谋逆又怎会令自己豢养的鹰在这样的情况下袭击皇上,他便不怕落下一世骂名吗?更何况,方才众人都曾听见太子试图阻止唤回雷鸣,他若存有歹心岂会如此?”
皇后言罢,容妃却突然插嘴,道:“不管怎么说,都是太子豢养的海东青攻击了皇上,若没人指使,海东青怎会如此行事?皇上遇刺,太子便能登基即位,到时候他是九五之尊,谁还敢追究今日之事?!太子随便寻个替死鬼出来便能将此事抹平了。”
“容妃,太子乃一国储君岂是你能随意诋毁猜测的?!你一个小小妃嫔这里岂有你说话的资格,还不给本宫跪下!”皇后厉目喝道。
容妃被皇后逼视训斥,即便不甘却不得不跪下,皇上才又苦求道:“皇上,倘使此事查察之下当真是太子所为,臣妾自不会包庇,定第一个不绕他。可太子生性仁厚纯孝,此事万不是他所为啊。”
锦瑟也适时地又痛呼两声,道:“求皇上明察……”
身后不少拥护太子的大臣们纷纷跪下,情形至此,皇帝只能沉声道:“此事关乎重大,朕自会明察,若太子当真无辜,朕会给他一个公道。”
小半个时辰后,锦瑟躺在床上,见宫女端来了安胎药,她寻借口挥退了宫女却将汤药尽数都倒在了窗外,她刚在床上又躺好,外头已响起了宫人给皇后请安的声音。转瞬皇后令姜嬷嬷守在门外,便自行进了屋,锦瑟欲起身她却快行几步到了床前。
见锦瑟目光盛亮,皇后的心放了下来,拉住锦瑟的手道:“熹儿已被金乌卫提前送回东宫软禁,今日好在你反应的快,不然皇帝只怕查都不查便能将太子问罪。千防万防不想还是出了这样的纰漏。”
锦瑟却安慰皇后道:“谁能料想到他们会将主意打到雷鸣身上,他们欲栽赃嫁祸本便是防不慎防的。皇上和雍王一计不成,必生二计,我在宫外还好些,母后在宫中儿臣实在担忧……”
皇后轻拍锦瑟的手,道:“四日后便是万寿节,不能再坐以待毙。”
锦瑟也猜想皇帝若再行二计多半会在万寿节百官进宫贺寿之际,见皇后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去,她和皇后目光相对,回握了皇后的手,道:“母后放心,微微会依计行事,母后万望珍重。”
皇后还欲言外头却已响起了禁卫军副统领的声音,“皇后娘娘,皇上令微臣前来护送娘娘和王妃回城。”
皇帝出城行亲耕礼,却险些遇害,疑心是太子所为,已软禁了太子,并且匆匆率领百官回城,因恐逆党叛乱,皇帝回宫便下令封锁了九门,巡城兵勇的马蹄声震人耳膜,京城一夕之间兵戈旦旦,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锦瑟被护送回王府便令王嬷嬷准备安胎药,她在先农坛虽是被太医诊过脉并有随性宫女熬了安胎药,可她根本就不敢入口。一番惊吓,她虽感觉孩儿无碍,但到底有些心神不宁的,生恐没有将腹中宝贝照顾好。
待她用了安胎药,永康进来复命道:“王妃所料一点不差,属下仔细探查,王府的各个门外都有可疑之人隐藏暗中窥探监视王府。”
锦瑟听罢抿唇,素指轻敲了两下椅背便站起身来,冲王嬷嬷道:“乳娘令人守好琴瑟院的门户,我有事吩咐。”
一个时辰后,一辆宝盖马车缓缓从王府侧门而出,永康亲自送到府门,神情担忧地道:“王妃今日刚刚护驾惊胎,王爷走时特意嘱咐奴才要照顾好王妃,王妃此刻该在王府中休息……”
他话未言罢跟随在马车一侧的白茹便道:“廖老太君听说王妃惊胎一事竟惊吓过度晕了过去,王妃不亲去看看又怎能放心。康管家便莫再拦着了,奴婢们会照顾好王妃的。”
马车滚滚而动,行了两边街,白芷推开车窗见行在车边的王府亲卫肖云冲她点了下头便知那些潜藏在王府外盯梢的人紧跟在后,她关上窗冷笑了下。待车到廖府,白芷扶着锦瑟下车,那一路跟随,暗中盯着的方脸男子不由一愣,道:“怎戴着帷帽!”
另一个瘦高个也蹙起眉来,道:“许是早上惊了胎身子虚弱,怕再吹了风得了风寒吧。武英王妃刚回府,廖府便有婆子前去探望,瞧神情却是不大好,应是廖老太君晕厥无疑,而且瞧那大腹便便的模样还有那姿态身影当是武英王妃。”
那早先说话的沉吟一声便又道:“主子令我等一定看牢了武英王妃,可不容马虎,一会子她回府路上你试上一试。”
一个时辰后,见胡氏亲自扶着武英王妃出了廖府,那方脸男子见武英王妃的另一边扶着她的姑娘低着头因天色渐晚有些瞧不清模样,不过看衣裳打扮正是早先扶她进府的那红衣姑娘,他便也未曾多留意,只冲瘦高个丢了个眼色。
王府马车驶离廖府门前巷子刚转过了街角便突然冲出一个手持酒壶的瘦高醉汉来,差点撞到开道侍卫的马蹄下,他吓了一跳,跌倒在地往马车方向滚了两下,马车骤然停下,侍卫纷纷抽刀,引起一阵纷乱。利刃寒光一照那醉汉才似醒过神来,吓得瑟瑟发抖,连连喊着饶命,而马车门恰也被推开一条缝,里头响起一个声音来。
“发生了什么事儿?”
“回禀王妃,一个醉汉挡了道。”侍卫禀道。
“将他拖开便是,不必为难,本妃累了,尽快回府。”
醉汉忙大声叩头谢恩,借着动作抬眸飞快窥视了眼马车。隔着车缝依稀见女人躺在软榻上,正用手抚着高高鼓起的肚子,虽是依旧没瞧不清容颜,但那声音举止皆是王妃无疑,瘦高个儿登时放下了心。
马车再次滚动,车中白芷按着塞了软枕的肚子勾了勾唇角,她从小伺候锦瑟,锦瑟的声音和举止要模仿个**分又有何难?
是日夜,华阳王的书房中,一身粗布衣裳做婆子装扮的锦瑟坐在书案对面的太师椅上,过分宽大的面袍遮掩了她纤细的身体,也恰好挡住了她突兀的腰身,她见华阳王此刻还有些惊魂未定地瞧着她,便笑着道:“晚辈脸上长出花来了吗?”
华阳王方才见女儿将这样的锦瑟给带进来都惊呆了,此刻听闻她这般问才收拾了神情,道:“你还是请回吧,如今京城宵禁,你深夜来访若是被抓连本王也要被带累,更何况本王如今手中并无你需要的权势。你当知,本王的九门提督之职已被皇上撤了。”
锦瑟却一笑,宛若春花绽放,道:“王爷以为晚辈收拾成这样又借着给府上送菜的老农身份进府是为什么?想必王爷也已察觉了潜藏在王府四周的暗探们。皇上一月前以荣养为由撤王爷提督一职,此刻又令人监视王府,这说明什么想必王爷比晚辈清楚,王爷真当以为您不参与这场夺嫡之争便能独善其身了吗?晚辈告诉王爷,在皇上心中王爷您早已被划定成了太子的人了。”
华阳王闻言却沉声道:“本王多年来忠于皇上,循规蹈矩,从不曾涉足皇子间的党争,本王只忠于下一个坐上皇位的人。本王这些年和太子并无来往,皇上又怎会将本王视为太子之人,本王可不是被吓唬长大的。”
锦瑟却又是一笑,扬眉道:“王爷可想知道翼王是如何死的?让晚辈来告诉王爷吧。”
华阳王不料锦瑟会突然换了话题,正愕然,锦瑟已自顾娓娓道来,待她言罢华阳王的面色已黑沉如水,锦瑟又笑道:“王爷该不会忘记那日带皇上前往御花园给太后请安,致使皇帝凑巧听到永义伯夫人等人的谈话,后又正好瞧见东平侯夫妻在梅林中亲热的人正是王爷您吧?”
当日在禁苑之中锦瑟曾救过完颜古青一命,前些日她便以此恩情令华阳王为她办一件事,正是在那日宫宴时在她指定的时间带皇帝到花园一事。当时华阳王觉着此事甚是容易便不曾多想替她办了,如今才知这其中竟然还隐藏着如此多的辛秘。他见锦瑟笑语盈盈的,登时便怒目拍案,道:“你敢算计本王!”
锦瑟见华阳王动怒笑容愈发温婉善意,道:“当日晚辈并不曾想到今日,只是觉着皇上一向信任王爷,此事由王爷来做方不至于引起皇上的怀疑,确实只是请王爷帮个小忙而已,何谈算计?今日晚辈提起当日之事,也是不想王爷蒙在鼓里,遭受凶险。王爷想,皇上因您之故杀了爱人和爱子,他心中之恨何其深,待京城风波平息,皇上又岂会绕过王爷?
更何况,王爷您手握京城九门兵马这么多年,地位何其重要,您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又怎会不被皇子们争相笼络?皇上他怎会相信您一直不曾涉足夺嫡之争呢?
在禁苑时古青妹妹遭受大虫攻击一事想必王爷也清楚绝非禹王和贤妃之势能够做到的,那事是皇帝指使王爷定然也有所悟,皇上倘使真相信您,当时当日便不会令大虫去伤害古青妹妹,以便达到令王爷和武英王府成仇的目的了!
王爷您心如明镜,皇上这样,只怕若雍王当真登基,雍王此人最是气量狭小,他必定会因王爷您不曾拥护于他而对您生恨,到时候王爷未必能独善其身,王爷如何也便罢了,您是皇叔,即便新帝再不待见您也不敢冒下之大不讳对您怎样,可王爷难道想古青妹妹从此也不能再肆意生活,憋屈地过一辈子?!”
见华阳王面色变幻不停,锦瑟方站起身来冲华阳王盈盈俯身,道:“晚辈不瞒皇叔,其实一直在国公府别院养病的老国公早已离开京城前往征南军营,肃国公战功赫赫,岂是那魏海一流能够比肩的,且不说他,便是已落了大狱的原安远侯左云海也不过是在老国公爷和王爷铺好路的情况下才打过两回胜仗,在征南军中根本就积累不下什么威信,这个魏海毫无战功,就算是皇上钦定的统帅,只要肃国公到了边疆,重回军营,那便是潜龙入海,其锋芒无人能挡。
更何况,我家王爷也不是会任人揉搓之辈,更有忠武侯手握重病镇守北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会留在京城,受人所制不过都是迷惑敌人的障眼法罢了,休说太子一直深受臣民爱戴,太子登基才是民心所向,即便是皇上一意孤行,雍王最后成了事,皇叔以为他可否能保住那张龙椅?”
安远侯左云海被押赴进京之后,因恰遇上太后薨逝,皇帝便以此为由,暂且压下了对左氏满门的处决,左云海和左家的人同被扔进了刑部大牢。皇帝派了御史中丞的嫡长子魏海接替安远侯的征南军统帅一职,如今魏海到军营还不足月,在军中别说威信了,只怕连当个花架子军中将领都不买账,肃国公一到征南军,控制征南军简直轻而易举。
锦瑟说的话并没有半点夸张,她见华阳王已面色惊变,瞬间却又压制了下去,便又盈盈一俯身,道:“太子和王爷一向敬重皇叔您,皇叔又是瞧着他们兄弟长大的,侄媳请求您拉他们一把吧。”
“父王,微微说的都对,皇上他心性多疑,他是不会放过我华阳王府的,父王,女儿不想死……呜呜……女儿也不想看着太子哥哥和朗哥哥死,还有皇后娘娘,娘娘一直都很疼爱女儿,要是他们出事,女儿会很伤心……”完颜古青说话间已扑到了华阳王的身边将头枕在了华阳王的膝上,泪眼婆娑地哭着道。
华阳王岂能不知自己的爱女,性情坚毅,胆识也比一般女子要强,见她如是心知她都是在装哭撒娇,可瞧捧在手心的独女如此,他还是心软不已,他原想独善其身,有他的身份不管谁登基都得敬重着华阳王府,如今听了锦瑟这些话却知此刻想独身起身早已晚了,不由恨恨地盯着锦瑟道:“想必本王现在将王妃绑缚了送进乾坤宫去,皇上势必会相信本王是无辜的。”
锦瑟并不惊慌,完颜古青却是一怒,瞪着泪眼道:“父王,微微救过女儿的命,您若这么做便别想女儿再唤您父王!”
“古青妹妹不必担忧,皇叔义薄云天,乃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会如此为难我这么一个柔弱孕妇的。”
锦瑟言罢,华阳王却轻叱一声,道:“承蒙武英王妃高看,本王实没瞧出来王妃是个柔弱孕妇。”
锦瑟听华阳王如是说知他已被自己说服,只是还在介怀被算计一事,被他讥讽便也只苦笑一下,倒是完颜古青破涕为笑,摇着华阳王的手臂道:“父王原本便是义薄云天的大丈夫,微微没说错啊,女儿将来也要找个父王这样的真男儿做夫君。”
华阳王被爱女打趣一下没绷住脸露出了笑意,叹了两声才冲锦瑟道:“王妃意欲本王如何?”
锦瑟一喜,道:“当务之急是派人将京城的情形告知我家王爷,如今九门紧闭可皇叔您掌管京城九门多年,想必送个人出去对别人来说难如登天,对皇叔来说却轻而易举。还请皇叔告知我家王爷万寿节必定生变,请我家王爷速归!”
锦瑟翌日清晨才随王府采买的下人们从华阳王府中出来,她却并没有回武英王府,而是被护着在一户农家中换了身衣裳又歇了口气直接往虞国公府而去。
如今太子谋逆一事尚在查察之中,皇帝并不敢明目张胆地派遣兵马封锁监禁太子一系的官员府邸,但是像华阳王府,肃国公府这样的府邸却暗中密布了暗探们。
虞国公府因多年来远离朝廷权利中心,故并未受到严密监控,倒使得锦瑟没费什么波折便得以轻松进府。可她进了府才听陈之哲说他没能拦住陈彦谡,他竟是带着两个亲信到东宫打探情况去了。
心知他是关心被软禁在东宫的太子,锦瑟心中一暖,忙请陈之哲前往将其义父寻回。锦瑟在虞国公府中等了尽两个时辰,陈彦谡总算被找了回来,他一进书房便安慰锦瑟道:
“侄媳妇既已出了武英王府便莫回去了,暂且先留在此处。你放心,我已打探清楚,如今看守太子的乃是金吾卫,金吾卫中有一参将曾和我有故,我今夜便去寻他,定会设法营救太子。一会子我便前往打探城守情况,得先将京城情况送出城去,说什么民变多半是子虚乌有之事,阿朗真去了那潞扈之地倘使被虎旅军和征南军前后夹击包了饺子,再来个借刀杀人将过错都推到乱民头上去,这可如何了得啊,得赶紧令阿朗回京才成。”
见陈彦谡当真急他们所急,忧心如焚,锦瑟倒有些不好意思将来意说明了。面颊微愧窘地红了一片,这才将肃国公已远离京城,完颜宗泽出京虽是迫不得已,但也并非全无防备等事一一道明。
陈彦谡听罢却也并无恼怒之意,反倒爽朗而笑,道:“太子经营多年,阿朗也绝非吃素之辈,肃国公更是历经多朝风云,我说怎这般容易便陷入了险地,原是早有安排……哈哈,是我关心则乱了,有应对便好,有应对便好。”
见他如是,锦瑟更因先前的隐瞒而羞愧起来,陈彦谡似瞧出了她所想,已转而道:“侄媳妇此来是否有用得着老叔的地方?但说无妨。”
锦瑟这才从怀中摸出一张密道图来撑在了桌面上,道:“王爷走前便秘密组织了一队武功不俗的死士,吩咐倘若京城有变,就令我拿了此图来寻陈叔叔,并将这一队死士交由陈叔叔调遣……”
虽则因太子谋逆一事使得京城气氛威沉,人心惶惶,然而万寿节却还是如期而至了。万寿节乃是一年三大节之一,皇帝生辰之日,百官岂敢轻忽,许是为了掩饰京城的剑拨弩张之势,即便因太后薨逝,不宜大肆宴饮,可宫中还是令百官进宫参加宴席,为皇帝庆寿,虽欢闹的气氛因太后大丧略见压抑,可也稍稍为阴云密布的京城带来了一丝热闹和喜庆。虽京城九门依旧被把守地密不透风,但巡街的兵勇却明显少了些,使得城中的百姓们也得以走上街头为皇帝庆生。
至夜,宫灯高挂,数以万计的寿字彩灯将宫廷照的亮如白昼,百官进宫参加夜宴,少了红毯铺地,也没有应有的乐声喧天,各色美食的香气却也撩人鼻尖,正圣殿中,百官以次而坐,以茶代酒为皇帝庆生,虽则细瞧之下那一张张笑颜之后皆是紧张,惶急之色,然表面却呈现的是一副欢声笑语,繁华太平之景。
因大丧这个万寿节寿宴到底显得仓促,皇帝不过端坐上上头接受了百官的朝拜庆寿,也没有欢歌笑舞,更没有美酒欢饮,宫女们便袅袅婷婷穿梭于各席案呈上了夜宴最后的一道告别香茗。吃过这道香茗,这万寿节便算是过完了,高别香茗众大臣们皆是一盏杨河春绿,而皇上却是一盏茉莉雀舌毫。
容妃坐在皇后下首,见宫女呈上了用碧玉茶盏盛着的茉莉雀舌毫,皇帝掀开茶碗含笑盯着那茶汤瞧,便笑语晏晏地道:“皇后娘娘为筹备今日的万寿节夜宴可真是费尽了心思,知道皇上因太后薨逝这些时日神伤不已,没个开颜,这万寿节便更是卯足了劲儿要让皇上高兴,臣妾听说今儿这每一道御菜都是是皇后娘娘亲尝后定下的,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这每道菜的名字都取的分外吉利,意头甚好。这最后的告别香茗更是皇后娘娘亲手调制,皇上可一定要多吃一些,莫辜负了皇后娘娘一番心意呢。”
皇帝听罢笑望皇后,抚了她的手,温柔地道:“辛苦皇后了。”
皇后见皇帝笑容温柔,按捺住将他握着的手抽回的举动,亦回以一笑,皇帝这才享用起那盏茉莉雀舌毫来,他食用了两口,便笑着点头道:“皇后果然用心了,这茶……”
岂知他话未说完面色就是一变,笑容隐没,显然痛苦之状,接着他竟在众目睽睽下口吐黑血,手中玉盏砸在龙案上碎落成片,他的面色也迅速地呈现一片青黑,显然是中毒之相。
也不知是容妃坐地离皇帝近,还是怎么,众人全部因这一幕愕住,她却最先反应了过来,登时便大喊一声忙扑了过去,恰恰就抱住了皇帝往后仰倒的身体,惊慌地道:“皇上,皇上,这是怎么了!快,太医,快!”
皇帝倒在容妃的怀中,却指着那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茶汤,断断续续地道:“茶中……有毒……皇后……”
他话未说完便倒在了容妃怀中闭上双眼,竟然瞧不出死活来,雍王等人纷纷喊叫着拥向皇帝。
万寿节皇帝所吃的告别香茗皆需皇后亲自来煮,以视帝后恩爱,皇后贤淑端庄,母仪天下。皇后早便料定了今日百官聚首宫中为皇帝庆生,皇帝倘使有动作多半会在今夜进行,她有认知,明白今日的夜宴定然不会平静。
她其实也早便想到皇帝极有可能会拿这道香茗来做文章,方才那茶汤被端上后,见容妃异常兴奋,又说了那么多的话,她心里便更加肯定之前的猜测了。
香茗是她亲手所煮,皇帝吃了却发现其中有毒,不用想也知道她这个皇后会被判个什么罪,现如今完颜宗泽被皇帝遣出去了京城,太子又因亲耕礼上谋害皇帝而被看管在东宫,她这个皇后再因给皇帝下毒而被惩处,雍王也就得偿所愿了。
有些人的谋算是美妙的,只是谁能笑到最后却不一定呢。故此刻皇后面上虽显惊愕焦急,心中却寒冷如冰冻之水起不了一丝波澜,只跪下惶急地道:“皇上,臣妾并不知这茶汤中怎会有毒……”
“皇后娘娘,臣妾知道太子因被诬陷谋害皇帝,被软禁在了东宫,皇后娘娘一定觉着皇上不相信太子,对皇上有所怨怼,可众目睽睽,到底是太子豢养的鹰差点要了皇上的命,皇上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皇上心里也是不相信太子会做出此等弑父之举的,而且皇上已令三司会审此事了,皇后娘娘怎么还……皇后娘娘就算是担忧太子弑父一事三司没能力彻查清楚,无法还太子清白,恐太子最后还是被冤枉,可也不能下先手为强,谋害皇上啊……皇上……”
皇后话没说完,倒是容妃垂泣不已地抱着皇帝怒声谴责起来,此刻外头的禁卫军也已呼啦啦地涌入了殿,将殿中惊惶无措的大臣们尽数控制。皇后却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冷眸盯着容妃,扬声道:“你给本宫住嘴,有本宫在,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妃子插口污蔑正宫皇后!”
容妃没想到都这时候了皇后还如此硬气,见她背脊挺直地站在身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目光凛冽如刀,眉眼间满是不屑而冷傲,全然没有一点她想象中的胆怯和恐慌,容妃恨得咬牙,却又有些害怕,只本能地一垂头嘤嘤哭泣起来。
众朝臣们都不是傻子,见皇后和容妃当场掐起来,皇帝又面色灰白,情形吓人,而外头的禁卫军更是像早安排好了一般,里头不过刚有动静便都冲了进来,剑拔弩张,自然明白,这燕国的天明儿就要易主了。
此刻是到底是皇后下毒谋害皇帝,还是容妃陷害皇后,雍王准备谋反夺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那股势力能最终掌控京城局势,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
百官们各有所思,瑟瑟发抖,口中哭喊着皇帝,几位皇子请了素有威望的三位一品大臣维持场面,这才有太医院医正为皇帝把脉施针,皇帝到底悠悠转醒,有气无力地靠在雍王身上。
“父皇,您总算醒来了,总算醒来了!”雍王见皇帝睁开眼睛,当下便热泪盈眶,好一副孝子的模样。
皇帝却似刚刚醒来有些摸不清状况,只虚弱地道:“朕……朕这是……怎么了?”
见雍王看来,太医忙跪下禀告道:“皇上所中乃是一种噬心散的毒,此毒人服食之后要两三个时辰之后才会发作,一旦发作便有噬心之痛,若不得解必死无疑。只是皇上前些时日龙体欠佳,微臣给皇上的汤药中用有一味龙骨,龙骨和噬心散相冲,这才使得皇上刚刚服食毒药便发作了出来。此乃好事,皇上请容微臣速为皇上熬药驱毒。”
太医的话说的掷地有声,在场之人皆听的清楚,皆是一副大惊失措的惶恐模样,跪倒一片。
“皇后!你怎么如此毒辣,对皇上下此毒手……皇上啊!”容妃再次哭喊起来,只她嚎了两声便又做出愤怒万分的模样来,冲依旧站着的皇后满是痛心地斥道:
“皇后是正宫之主,臣妾不过小小妃嫔,原不该也不敢对皇后不敬,可皇后怎能用噬心散之毒来谋害皇上呢?皇后必定是欲趁皇上今夜发病,联合东宫太子及肃国公等叛逆势力行那逼宫之举,可皇后没有料到皇上日常服用的养身药中竟含有和噬心散毒性相冲的龙骨,皇上竟然会当场毒发,皇后,如今你的阴谋败露,这真是天理昭昭!皇上他乃真龙天子,得上苍庇佑,岂是叛逆之辈能够谋害得了的?!皇后即便是太子,也不能这般对待皇上啊,臣妾劝皇后娘娘快快悔过,请求皇上原谅啊。”
皇后冷冷站着看容妃做戏,容妃见此,心里却直冷笑,只道,皇后,百官都瞧的清楚,皇上喝了你亲手煮的茶便中了毒,你如今是百口莫辩,也没有机会为自己申冤辩白了,竟还做此高高在上的模样,我且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等过了今夜,我儿奉旨登基为帝,我倒看看你还怎么傲!
容妃想着,面上却装作被皇后清冷姿态吓着,一缩又跪在皇帝身前颤抖起来,皇后这才缓缓在皇帝面前跪下,背脊却挺的笔直,她神情坦然,毫无愧色地沉声道:“皇上明鉴,臣妾不曾做下弑夫弑君之事,是有人陷害臣妾!”
皇帝却面沉如水,发令道:“来人,将皇后和金氏九族尽数看押,待查清此事再行发落。”
皇帝下令后,禁卫军便将皇后等人全数押了下去,方才还气氛和谐的正圣殿几乎转眼间便被一片肃杀取代,殿中殿外布满了腰悬宝剑,虎目眈眈,甲胄森然的禁卫军,大臣们心思各异,跪在地上,冷汗直冒,莫不敢言。
直到皇帝被送往乾坤宫进一步清除余毒,殿中还是死寂一片,没有一点声音。而皇帝回宫后,胡明德早便准备好了解毒汤,皇帝服用过解毒汤又被太医施了针人才精神了一些。为了真实,他确实是服用了毒药的,他本便龙体欠佳,此刻又自服毒药,身体损伤严重,躺在那里面色已呈青白之色。
雍王见此面露担忧,忙凑上前去,跪下哭道:“父皇您可还好?父皇,您为儿臣不惜自伤身体,儿臣可如何报答君恩啊。”
皇帝握住雍王的手,这些年他为掩人耳目,不曾对翼王表现慈爱,却对雍王宠爱有佳,虽说有演戏的成分在,但父子之情却也是真的。此刻见雍王泪流满面,皇帝也欣慰了,颤抖着乌青的唇冲胡明德道:“传位圣旨……给朕取来……交……交给雍王……”
胡明德闻言抹掉眼泪这才快步出了内殿,片刻他便捧着一个紫檀雕龙盒子进了殿,雍王瞧着那盒子登时心跳如雷,不待皇帝言语,竟丢掉了皇帝的手,豁然起身便一把夺过了盒子,匆匆丢下一句也不等皇帝再言便冲了出去。
“如今京城并不安定,儿臣先掌控全局,父皇歇息吧。”
皇帝见他如是一愣之下虽心有不悦,但想着大局为重,便也释然了。他原意是令雍王请几位重臣来,由他当面宣读传位诏书的,此刻见雍王等不及便拿了诏书走了。他想着等雍王掌控了全局,到时候再请朝臣来宣读诏书也不迟,便闭上眼睛安心休息起来。
岂知他刚闭上眼睛松一口气,只觉万事顺利之时,外头却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
“大胆,你们是谁,竟敢私闯乾坤……”那声音尚未喊完便戛然而止,接着传来脚步声,皇帝分辨出那声音正是胡明德的徒孙守在殿外的小安子所发,心头一惊,可见殿中一晃眼直闯进了一队兵勇,那打头之人手持滴血寒剑,穿禁卫军服饰,然而皇帝一瞧其冷峻如霜染了血迹的面容时却大惊失色,呼道:“怎么是你?!”
皇帝言罢面色狰狞变幻,见那人步步逼近,他撑起圆目来,便怒声道:“你果然和皇后藕断丝连,当年你远走他乡,可皇后怀上完颜宗熹和完颜宗泽姐弟时你偏就在京,虞国公祖上便曾育有双生子,偏皇后也育下龙凤之胎,你说,皇后所诞三子是不是皆是你之孽种?!”
这来人正是陈彦谡,他闻言气得面色赤红,鄙弃而愤怒地瞪着皇帝,提剑两步上前,胡明德见陈彦谡杀气腾腾忙挡在了龙榻之前,道:“尔等要造反不成!”
陈彦谡一剑穿透胡明德,将他甩开便错身到了榻前,恶狠狠地拎起皇帝的襟口便将他拽了起来,怒道:“混蛋!似你这般有眼无珠,自私自利,连妻儿都疑心的,不配为人夫为人父!老子只恨当年太是迂腐,忠于你这样的君王,才眼睁睁看着她被迎进皇宫受苦这么些年,似你这般齐家无能之辈老子便是反了又如何!”
陈彦谡说着抡起一拳便砸上了皇帝圆瞪的右眼上,竟生生将皇帝给砸晕了过去,他拖着皇帝便将人拽下了龙榻。
此刻皇后的宁仁宫中,容妃亲自将皇后押了回来,瞧着一直压她一头的皇后如今面色惨白,孤立无援,不由心情大快,好一阵冷嘲热讽,见皇后并不似平时一般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而是垂着头任她说尽难听之话也不敢回嘴,她更是笑容满面,却没瞧见她转身离开时,皇后唇角讥诮的笑意。
而另一边,雍王得了传位诏书,念着百官们都被禁卫军和雍王亲卫控制在正圣殿中,便也不急着去宣读诏书,只安排下头人前往锁拿锦瑟,完颜廷文等太子亲系。
今日万寿节,锦瑟作为武英王妃自然应该参加的,可众大臣都知道她因亲耕礼时救驾而惊了胎,需要在王府中静养,不能下床,故锦瑟便以此为由未曾来参加夜宴,锦瑟乃是完颜宗泽椒房独宠的正妃,此刻完颜宗泽出京后不知道有没有按照他们的计谋已经中计,被王老将军和魏海夹击灭掉,雍王自然第一要务便是控制住锦瑟,倘若完颜宗泽真还有命回京来,有皇后和锦瑟等人为质,想必也奈何不了他了。
加之他又提前一步持传位诏书登基为帝,这便得了先机,又有太子和皇后的弑君之举,完颜宗泽就算不服,也不得民心,会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谋逆乱臣贼子。
还有,他要尽快赐死在京郊养病的肃国公!
想着这些雍王匆匆安排好进一步控制京城的各项事宜后,便亲自往东宫而去,他要亲手赐死太子和皇长孙完颜廷文,只有将这些阻碍他登基的势力一一拔除控制,他才能安心到正圣殿宣读传位诏书,等着登基为帝。
岂料他安置好一切事务到达东宫,太子竟然早一步察觉了皇宫所发生之事已在东宫侍卫的拼死护卫下带着完颜廷文冲出了金吾卫的软禁,逃离了东宫。
雍王气得怒火三丈忙令人追击太子,想着京城九门此刻定然已被恩义侯全权控制,而太子党的府邸也必定皆被他的人围死,太子根本无处可逃,京城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中,等到他在正圣殿向文武百官宣读了皇帝传位于他的诏书。
虎旅军七皇子的外祖父王将军和南征军统帅魏海所率南征军将完颜宗泽夹击杀死,两支勤王大军一抵达京城,即便那肃国公的次子忠武侯镇守北疆,手握大军他已登基为帝,又有强兵可依也半点不惧,雍王这才又压下了火气和担忧,踌躇满志地被护着往正圣殿去。
他回到皇宫时东方已露鱼肚白,他正欲往正圣殿去,岂料容妃却匆匆赶来,面带急色地道:“不好了,乾坤宫遭变,皇上不见了!”
方才皇帝被送回乾坤宫,容妃却忙着在正圣殿中进一步落实皇后在汤水中下毒一事,后又亲自将皇后关押回了宁仁宫中,她被皇后压制多年,自免不了一番奚落发威,待她想起去看看皇帝时,这才发觉乾坤宫早已被血洗,而胡明德也惨死龙榻前,却独独不见了皇帝。
雍王闻言大惊,宫中早已被他控制,他得到了传位圣旨哪里还顾得上半死不活的皇帝,将有限的禁卫都调去守宫门和控制正圣殿中的百官,哪里能想到乾坤殿会被袭击,袭击乾坤宫的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却说皇帝在宫中修有密道乃是为了方便出去探望左丽晶,此事皇帝是未曾告知雍王的。而完颜宗泽发现皇帝和左丽晶的秘事后自然也就查明了这条宫中密道,皇帝也恐密道已被他得知,故派了两队人马守在密道的入口和出口,以防不测。
可皇帝没有料到的是完颜宗泽一发现这条密道便沿着密道边缘在近旁悄无声息地挖出了一条简易通道,直通密道,却余两指未凿通。今夜陈彦谡带着一队死士进入通道,冲进密道,杀了密道出口那些伏兵一个措手不及,又换上他们的衣裳,诈了皇宫中密道入口的金吾卫们,轻松便进了皇宫,直袭乾坤宫。
如今皇帝已失踪,雍王毫无头绪,却见他派往宫外办差的一队人马也匆匆回宫,禀道:“殿下,微臣奉命前往武英王府捉拿武英王妃,不想王府中并无武英王妃的踪迹,另外,肃国公也未在别院中养病。”
雍王骤然听闻此讯惊得面色大变,早先肃国公因太子妃之死称并不朝,已搬往国公府在京郊的别院中休养,其子和媳妇们每日都不辞辛劳地赶往别院晨昏定省,做足了戏,而雍王安置在国公府别院的人也一直回报说肃国公确实在别院养病,并无发现任何异样。
故而雍王根本没想到肃国公竟没在别院中。如今肃国公,太子,完颜廷文还有锦瑟,这些他率先要消灭和控制的人竟然统统就这么消失了,便连皇帝也不知所踪,雍王岂能不大惊失色?!
“皇儿,只怕事情有变,肃国公多半是到北疆搬救兵去了。你速速到正圣殿宣读诏书,在百官面前登基为帝,只要明日七皇子和王将军还有魏海的兵马一到,即便太子有肃国公的兵马保驾,先有他弑君之举,事败又兴兵谋逆,必被天下人共诛之,不足为惧,当务之急,是我儿先登大宝,占此先机啊。”
容妃言罢,雍王便忙令禁卫军严守皇宫,带着亲信侍卫匆匆往正圣殿赶去。他到了正圣殿便手捧圣旨向众臣宣读,又将圣旨传于几位公卿尚书以辨真伪。
朝臣们见圣旨无假,又被禁卫军刀剑侍立之势所慑,已不敢违逆于雍王。
雍王站在正圣殿高高的玉阶之上,睥睨殿中众大臣,意气风发,双手负于身后,沉声道:“太上皇得苍天庇护,经太医诊治已经无碍,只是太上皇身体到底经此一难太是虚弱,已难料理朝政,故下此废立太子,传位于朕的诏书,就是为了安定众卿之心。太上皇已令恩义侯严守京城门户,并令京畿卫肃清太子叛党。太子偕同皇后等人弑君谋逆之举天怒人怨,人人得而诛之,却于诸大臣们并无干系,凡臣服于朕者,朕可不计前嫌,一律任贤为用,然执迷不悟欲随废太子谋逆者,朕必灭其九族!”
雍王已以新帝自居,他言罢百官便纷纷山呼万岁,雍王含笑转身,一步步走向梦寐以求的龙椅,可就在他手已抚上龙椅赤金雕龙的扶手时,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骚动声,转瞬禁卫军统领高鹗已浑身染血地奔进了大殿,口中惊惧地大喊道:“皇上,大事不好了,废太子在华阳王的拥护下,领着城防所的兵马自朝安门杀进了皇宫,禁卫军难以抵挡,此刻废太子一行已直逼此处来了,皇上快随微臣避上一避吧!”
雍王突闻噩耗,面色狰狞,已知他到底是大意了,华阳王必定已将升任了九门提督的恩义侯杀死,重夺了城防兵马,如此迅速地攻破皇宫,只怕禁卫军中也有太子余孽为其策应。他心惊不已,可唯今他刚刚宣读诏书,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哪里肯在百官面前做出逃逸之举,忙抽出腰际宝剑,道:“废太子弑父谋反,谁能斩废太子和华阳王这伙逆贼首级,朕封其侯爵之位!虎旅军王将军,七皇子和南征军魏海魏将军马上就会进京勤王,众将士给朕顶住了逆贼,朕必重重恩赏!”
雍王喊罢,那高鹗也忙大喊道:“护驾,保护皇上!废太子谋反,杀之重重恩赏!”
此刻溃败的禁卫军都向此处撤来,加之雍王为控制众臣本便留了大量兵勇在此,听闻雍王号令,这些本有些慌乱,六神无主的兵勇们登时又充满了立功建业的血性和勇气来,杀机腾腾地肃整队伍护在了正圣殿前听侯雍王调令。殿中的诸大臣们一下子经受几番变故,此刻乱成一团,而雍王刚被护卫着走出正圣殿,殿外广场上已铁甲蜂拥,杀来了大队兵马,喊声震天,鼓角大作。
晨曦自天际徐徐上升,照亮了每一片玉瓦青砖,初生的太阳诡异地呈现火红之态,似血暖红,正圣殿瞬息间被血腥味充斥。华阳王所领兵马和禁卫军混战不休,寒光如练,枪戟刀剑纵横间惨叫声震耳欲聋。
雍王拔剑而立,被密密麻麻的侍卫前后左右地保护着,见华阳王护着太子过来,剑指太子,怒声道:“二哥,父皇已钦定朕登基,你弑君不成,竟敢公然谋逆篡位,你可将祖宗礼法放在眼中?似你这般不仁不义,人人得而诛之,即便一意孤行,杀朕于剑下,也不能令天下苍生信服,不能令这满朝文武臣服!华阳王,你难道也要随废太子于天下人为敌吗?”
雍王这一喊,外头两方人马呈拉锯之势,倒暂歇了厮杀,殿中文武百官不由纷纷谴责起来。却闻华阳王怒喝一声,道:“雍王,你自东宫趁夜盗走太子殿下的雷鸣,陷害太子,又伙同容妃在今日皇上的香茗中下毒,又逼迫皇上传位于你,你才是行逼宫夺位的不忠不孝之贼子,你此刻竟还黑白颠倒,本王今日必拥护太子拨乱反正!”
华阳王言罢,太子亦肃容道:“五皇弟,父皇识破了你的奸计,得知禁卫军统领和京畿卫统领皆被你收买,这才令人偷偷出宫传口谕给华阳皇叔令他掌控城防所的兵马并解救本宫,杀进皇宫来向众大臣们揭露你的恶性,五皇弟,你此刻若然幡然悔悟还来得及,父皇定会念父子之情,绕你一命,你若执迷不悟,本宫必代父皇惩治于你!”
太子声音清朗,他语落,雍王便怒声道:“废太子红口白牙,凭空捏造,污蔑于朕,众卿不要相信!诛杀废太子,诛杀逆党,朕封爵拜候,重重恩赏!”
雍王喊罢,那些侍枪而立的兵勇们便再次刀剑相向,气氛再度剑拨弩张,然而却于此时人群外响起一声惊天震喝。
“太子殿下的话尔等可以不信,可难道皇上的话尔等也要质疑吗?!”
这一声喊,威沉如雷,却又清朗如风,分明便是完颜宗泽的声音!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民变,皇帝以民变为由将完颜宗泽调出京城就是要令虎旅军王将军和得到密令的魏海各自领着虎旅军和一部分南征军在完颜宗泽前往镇压民变的路上前后夹击,将其包了饺子,歼灭在京外。
而京城中,没有了完颜宗泽,太子,皇后,锦瑟和完颜廷文,哪怕是肃国公也不过都是些老弱妇孺,根本不足为虑,好对付的多。岂料这样的安排,却还是出了岔子!
在完颜宗泽离京不久,七皇子便也悄然离开京城前往虎旅军传令其外祖父虎旅军大将军王将军夹击完颜宗泽,按雍王预料,此刻完颜宗泽应该已被虎旅军和南征军夹击合围无法脱身才对,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种种惊变之后依旧豪不失色,寄希望于魏海和七皇子等人的勤王军马上便要抵达京师。可现下听到了完颜宗泽的声音,那便说明虎旅军和南征大军都出意外了!
雍王面上血色登时褪尽,太子等人纷纷让开,雍王及众人望去,正见完颜宗泽领着一队兵马气势汹汹地自广场尽头而来,而他身旁端坐在肩舆之上,被人抬着的赫然便是自乾坤宫消失了的永平帝。
“父皇,儿臣没能护好父皇,导致废太子等逆贼将父皇掳出宫去,儿臣有罪。父皇,您快告诉众卿儿臣是您钦定的新帝啊!”雍王转瞬冷静下来便大声喊道。
只要皇上开口,说明真相,让大臣们都知道父皇是要他这个五子登基的,那么就算完颜宗泽和太子控制了军队,太子也甭想留下好名声,顺顺利利地登基!甭想堵住百姓的悠悠之口!
雍王看到皇帝,当下便大声喊道,可显然他想到太天真了,皇帝既然已被太子和完颜宗泽控制,他们又岂会容皇帝胡说?!故而雍王声音落下,皇帝虽果真开口了,可皇帝说的话却登时将雍王置身于数九寒冬,令他呆若木鸡!
“逆子,你伙同高鹗诬陷太子,又拿剑逼迫朕写下禅位诏书,欺哄百官,无君无父,朕一向宠爱于你,却教养出你这般谋朝篡位的逆子来,幸而朕建宫之时留有密道以备不测,方能力挽狂澜,逆子还不伏诛!”
这声音分明便是皇帝所发,众目睽睽,可没人用剑抵在皇帝颈上胁迫于他,百官们瞬间呈一面倒,纷纷跪地,山呼万岁。簇拥在雍王近前的众兵勇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地丢下兵器,跪倒于地,直至十数个,上百个纷纷投降,跪倒声轰然响彻殿堂宫阁间,最后唯剩十几人还簇拥着雍王。
皇帝离的远,众大臣们只见他面色激动,嘴巴张张合合,可雍王却瞧的清楚,皇上的口型和他所发之音根本就对不上。他所瞧不差,皇帝早已被制服,此刻发声的不过是他身后的一个侍卫罢了,可他却将皇帝的声音模仿的难辨真假,大臣们此刻人心惶惶,莫敢抬头多看,岂能察觉这其中异常?
雍王察觉,正欲大喊指明此事,完颜宗泽却突然自身旁侍卫手中夺过长弓,他蓝眸收缩眯起,骤然撤臂拉弓,广场间登时死寂一片,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充斥天地,似连风声都冻结成冰。
雍王还来不及反应,那浓重的杀机已令他难以喘息,在他瞪大的眼眸中,他瞧见完颜宗泽刀削般的唇角微微一凌,箭羽破空裂冰而来,随着灼目寒光瞬息已呼啸至他面门,雍王甚至还不曾感受到痛意,那箭羽便已风驰电掣地盯进了他的眉心,他的身体直挺挺倒下。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脑中疾光电闪闪过的竟是:此一箭威力迫人,我不及也,原来他一直在藏拙并非比不过我,愿赌服输,我若成事也不会放过他的,罢了,来生但愿莫再生于皇家……
雍王已死,成败已定,百官心里明白,他们将要迎来新帝,太子原本就是正宫嫡子,自幼年坐上太子之位,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有大过,且宽厚仁慈,甚得民心,太子登基原本就是理所当然,民心所向,此刻有此结果,多半朝臣还是乐见的,虽依旧跪于地上不敢多言,可不少大臣皆露出放松的神情来。
锦瑟等人皆做好了准备,并不曾进宫来,倒是皇后一人不得不留在宫中以身为饵,故而完颜宗泽领兵冲进皇宫后,第一要务自然是解救出身在宁仁宫中的金皇后。
此刻他刚令人将雍王的尸首拖走,便见皇后在一队兵勇的护卫下缓缓而来。虽则完颜宗泽之前便想过,雍王没有得到他已被夹击死掉的消息,不会处置皇后,必定会留作人质,可到底怕有个万一,此刻见皇后好端端地过来,完颜宗泽总算是放下心来。
太子亦是如此,他面露放松的笑容,待皇后走近,才和完颜宗泽领着众人跪下给皇后请安,皇后叫了起,待众文武大臣和兵勇都站起身来,她才扑到了被人抬着的皇帝身边,哭着道:“不想雍王竟然伙同容妃做出给皇上下毒嫁祸臣妾,又威逼皇上下传位诏书,收拢禁卫军统领和恩义侯等趁机谋反这样的事情来,皇上,雍王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作为嫡母,统领六宫,竟没能教导好雍王,约束好容妃,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皇后说着便又跪了下来,态度要多诚恳就有多诚恳,要多痛心就有多痛心。方才皇帝当众痛斥雍王,众臣子不敢抬头,而且离的又远,只以为那痛斥声当真是皇帝亲口所发。
想着皇帝一毒发,禁卫军便冲进了殿,其后雍王又令禁卫军将他们都控制了起来,更是关闭京城九门,令其岳丈恩义侯严守宫门,这些举动分明便是早有准备,而且皇后便算真为太子要谋害皇帝,又怎会在亲手煮的茶中下毒,令皇帝当众毒发,皇后不会这样蠢!
有此种种,又有皇帝亲口痛斥,众文武大臣此刻见皇后如此,心中都相信是雍王伙同了容妃,恩义侯和禁卫军逼宫谋反。而皇帝此刻就那样半躺在软榻之上,他被陈彦谡砸了一拳,又被陈彦谡粗鲁地从密道拖出宫出,已经折腾的出气儿多进气儿少,岂料陈彦谡竟然又生生给他灌下去了一碗辣椒水,这才将他丢给了华阳王抬进宫来。
此刻虽没有人拿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可他躺在软榻上根本连换个姿势的力气都没有,喉咙更是肿胀不堪,似乎连一丝空气都挤不进,哪里还发得出什么声音来?他眼睁睁看着,有人模仿他的声音喊出那些申斥雍王的话来,眼睁睁瞧着雍王就那么被毙于箭下,他一口血涌上来,竟连吐都吐不出来便被看着他的侍卫又堵了回去,生生又吞进腹中。
他是九五之尊,此刻当着他的文武百官竟然任人摆布,毫无尊严,却连表达自己真实意思的声音都发不出,这种感觉,简直生不如死,他面色狰狞地瞧着皇后跪在身前情真意切地请罪,瞧着百官被其感动,登时便又涌出一口血来。
这次已离近百官,侍卫自然不敢再迫他咽回去,那鲜血瞬时便染红了他身前龙袍。他看见皇后惊恐地抬头扑向自己,看见太子担忧地喊着父皇跪倒在地,膝行过来,他的面容狰狞起来,心中各种悲恨,不甘,屈辱冲天翻涌,令他想要呐喊,可他张开口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又生生涌出一口血来。
“皇上,都怨臣妾,臣妾不该再提雍王和容妃,害皇上如此生气。太医!快送皇上回乾坤宫!”
“父皇,保重龙体啊!”
皇后和太子前后扑向皇帝,众朝臣抬头看来,见皇帝口吐鲜血,神情狰狞,一只眼睛竟紫青肿胀,显是遭受过毒打,不觉大惊失色,却都以为皇帝是受了雍王的胁迫,被逆子毒打才致此刻听皇后提起雍王便反应剧烈,皆将皇帝的狰狞神情理解成了他对雍王的恨来,一时间纷纷跪倒,也跟着哭喊起来。
“皇上息怒啊!”
“雍王已经伏诛,皇上保重龙体啊!”
……
见朝臣们竟如此,甚至有不少大臣用那等悲哀又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皇帝再受不了这种刺激,两眼一番彻底晕厥了过去。
“皇上!快,快送皇上回乾坤宫去。”皇后忙站起身来令侍卫将皇帝抬回乾坤宫,又冲太子道,“本宫照顾你们父皇,事急从权,太子和武英王便不必跟随亲自伺候了,要尽快肃清乱党,顾全大局才好,也免得你们父皇醒来再度因生气而累及龙体。”
“儿臣领命,恭送父皇,母后。”太子和完颜宗泽跪下来恭送,众大臣们也跪倒一片,纷纷哭着恭送,待皇后一行远去,太子喊了起,众大臣们刚刚缓了一口气儿,却见一个穿侍卫盔甲的侍卫神色匆匆地奔了过来,众大臣们只以为又出了事儿,心再度提了起来,却见那侍卫直奔完颜宗泽而去。
这来人却是武英王府完颜宗泽的亲卫统领高萤,完颜宗泽离开京城并未带着王府亲卫,将保护锦瑟的职责交给了高萤,他今日领兵冲进京城便得知锦瑟已不再武英王府,被护送到安全地方隐避起来,如今安全无虞的消息,这才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冲进皇宫来。
此刻已经控制了大局,眼见高萤竟在此时神情匆匆地冲进宫来,他登时便面色大变,只以为锦瑟出了意外,不待高萤行礼,他便急声道:“快说,王妃出了何事?”
高萤自然深知自家王爷对王妃的在意,便也不顾虚礼,忙道:“禀王爷,王妃胎动,怕是就要生了!”
“什么?这……这还没到产期……二哥……”完颜宗泽闻言想到锦瑟离预产期分明还有几日,如今竟要生了,这分明是惊了胎。想着今日京城的这些剧变,也不知锦瑟是不是因保护不利而惊胎儿,此刻她定不在王府之中,也不知身边带没带着产婆等,如今她的情形又如何,再念着她怀着的是双生子,本就比一般分娩更加凶险……
高萤一向沉稳性子,此刻若非锦瑟危险,他只怕不会如此形色匆匆地来禀报自己此事,难道是锦瑟她情况不好了?
他是越想越害怕,转瞬之间面色便苍白惶然起来,本能地惊叫了两声,他竟有些六神无主起来,转身面对太子便露出了求助的神情来,连君臣礼仪也忘了,太子也忘记叫了,本能地唤了声两人独处时称呼的二哥来,声音都颤抖个不停。
太子见他身子都是晃的,面色苍白如纸。那神情倒像是个惊慌失措的孩子,暗叹了一口气,实在也拿他没办法,知道要他留在这里以大局为重只怕是不能的,便道:“六皇弟妹吉人自有天相,六皇弟不必着急!雍王谋逆,雍王府中只怕还有余党会拼死一搏,宫中自有皇叔和本宫镇守,六皇弟便带一队人马前去剿灭雍王府中余党吧。”
雍王进宫将亲卫都带了过来,雍王府现在除了女眷便是些幕僚,这些人何需完颜宗泽前去亲自料理?太子这话不过是给武英王找个借口回去守着武英王妃罢了。
这种时刻,武英王只顾着王妃,这可真是……
想到武英王方才面对雍王时泰山压顶都不变色,现在不过听说王妃要生产了,竟就成了这幅摸样,连正经事儿都顾不得了,众大臣们个个愕然不已,虽皆知武英王夫妻恩爱,可这也太……
他们兀自感叹着,完颜宗泽却没精力顾及和关注他们心中所想,听了太子的话才猛然反应过来,此刻自己不能在这里惊慌失措,得赶紧赶去守着锦瑟才是正经。他甚至连领命都忘记了,转身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下了玉阶,疾风一般冲出广场,消失不见了,直惊地百官又齐齐愕然当场,半响才听闻又窃窃私语传出。
“早听闻武英王甚为爱重王妃,今日才算眼见为实了!”
“可不是嘛,往日多沉稳的人竟惊成那般,可见是爱妻如命啊。”
且不说这些大臣们见这般情景心中如何感叹,只被此事一搅,一直肃杀的气氛倒是轻松了一些。
而完颜宗泽冲出广场,夺了一匹马便直出了皇宫,他出京时便有安排,自然知道此刻锦瑟不在武英王府中,而是被暂时安置在了东城的一个极普通的二进民家小院。他一路驰马飞奔,高萤自后追了一路却也没能追上,只能远远望着自家王爷飞驰的身影坠在后头,心里却在想着王爷也真是,王妃不过是正常要分娩了,怎就惶急成了这个样子……
完颜宗泽也确实是自己吓自己,他因锦瑟这胎儿是双生,本就一直绷着一根弦,眼见锦瑟那高隆的腹部越来越大,似随时都有撑断她纤细腰肢的可能,念着双生本就比一般分娩要来的骇人,锦瑟又不似铁骊女儿那般腰圆膀粗,她看上去那样脆弱,是他呵护在掌心中生恐一碰就碎的娇人儿,要她经受双生子分娩的疼痛和危险,任是完颜宗泽再沉稳的人,也难免紧张害怕。
他这紧张害怕就免不了询问了下王府的嬷嬷们,听闻嬷嬷劝他,说这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关,是有人没挺过这一关,福薄的,可多数女子不都能母子平安,听了诸如此类的劝说,他非但没安心下来,反倒被越劝越紧张起来。
此刻高萤也不过按常理来通知他一声锦瑟要分娩了,他却自己就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净往不好的地方想,加之这预产期本就做不得准,锦瑟此刻分娩确实也比太医原先说的提前了三两天,完颜宗泽便更惊惧,可不就自己被自己个儿给吓着了。
他这边在前头一阵狂风似地往小院赶,后头高萤一阵无奈地追,好容易没被完颜宗泽甩掉追回那民居小院,他跳下马背,完颜宗泽已冲了进去。
锦瑟安排好陈彦谡进密道的事儿后并未赶回武英王府,直接便来了这处不起眼的小院,王府中都是由白芷假扮成她掩人耳目。
这小院看着和周围的一排排民居并无任何不同,其实内有乾坤,修有能藏数百王府近卫和死士的暗室,完颜宗泽未曾赶回京时,这小院自然不能暴露,关门闭户,安安静静。
而完颜宗泽一进京,便派了一队兵马将小院守护了起来,那些暗卫们也都从暗室中出来,将小院护卫的铁桶一般,倒是将周边的百姓给惊了个不轻,皆不知出了何事。
此刻完颜宗泽冲进小院,也不顾外院侍卫兵勇们的见礼便脚步匆匆地奔进了内院,内院倒相对比较安宁清净,没有兵甲林立,却见婆子丫鬟们有条不紊地端着热水等物进进出出,也不闻锦瑟的叫声。
完颜宗泽瞧见此景倒是一愣,脚步不由蓦然一顿,正从正房出来的柳嬷嬷恰瞧见完颜宗泽,一愣之下面露欣喜,忙笑着冲里头喊了一声,“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说话间她便下了台阶忙迎了过来,笑着道:“王爷可算回来了,这可真是不早不晚,刚刚好,刚刚好!”
完颜宗泽被这情景弄的有些不明所以,不由问道:“王妃呢?”
“王妃在里头被白蕊几个伺候着沐浴呢,王爷且先进屋喝口茶……”
柳嬷嬷答着,完颜宗泽便更傻眼了,本能地又问,“不是说微微惊了胎,要生了吗?”
“是胎动了,要生了啊。王爷不知,这女人生孩子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胎动到孩子生下来有的要几天几夜呢,王妃这才刚有动静,这不非要趁着孩子没下生前沐浴清洗下,说是生了孩子就要坐月子,再不得碰水了……”
完颜宗泽听了柳嬷嬷这话,脑子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不由恼怒地回头瞪向刚刚追上来正气喘吁吁地高萤,分明是在怪他没将话说个清楚,高萤被自家王爷锐利如刀的眼眸一盯,心里那个委屈,只道分明是王爷您太紧张没给属下我说清楚的机会便自己个儿折腾起来了,好在完颜宗泽这会子也没功夫再和他计较,瞪了眼便大步进了屋。
正房不过并排三间屋子,东边的暗间已挂了厚厚的帘子隔成了产房,完颜宗泽挑起帘子进了明间正好见锦瑟在王嬷嬷的掺扶下散着长发从产房中走出来,头发已被绞地半干,身上还带着水汽,果是刚沐浴的模样。见她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外,一切完好正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完颜宗泽一颗心彻底落了地。
接着他又觉不对,心再度一提,忙上前亲自扶了锦瑟,道:“不是说要生了吗,怎还不快躺床上去!”
“老奴也说躺着才好,是陈先生说这会子多走动才生的快,接生嬷嬷也说王妃有精神的话,多动动有助分娩。”王嬷嬷笑着福了福身答道。
完颜宗泽见屋中已有数个接生嬷嬷侯着,丫鬟等也都仅仅有条,一丝不乱,知道锦瑟虽离了王府暂避在了此处,可却也做好了生产的各项准备,以防万一,这才略松了松心神。
见他神情,锦瑟岂能不知他的紧张,一面扶着他的手在屋中走着,一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完颜宗泽,心知外头一切必定都好,大局已定,尘埃落定,只觉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只待将全部心神都用在生产上,而此时她的爱人也及时的赶了回来陪伴在她的身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她有信心生下健康的一双孩儿来。
“瞧你,满头都是大汗,我这才刚觉有了动静,不过是阵痛罢了,还能忍受,多走动走动好。”锦瑟一面笑道,一面抽出帕子尚要亲自给完颜宗泽擦拭满头的大汗,倒是将完颜宗泽吓了一跳,忙抽了她手中帕子胡乱抹了两下,扶着她满目紧张,只却不再劝她躺着。
锦瑟搭着完颜宗泽的手在明间中走圈儿,轻声细语地问着外头的情景,皇后,太子都是否皆好,完颜宗泽耐心地答着,王嬷嬷和白茹等惯常伺候锦瑟的都知王爷和王妃感情好,倒不觉怎样,几个接生嬷嬷却是头一回见有男人在女人生孩子时不嫌晦气,就这么贴心温柔地陪着,见这武英王和王妃相处的倒似那寻常百姓的老夫老妻一般亲昵无间,互依互靠的,不由都瞪大了眼睛。
锦瑟扶着完颜宗泽的手在明间中来来回回地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开始疼的厉害了,接生嬷嬷见差不多了,这才令白茹和白蕊扶着她进了产房,产房中早已收拾齐整,王嬷嬷还在吉位上摆上了桌案,供奉起了送子观音,一旁的方几上更是佛家,道家的辟邪物件一个都不少,摆地满满当当。
锦瑟躺下便赶着完颜宗泽出去,一来他进了产房已是不合规矩,这再陪着她生产传出去当真是要叫人笑话死了,于她自己,也是不能想象自己狼狈不堪,难为情的模样都被他看见的。
完颜宗泽原不放心,见锦瑟坚持这才又嘱咐了接生嬷嬷好一阵,一步三回头地被王嬷嬷给赶了出去。
皇宫中皇后找送来了几位擅妇科的太医,连带着陈之哲也赶了过来,都侯在院中等着。完颜宗泽刚到院中便闻里头锦瑟喊了一声,惊地他面色一白转身便又要冲进屋去,柳嬷嬷赶忙拦住,劝着道:“王爷放心,太医都说王妃这胎虽是双生,但怀相是极好的,王妃又康健,必不会难生,王爷这会子进去不是添乱嘛,王妃怕也不好全心全意的使劲儿了。”
皇后身边一等得力的姜嬷嬷也被指派了过来,不由笑着道:“这女人头一胎都是要疼上一疼的,遭这一次罪才知道疼孩子,后福才大,王爷且等着当爹吧,王妃吉人自有天相,必能母子平安。”
完颜宗泽听罢这才稍稍安定了些,一旁陈之哲显没想到完颜宗泽这样沉稳的也有这等六神无主的模样,见他两手不停挫着,像热锅上蚂蚁一样来回在廊下走动,半刻也停不住脚,不由抱胸靠着廊柱饶有兴致地看,倒是姜嬷嬷见此笑着道:“男人头一回当爹都这样,谁也甭笑话谁,想来陈大夫到时候也差不多这样。”
陈之哲为皇后祛福寿膏的瘾和阿月公主日久生情,皇后对两人的事儿也是乐见其成,只等着太后的大丧过后便给女儿主婚,姜嬷嬷是皇后身边的老嬷嬷,太子也敬她半个长辈,她这般打趣陈之哲,倒叫陈之哲面色难得地窘迫一红。
锦瑟知道头一胎,又是双生,势必不好生,好在她如今年纪已不小,不是那十四五便要分娩没长成的女孩,可即便这样只怕弄不好也要丢半条命,故而她痛了连喊都生生忍着,剩下气力都用在了正经时候,嬷嬷喊着用力她便毫不犹豫地配合。饶是这样折腾了三个时辰也没能生出来,直磨得她气力越来越不济,不停含那百年老参片补充力量。
里头是难熬的折磨,外头却也是漫长而难熬的等候,屋中每响起一声喊叫,完颜宗泽的心便被凌迟一道,他在廊下来回地不知搓着手走了多少圈,也不知冷汗出了多少遍,足六个时辰,火把大亮时,一对麟儿总算不再折磨他们的母亲,一前一后相隔不足一炷香时间来到了这个世上。
嬷嬷还未来得及给完颜宗泽报喜,他已冲进了屋,见锦瑟面色苍白闭着眼眸安静地躺着,竟似毫无声息,他登时大惊,扑过去抓住她的手便大吼起来,“陈之哲,微微她这是怎么了?陈之哲!”
陈之哲听到喊声便忙跟着冲了进去,却只站在床边没了动作,又被完颜宗泽连声催促,他只觉双耳都被震的嗡嗡乱响。他一眼便瞧出锦瑟根本什么事儿都没,可见完颜宗泽怒目瞪来,他心里默默念着抓狂的男人惹不起,爱妻如命的男人更惹不起,这才在榻边坐下为锦瑟把了脉,道:“她很好,吃几幅补血药便更好了。”
完颜宗泽听他语气敷衍,登时便面露恼意,急道:“没事吗?没事她怎么不出声,也不看我!”
陈之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起身,被完颜宗泽抓了袖子,这才无奈地道:“她只是睡着了……”
完颜宗泽一愣之后,这才呆呆地张了张嘴,松开了陈之哲的衣袖,引得屋中姜嬷嬷等人皆笑了起来,完颜宗泽被取笑却也不恼,转瞬便又傻笑着瞧向了锦瑟,目光爱怜而温柔,接着却是唇边挂着满足的笑意毫无一点预兆地头一低栽倒在了床沿边儿,竟是晕了过去!
王嬷嬷等人一愣之后登时惊声一片,倒是陈之哲反应快,给完颜宗泽把了脉却是摇头一笑,道:“他也没事,就是太过劳累,又太紧张,一放松便支撑不住晕倒了,好好睡一觉便妥了。”
完颜宗泽这次出京,带着平乱的队伍出京七日过了华宁道便觉出不对来,逢民变往京城逃难的流民必极多,可他一路却并不曾见大队的难民,他稍稍一思,又令亲信打探了虎旅军的动静便什么都明白了,没等七皇子领着虎旅军夹击,他便趁夜杀了皇帝派给他的副将,令大队兵马依旧佯装中计往灾区平乱,自己却只领了三百人的精兵强将躲了起来,三日后领着这仅仅三百人的人马趁着夜色突然杀进了虎旅军营地。
七皇子只以为完颜宗泽中了计,真平乱去了,还在等着和魏海一起夹击完颜宗泽,哪里想到完颜宗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折返袭击虎旅军?他没防备,完颜宗泽虽只三百人,可却擒贼先擒王,又靠着在军中积威控制了虎旅军,而同时魏海那边也出了问题,在监军萧蕴的协助下,肃国公很轻易便夺回了南征军的军权。
因燕国内乱,南征军的动作被南锦政权探知,南锦大军发动了攻击,顾肃国公没等和完颜宗泽汇合便又带着人马南下压阵,而完颜宗泽不日也接到了皇后和锦瑟传的亲耕礼皇帝和雍王发难,令他万寿节定要赶回的消息。
他带着人马往京城急赶,五日的路程生生缩短到了三日,这才得以在关键时刻到了京城,进了京又是领兵逼宫,本就日夜不眠三天,再经锦瑟这分娩六个时辰的提心吊胆,便是铁打的人也是承受不了,又怎能不生生晕厥过去。
听闻陈之哲的话,姜嬷嬷率先心疼起来,忙令人去扶倒在床榻边儿,头枕着床沿已人事不知的完颜宗泽,谁知将完颜宗泽小心地抬起来,他的手却死死地扣着锦瑟的,和锦瑟十指两缠,怎么都分不开。
没法子王嬷嬷便令丫鬟又抬了张紫檀木的罗汉床,又去掉了床的脚踏,将罗汉床并在床边儿,这才将完颜宗泽给安置在了上头和锦瑟并肩躺着。
锦瑟这一觉睡的极为香甜,一觉醒来竟已是第二天的黄昏,睁开眼睛屋中却极暗,窗户上早便垂下了遮光的黑绒帘子,她一动,趴在床边的白蕊便醒了过来,忙笑着道:“可算是醒来了,必是又渴又饿,王妃且等着,奴婢这就传饭去。”
她说着便欢欢喜喜地出了屋,脆声吩咐着,锦瑟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虽是身上都是疼的,可这最大的感觉却是饿,见白蕊这般便也未拦,眼见屋中静悄悄的,孩子并不在身边,便巴巴地望着门口。
片刻帘子掀起,王嬷嬷等人鱼贯进了屋,后头两个奶娘抱着两个百家被包裹的婴孩,大家都笑容满面,进了屋王嬷嬷便笑着道:“知道王妃醒来第一件准是找孩子,这便叫乳娘抱了过来。王爷在这里守到今儿中午这才被传进了宫,王妃先瞧瞧孩子,健康漂亮,可真是一对玉娃娃啊。”
王嬷嬷不待锦瑟张口,倒是将锦瑟最关心的问题都交代了个清楚。锦瑟喉咙发干,便只抿唇一笑,奶娘将襁褓让在床边,她迫不及待地瞧去,却见一双儿子长得果真一般模样,都穿着银红色的精致小袄,兄弟俩皆眉清目秀,虽是皮肤发红,小脸还有些皱皱巴巴,可却也能瞧出是一双玲珑可爱的孩子,一个正睡的香,一个却睁着眼睛盯着她,黑溜溜的眼珠像一汪水般纯净地叫人瞧一眼便心软的不行。
锦瑟见他挥着小拳头一摇一晃的,不由轻轻的抚了下他的小手,那么软绵,那么玲珑小巧,像是稍不留意就会融化掉一般,她十月怀胎,将来要唤她母亲,唤她最爱那人父亲,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生命,她的孩子啊……
临到此刻,锦瑟才知做母亲的感觉,很温暖,看着他们就会由衷的感谢苍天,就会忘记一切只留下暖暖的感激和安然。看着他们便觉着受多少苦,遭多少痛都值得了。
见锦瑟小心翼翼的,王嬷嬷便笑了,道:“哥儿没那么娇弱,王妃抱抱也是可以的。”
锦瑟这才温婉一笑,道:“可以吗?总觉着他们那么小,一碰就会碎一般。他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啊,这如此想象,以后哪里分得清啊。”
一屋子人闻言便都笑了,王嬷嬷倾身一面将孩子抱起来教着锦瑟抱孩子,一面道:“王妃说的傻话,孩子长的再像也是瞒不过母亲的眼睛的,那可都是心头肉,哪有分不清的。”
一边柳嬷嬷却也笑道:“便是陌生人也能分得清,两个哥儿长的虽一模一样,可有处五官却大不相同……一眼就分的出来,王妃如今抱着的是弟弟呢。”
锦瑟正诧异地看着柳嬷嬷等她说哪里不同,她怎就瞧了半响没瞧出来,却突觉有个绵绵软软却又力气不小的力量攥住了她的手指,她诧的低头一瞧,却是那一直睡着的另一个宝贝不知何时竟醒了过来,正睁着一双清透剔莹如蓝宝石般的眸子瞧着她,而紧紧攥着她手指的正是他调皮伸出襁褓的一只小手。
锦瑟一下子便被那双纯净的蓝眸吸引了,那眸子像秋日最晴的一方天空,干净透明,像高山之巅一池碧水,清澈晶莹,和完颜宗泽的眸子极肖,不同的只在于完颜宗泽眼睛中那些岁月和阅历沉淀下的东西。锦瑟也一下子明白柳嬷嬷的话了,这两个孩子竟是一个承袭了父亲的蓝眸,一个承袭了母亲的黑眸!
她又惊喜地又去逗弄躺着的小宝宝,倒是一时将怀中的小家伙给忘记了,小家伙许是感受到母亲的心跳,也更受到母亲转移的注意力了,登时便哇哇大哭起来,他这一哭,躺着的那个也跟着起劲,只闹得锦瑟一脸失措,王嬷嬷却笑了起来,道:“这黑眼睛的是哥哥,蓝眼眸的是弟弟,王爷眼见着更疼哥哥一些,如今老奴瞧着王妃倒是更疼弟弟,这倒也公平了,两个哥儿莫争宠了,谁都不该哭。”
她一言屋中人便都笑了起来,恰完颜宗泽回来,见锦瑟已经醒了,精神极为不错的样子便放下心来,倒是锦瑟一个好惊,忍不住道:“你怎进来了!”
按着规矩这月子房男人是进不得的,先前完颜宗泽进来,那时候她还尚未生产心里也确实害怕也就罢了,此刻见他又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难免为规矩所束,完颜宗泽却只一笑,进来便抱了黑眼睛的老大,亲了两下,道:“如今不在王府,没那么多规矩,那贫家不过两间房子的,男人不住月子房又住哪里去?可见这规矩二字未见得都是有理的。儿子,想老子没?”
这规矩可还有抱孙不抱儿之说呢,显见的完颜宗泽是一桩也没放在心上,锦瑟知他性子便也抿唇一笑,心里却满满的荡漾的都是比蜜更浓郁的甜意。倒是王嬷嬷笑了,瞧着正抱了黑眼珠长子亲的完颜宗泽,道:“王妃瞧老奴说的对不对?”
明眼人一瞧便知这嫡长子因了一双眼睛之故更得父亲宠爱,想着方才王嬷嬷的话,又见锦瑟正抱着蓝眼睛的老二爱怜地抚着他的头发,便皆又笑了起来。
热闹一阵子孩子才被抱了出去,完颜宗泽坐在床边令锦瑟靠在自己怀中爱怜地抱着她,相拥半响才道:“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钦天监算好了吉日,后天举行登基大典,二哥登基,微微,这回我说到做到,定再不离你身边半步了……”
三日后,皇宫,一场盛大的登基大典扫除了宫廷一年多以来那股沉闷压抑的气氛,又系繁花盛开之时,骄阳明媚,照的红墙玉台,琉璃瑞兽,熠熠发光,一片喜庆。下至宫女太监,上到文武大臣,九五之尊,无不肃穆中难掩喜意。
不管怎么说,新朝新气象,加之雍王之乱被平定,太子继承大统,民心所向,乱臣贼子皆已伏诛,百姓们皆盼着在仁厚新君的统治下日子能红火起来,朝臣们也都盼着在新朝能被新君慧眼识珠,大展宏图。就连宫中的太监宫女们脚步也轻松了,笑容也多了,只因天下大定,金銮殿里那把龙椅终于迎来了新主子,尘埃落定,这弥漫宫墙间的惊惶压抑也该散去,叫大家伙都舒口气儿了。
到处都是一派祥和喜庆,这可喜庆却并未蔓延到紫御宫,偌大的紫御宫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听不到,竟比那冷宫更加凄切一些,像一座死宫一般,可这座宫殿如今的主人却是再金贵不过的太上皇,原永平帝。
此刻他独自一人躺在空荡荡的大殿中,遥遥地传来前庭登基大殿的鼓乐和鸣声,那欢庆的气氛和他四周死寂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叫他原本以为已备受摧残再感受不到疼痛的心又一下下揪紧,他想到当年自己登基时的意气风发,想到初登大宝时的万丈豪情,睥睨霸气,指点天下,掌控权势的快感满足,唯今这些他在乎的东西,比他的命更为珍视的东西生生被抢走了,这便像是一个人被挖去了心,只能行尸走肉地苟活在世。
他被圈养在此仅仅数日已度日如年,而显然金皇后,如今的太后是没打算让他轻易死去,平日他就躺在这里,没人会跟他说话,没人会来看看他,他没有气力下床,却也没有病到立马死去的地步,吃喝不曾受到苛待,可送饭的太监却也不会和他多一句的话。他要出恭喊破嗓子也无人搭理,可他解决在身上,污秽了满床却有人进来收拾。
他们这是在羞辱他,此时此刻他已感觉不到恨,感觉不到愤怒了,唯剩下浓浓的悲凉裹着苟延残喘的躯体,他甚至连自裁的机会都没有,太监看到他那里不舒服立马便会请太医,会给他灌下最好的药,他的骄傲不容他自戕,事实上他知道这屋中隐着暗卫,他们也不容他自杀。
这样的他活着比死了难受,如今他无法再恨了,他甚至在想,这些年他是否都做错了,是否是他的自私狭隘才将自己逼到了这一步,令兄弟残杀,夫妻成仇,父子反目?这样想着,他又觉着自己是真的老了,就要死了……
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原未在意,只想着大概是到了用药时候,听到不同往常的脚步声,这才猛然瞧了过去,已经浑浊不堪没了神采的老眸突然有被注入了亮光,他紧紧盯着那个一身盛装,眉目端方气质与生俱来尊贵的女子一步步走来。
她身上穿着的是皇太后的朝服,华丽威严,她是后族嫡长女,生来便注定是燕国最尊贵的女子,她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和矜贵。
他永远无法忘记初次见她的情景,那时候她一身红色骑装高坐在马上,和一众京中贵女们聚在一处,不知因什么正高兴地笑着,在那一群贵女中她的容貌不过中等,然而却叫他看直了眼,只觉那笑格外放肆,像怒放的曼陀罗热烈,像艳阳灼人,即便那时候她不过年方十三,比他足足小了七八岁。
她的身上有着天生的犀利和锐气,强势和张扬,这种气场即便他身为皇子都需仰视,这种贵气,是天生的,自非当时他一个区区不受宠嫔妃所出的庶皇子能够比拟。
那时候他明白了什么才是天之骄女,什么是自行惭秽,这样的女子只怕是个男人都想征服,因为征服了这样的女子,便也证明了自己是最强势的男人,彼时想到东宫他那嫡出兄长,他竟觉酸意弥漫……
他没有想到的是,真有一日,她成了他的皇后,大婚那日,她端坐在喜被上,在明黄的重重礼服包裹之下,她的脸被重重脂粉抹的看不清五官,她看着他,目光沉静,神情恭谨,可是她只怕不知道,她小小的下巴扬起,端庄大气中依旧透出了与生俱来的傲气和高高在上,眼睛疏离,清澈,可却失去了他印象中的那明亮吓人的神采,那一刻他莫名失落黯然。
最早他们也是帝后和睦过,是什么时候开始疏离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唯记得知道她心有所属,每日在发髻中深藏一根木簪时他的愤恨和怒火,唯记得那日的借酒浇愁,痛意难挡,至今想起竟还犹在心间般。
他这一恍惚金太后已站在了榻前,却并未靠近,只站在离床五步开外的地方瞧着他,她的神情平静,瞧不出一丝神色来。他瞧着她,不知怎的便是一笑,只道:“你到底来看我了……你可是恨极了我?”
皇后见他如是,神情却也无一丝变化,他自被圈禁在此便一直喊着要见她,她今日来不过是全了一场夫妻情分罢了,见他如是问她倒笑了,声音淡漠,只道:“这般对你,无关恨,我那三个儿女皆是重情的好孩子,大儿子年幼中毒,被累一生,唯一在意的妻子亦因你而去,我那眼珠一般的姑娘,因你流落民间,受尽折磨,我那么儿,爱若性命,却因你之故,背井离乡,和我母子生分多年,我是他们的母亲,我要为我的儿女们讨要欠下的债。讨完了,你我也两清了。”
皇帝听的剧烈咳了起来,他早年受人挑拨,虽不曾相信皇后所出的三个儿女非龙种,可心里却总扎着一根刺,如今听她这般说只觉有万千重锤砸在心窝,他其实早该知道的,已她之骄傲,岂会做那与人苟合之事。
见皇帝咳得声嘶力竭,金皇后却只冷眼看着,又道:“我不恨你,反倒有些可怜你,九五之尊,富拥天下,却不过是个自私,自卑,连爱是何物都不懂的可怜虫罢了,一个可怜虫有何值得我去恨啊……”
金皇后言罢床上那具干枯的躯体咳地更加厉害起来,金皇后却不愿在此多留,转身雍容地出了大殿,一旁一个穿领事太监服侍的中年太监垂首迎上,金皇后仰望了眼被宫墙割成方块的天空,却觉今日的天特别的阔亮,想到心生的一双孙儿,登基的大儿,已在准备嫁妆的女儿,想到那人明日便要进宫正式做完颜廷文的授业师傅,她唇角溢出柔美的笑意来,半响才举步,淡声道:“给太上皇停了药吧……”
太监闻言愣了下这才忙恭谨应了,心里却在想太后娘娘到底是慈善之人,还念着夫妻之情,却不知金皇后折磨永平帝是为三个儿女讨要公道,放过永平帝也不过是为三个儿女罢了,那总归是他们的生父啊。
一月后,太上皇病逝宫中,而听闻雍王被当场毙于完颜宗泽箭下消息后便疯掉的原容妃也在之后不久**于冷宫之中。
太上皇驾崩,举国皆丧之时锦瑟也出了月子,这才从那民居的小院回到了武英王府中。两个孩子被皇上御笔分别赐名为完颜廷砚和完颜廷墨,孩子的满月宴因在大丧之时,故王府早散出消息不会举办,但新帝登基,完颜宗泽这个王爷也跟着更加水涨船高,嫡子满月宴,虽是早说了不欲举办,只请几位亲朋来观下礼,可却还是惊动了满京城的大小官员,只给两个孩子的满月礼便添满了几间库房。
又三个月,肃国公在边关病倒回京荣养,新皇令胞弟武英王挂帅再度领征南军剿灭南锦残余,这次完颜宗泽果然没撇下锦瑟,武英王携王妃随军。
锦瑟此去一来是经历了这重重波折,不愿和夫君再两地分离,饱尝相思,再来也是不放心身在边关的平乐郡主,杨松之等人,南边的对峙已有两年,双方或战死或染病,兵士损伤都极大。南锦的皇帝杨建因箭伤复发驾崩,杨松之登基为南锦皇帝,虽是隔着父仇,依杨松之那般性子多半只有鱼死网破,没有投敌议和的可能,可锦瑟到底还是想试上一试。
故而此次她随完颜宗泽南下,到了永州一带便改了要随他一路南下的决定,硬磨了十多日,软硬兼施,最后连美人计都用上,这才叫完颜宗泽答应拨给了她一支兵马护着她在永州一带滞留了近月,而完颜宗泽则快马加鞭离了她赶往边疆。
锦瑟滞留在永州一带不为别的,只因当初被镇国公杨建带走的大锦主力兵马多数是从这永州一带中原腹地招的兵员,她此次能否成功议和,在永州所谋之事能否成功却是关键所在。
完颜宗泽走的第二日,锦瑟便写下了告示,令兵丁在永州等四个州郡所有的大城小镇张贴,这告示不为别的,只道新皇仁厚,不计较跟随镇国公反叛燕国的那些将士们的过错,相反圣上甚为体恤他们背井离乡之苦,更体恤他们的家人因家中壮丁不在,老弱妇孺生活困苦又忧思在南锦的儿子夫婿等的生活精神双重苦难,故而圣上严令禁止有人骚扰欺凌那些有亲人卖命南锦政权的家庭,要求上至官府,下到百姓要一视同仁对待他们,朝廷更给予困苦家庭一定的抚恤。并且,有思念亲人想给亲人写信的,各地县衙府衙将有代笔先生无偿为其写信,且由官府负责送至边关,想办法交到其亲人手中。
此告示一贴出,整个永州几郡无不哗然,百姓议论纷纷,皆道当今圣上是百年不遇的圣主明君,爱民如子,宽厚四海。那些原本家中有亲人跟着杨建走了的家庭,一来因家中缺了壮丁,少了重要劳动力而困苦,再来因家中有和燕国朝廷作对的叛逆贼子,便也受尽了地方官的压榨欺凌,乡邻们更是远远的避着他们这些门户,生恐惹祸上身。
如今突得圣上这样的恩旨,当然是喜从天降,先他们还恐官府会骗人,其中有诈,后来见有些胆肥的真跑到官府去写信寄信,而官府里头平日鼻子冲天的小吏差役们竟格外客气,而且那代笔先生也笑容满面,当真不收任何费用。事后几日也不曾有人上门寻麻烦,登时那官府门前便排起了长长的写信队伍,直从官衙门口排到城门口去。
他们感叹于官府难得的亲和,都道圣上威势摄人,却无人知晓各地官员尽心尽力督办此事,皆因此事乃武英王妃亲自吩咐,且坐镇永州府督查此事。那武英王妃何许人?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胞弟武英王的正妃,是太后极宠爱的儿媳,武英王爱妻如命,人人皆知,得罪武英王妃,那比得罪武英王后果要严重的多!
如今王妃就坐在永州府督办此事,这些大小官员哪个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不能得罪,尽心尽力,唯恐自己州郡收上来的信件少了会令王妃不悦。一时,各地排队写信的百姓竟得衙役们提着水桶,陪着笑脸送水送食,引得路人惊叹,成为以后数十年百姓们还津津乐道的难见景观。
锦瑟见她吩咐下去的事儿各地都落实的极好,便又令完颜宗泽留给她的一个参将亲自到永州各处收拢一些愿意跟随她前往边关寻亲的老弱妇孺来,也不必人多,只两百人便已足够,好生安置。
那副将虽不明锦瑟这是作何,可却不敢怠慢,他是一名干将倒将事情办的妥帖,不足十日便将人带到了府衙暂时安置,又几日待各地收上来的信件都送到了永州府,锦瑟这才再度动身往边关赶。
她这一路因带了两百名老弱妇孺,加之她也不是前往边关打仗的,并不急赶路,故走的并不快,路过孝南王和柳莲心所住潞州府时才滞留了一日,又因完颜宗泽是日星夜驰地赶到边关的,故锦瑟倒比完颜宗泽足晚到了两个月才到军营。
她到达边关时,完颜宗泽已带着南征兵打了一场大胜仗,却是他助乌桑施的家族重新掌了闵族酋长之权,又在闵人的帮助下带了一队兵马穿过峡谷,直插南锦军背后奇袭制胜,迫使杨松之不得不领兵退守到了鹰嘴关。
锦瑟到时,正值边关将士们庆胜,气氛热烈之时,营寨中篝火跳跃,酒香四溢,四处都是聚在一起欢歌吃酒的将士们。完颜宗泽听闻锦瑟到了,亲自出迎将她接进了帅帐,他早已听说了锦瑟在永州的所作所为,哪里还想不到她这般做的用意。
耳听着外头副将正安置那些随军前来的老弱妇孺,他不由用醉人的眸光盯着锦瑟,将她紧紧拥进怀中转了个圈儿,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半是叹息半是激赞的道:“为夫早便知道夫人是七窍玲珑心肝,却不想连着议和之事也是信手拈来,有这般聪慧的娘子替给为夫助阵,只怕为夫明儿就能平了南锦,也不用等年节了,中秋都能回京和砚哥儿,墨哥儿一起看月亮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锦瑟听他一副与有荣焉的口吻不由便笑了,莲藕双臂挂着他修韧的脖颈,歪着头用一双盈盈眸子盯着他,道:“王爷对本妃很有信心嘛,怎知本妃的计谋一定能成?”
完颜宗泽见她神情俏丽,俊美的容颜在火光下跳跃着珠玉般莹润的诱人光泽,当下身子便是一热,低下头亲磨她的唇瓣,哑着声音道:“本王对王妃一向有信心,也素知王妃的能耐……”
锦瑟听他这话说的一股旖旎之情扑面而来,只撩拨的她心一颤,身子发软,当下便嗔地锤了完颜宗泽一眼,小夫妻原便是小别胜新婚,登时偌大的帅帐空气便稀薄了起来,四目相对,似有火花在眼前爆开,在心头噼里啪啦地炸着。
两人身子越贴越近,哪里知道那帐篷上一男一女,一阳刚一娇柔的影子也痴缠的好不羞人,直到外头爆发出一阵狼吼般的笑声怪叫起哄声,锦瑟才蓦然回过神来,几乎是惊恐地瞧了眼晃荡在帐幕上的影子,迅速躲在了完颜宗泽背后,原本绯红动人的面也唰地一下涨红一片,羞得直捶完颜宗泽的背。
“王爷继续,咱们什么都没瞧见啊!”
“今儿这月亮可真是圆哦,是个好夜晚,大黑子,咱记着有个词叫花什么月什么,耳什么鬓什么来着……”
“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对对对,说的就是这月圆之刻最是适合谈个那个情说个那个爱!”
……
外面传来一声声笑语声,直闹得锦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虽知这些将士们都没有恶意,反是因为和完颜宗泽有同生同死之义才会如斯放肆,可她生在诗礼传家的首辅之家,两辈子也没被人这般打趣过,真真是要被羞死了。
完颜宗泽自然不觉有什么,铁骊人本就豪迈,这军队里的男人们自然更是口下无斯文可言,事实上他们打趣锦瑟和他的这些话已经是碍于他的身份斯文了不知多少倍了,知这帮兔崽子们不是省油的灯,不任他们打趣两句便消停不了,完颜宗泽便也由着他们闹了几句,见锦瑟实在羞涩,这才大喝一声,“都给我滚,再不滚碍了本王的眼,明儿便全部收拾包袱给本王滚回京城去!”
他这喊罢,外头一阵哄笑倒是渐渐收敛了,完颜宗泽却不管外面情景,更不顾锦瑟受惊兔子般的模样,转身便将她给打横抱了起来,索性大步就往床榻走,锦瑟耳听外头笑声大作,直恨地捶在完颜宗泽胸膛上的拳头都是酥软无力的,莫说那脖颈耳朵,便是脚趾头也红若蒸笼里的虾子。
完颜宗泽却是畅快,朗声一笑一手托着锦瑟翘tun,一手不知怎么弹弄了两下那帅案上的两盏油灯竟便噗的一声尽数灭了。
这一灭外头哄声更大,完颜宗泽却将扑打踢蹬着的锦瑟不管不顾地强势压在了榻上,低沉的笑在她耳边震荡,“宁沽之地民风倒开化的很,咱们老夫老妻了,微微含羞什么,岂不知你这般模样叫我心肝都化了,好微微,疼疼我吧……”
他说着那手便不老实起来,锦瑟怎不知完颜宗泽有着一颗奔放的心,被他这般对待却不知该恼该恨,该欢喜该无奈,只嘴上连声骂着混蛋,身子却先就妥协在了他的一双狼爪之下。
迷蒙中只听到远处一阵阵歌声荡漾在夜色下,那唱女声的刻意夹着嗓子,却唱的情意绵绵,引得喝彩声阵阵传来,那接男声的歌声嘹亮,亦不乏情思,听在耳中羞人不禁,却是:
明月之下,哥哥说我闭月羞花,清酒一杯,盼望早日凯旋,这又逢花前月下,妹妹等哥哥无论海角天涯……
山岗之上,哥哥思妹妹娇艳若花,心若奔马,定早日归家,盼妹妹侯哥于村头花下……
翌日夜,山谷幽静,蓝丝绒一样的天际孤寒地悬了稀落几颗星,时而闪烁。身后山谷军营中早已肃静一片,帐中灯火尽熄,唯巡夜兵勇手中火把和那燃在帐间的篝火散出零星光点来,夜正浓。
北方此刻已寒暑交替,又至隆冬,然而这宁沽之地却还温暖如春,绵延的山谷葱翠浓郁,夜幕下铺展开去,愈显幽深静谧,草木茂密。
玄月如钩自云中探出,清辉洒下,映亮的锦瑟清丽的面容,她扬着脸遥望着对面被两处险峰夹在中间的一处谷地,隐约见关碍沉沉,据守一方山谷,险关之上火光点点,便叹了一声,道:“希望这场仗不要再打下去了……”
一晃完颜宗熹已登基大半年,天下安定,可南锦政权却依旧顽固抵抗,完颜宗泽插入南锦军背后奇袭制胜,迫使杨松之领兵退守鹰嘴关,因燕国大军军备精良,粮草充足,士气高昂,人数也多,如今倒是占了上峰,形势乐观,可南锦军却也占了地利,拒险而守,两方峥嵘铁血,再打下去自然还是免不了伤亡皆是惨重的结果。
一阵夜风吹来,完颜宗泽替锦瑟拢了拢肩头披风,道:“我会按你的意思先劝降,实在不行再强攻,夜风凉,我们回去吧。”
完颜宗泽说着已掉转了马头,锦瑟今夜想着明日便要攻关,辗转反侧都睡不着,便央了完颜宗泽带她上山头来遥望南锦大军如今据守的关隘,此刻闻言她叹息一声,忍不住又回头望了眼对面黑沉沉的山谷,这才靠进了完颜宗泽怀里,被他一裹斗篷整个遮进一方温暖天地,御风而驰,沿山道疾驰而过。
翌日,天刚露出青白之色,南锦军所据守的鹰嘴关外便传来了震天的马蹄声,关中天地震动,关外鼓声震天,杨松之一脸沉肃身披盔甲自帅帐迈出已有小将牵来了他的坐骑,他翻身上马直冲关门。关中将士兵勇们略有惊慌,片刻便各依命令整肃军容,准备迎战。
杨松之在高高的关墙下勒马,行云流水地跳下马背,几大步登上关隘,却见外头燕军已铁甲如潮,在关下严阵以待,可却并不攻关,只不远不近的站着,望着这边关隘,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正诧异,却见那边队伍自中间裂开,有两架模样肖似投石机的架子被缓缓推了过来,其后却没有推着大石的车马,反而有一队兵勇两两抬着麻布袋子上前,瞧那姿态,麻布袋子的重量当并不沉。那似投石机的架子被摆开,便有兵勇将麻布袋固定在了上面,可也不投,只静静望着这边。
关隘上的守关兵勇们早便挽弓以待,此刻倒被敌军一番奇怪的行动给弄的微懵,杨松之蹙眉,也正在揣测敌军的意图,却见对面铁甲之后驰过并骑两骑来,那分明是一男一女,男子身姿雄健挺拔,女子英姿清傲,一个玄袍翻滚,一个红衣绝艳。
杨松之心一紧,盯着那两骑驰至阵前,果见马上之人正是完颜宗泽夫妻。杨松之不知锦瑟竟也跟完颜宗泽来了边疆,此刻骤然见她,他心不受控制地一缩,凝眸望去。
她端坐在马背上,控马持缰,姿态娴熟,镂空刻花的银色头盔下还是那张清妍绝俗的容颜,所不同的是那面容之上少了他所熟悉的温婉恬静,取而代之是飞扬恣意,明艳无双。可以看出,她现在的生活该是很合心意的,听闻她初夏时刚给完颜宗泽添了一对麟儿,想必他待她是极好极好的。
这般想着,杨松之心里便泛起一股又酸又甜的热潮来,他压了压情绪,这才沉声道:“传令下去,敌军主帅就在关下主战,不可放松,随时准备迎战!”
小将领命大喊传令,可却在此时,对面敌军却在完颜宗泽挥手之后终有了动静,只是他们依旧没有攻城,反倒是突然唱起了歌,那歌声先还只有前头数队人在唱,渐渐的后面的兵勇们也加入了进来,如泣如诉的歌声飘荡在山谷间,渐渐声震九天,震耳欲聋。接着那列队齐整的前军突然向两边分列,慢慢地有一群衣衫破旧的百姓从军后过来,杨松之极目望去,那竟是一群老弱妇孺,个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面色枯黄,饱经风霜,他们互相掺扶着缓缓而来,他们口中用浓浓的乡音唱着思念的歌儿。
孤江千山远,曲径万谷川,游子异乡慈母盼,梦醒泪沾襟……
一曲罢他们已站在了阵前,又接着唱起了另一曲,所唱之曲皆是中原腹地一带流传甚广的民谣,而且这些民谣无不是游子在外,慈父慈母,娇妻稚儿寄托思念期盼之情的歌。歌曲唱腔曲调都带着浓浓的家乡口音和乡情,听在耳中,震在心头!
而令人更加震慑的是他们望向关中将士们的目光,那是怎样的目光啊,思念,担忧,祝福,盼望……混着老泪,和着鼻涕,流在因岁月折磨而满是折痕的面颊上,叫人看着听着,酸涩的心膨胀地像是随时要爆炸开,可即便这样却也像入魔般移不开眼睛。
此次被镇国公带进这宁沽之地的数十万兵马皆征自中原腹地,他们随着镇国公且战且退,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致使远离家乡,不能归乡,这皆非他们所愿,都是迫不得已,有家难回。
他们远离故土,不仅要承受水土不服这样身体上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思乡情切,不少兵勇都会在夜里对月流泪,他们之所以坚持据守在这里,一来是不敢做逃兵,怕被抓回军法处置,二来也是恐逃回家乡也不被官军所容,反要连累家人。
可越是不能归家,便越是想家,此刻耳闻家乡歌声,见着家乡父老对着他们唱起这样的歌,他们如何能不心神大乱,更何况南锦才刚刚打了一场大败仗,兵退关中。
杨松之祖籍正是离永州不远的西河县,这乡音他不陌生,故而他初时也被蛊惑了,甚至热了眼眶,待杨松之自歌声中醒过神来,顾目四盼时却见方才还面容坚毅的兵勇们,此刻虽还挽弓搭箭,可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却已满是泪痕,有不少兵勇竟然已不知不觉跟着低唱了起来。
杨松之岂会不明白完颜宗泽令这些人对着关隘唱歌的用意,他面色大变,然而却无力阻止那歌声飘扬而来,眼见着关隘之中像是染上了一场瘟疫,迅速弥漫起一股悲恸,反逆之情来,他心知军心已乱,再这般下去当真是不战而败。
因敌军并不在箭的射程之内,他忙传令击鼓,大开关门,主动出击!
而他将令刚下,岂料外头的敌军却突然掉头竟是一边继续歌唱,一面退军了。杨松之握拳望去,那最后撤军的两队人终将投石机上的麻袋抛了过来,麻袋飞至,完颜宗泽的箭也紧随而至,一箭穿透麻袋上系着的环结,漫天的信件犹如雪片一样分落而下。
连抛过去十数袋信件,完颜宗泽才冲关隘城楼上高高而立,面色铁青的杨松之高声喊道:“本王体恤关中将士思乡情切,特为信使,捎来书信八千封,杨兄无需言谢。”
他喊罢朗声一笑,这才掉转马头,指挥后军缓缓退离,而城楼上,兵勇们已乱作一团,纷纷按麻袋上所写大字指明的州郡期许能找到自己家人带来的信件来,有那当真找到的,欢喜难禁,引得其他人更加疯狂地哄抢信件,方才还严阵以待的关隘上此刻宛若闹市,哪里还有半点军营模样。
“都不准捡!不准碰那些信件!都给本将军放下!放下!”
跟随在杨松之身边的一名大将怒喝着,然而此刻却无人肯听令,文士站在杨松之身后见杨松之面色复杂只看着这哄闹的一幕也不出声,不由担忧地道:“皇上,这样会动摇军心的,微臣建议将这些蛊惑人心之物尽皆烧毁,谁敢私藏立斩不赦!”
他言罢,杨松之却像是根本就没听到他的话般,神情凝然不动地又默默瞧了眼那些捧着信热泪满眶的兵勇们,他竟蓦然转身,一言不发地下了城楼。他上得马上,才有一名小兵匆匆自城楼上追了下来,手捧一封烫金信封呈上。
杨松之接过却见信封上的字正是姐姐平乐所写,他睫羽轻颤,默然接过收入怀中,却并不扬鞭,只盯着马前跪着的小兵,道:“你可想家?”
小兵一愣,咬了咬牙,到底说了实话,道:“俺离家时俺爹刚给俺娶了一房媳妇,俺娘早逝,俺爹年迈,俺家只俺这一根独苗,俺不怕媳妇改嫁,她就算跟了别的汉子,俺也不怪她,就只怕俺爹养俺一场,老后却无人送终……”
杨松之闻言面部线条愈加凌冽,小兵惊出一声冷汗,正懊悔说了实话,也许就要小命不保,却闻头顶传来一道轻浅却沉肃的声音。
“你放心,我不会叫他老人家无儿送终的。”
小兵恍若梦中,待回过神时,杨松之早已策马远去。
是日夜,位于两座军营间的一处山顶,山风清凉,朗月明照,锦瑟耳听山道间传来依稀的马蹄声,不禁快行两步翘首而望,随着蹄声清亮夜色下显现出一骑孤绝的身影来,见杨松之竟只身前来,未带半个随从,锦瑟心一触。而站在她身后的完颜宗泽已是轻嗤一声,阴腔怪调地道:“单枪匹马,他可真信得过你啊。”
见他吃味,锦瑟收回目光好笑地微微摇头,这片刻功夫杨松之已到了近前,他勒马望了眼不远处静静侍立的一队骑兵,这才将目光落于锦瑟身上。未言,倒是和锦瑟并肩而立的完颜宗泽抱胸勾唇道:“杨兄,久违了,没想到杨兄如今做了皇帝,行事竟还如此洒脱不羁,单枪赴会,实令本王吃惊不已。”
杨松之这才转眸淡扫完颜宗泽,自然听出了他口气中的酸意和讥讽来,他却只淡然一笑,目光重落于锦瑟面上,道:“南锦的皇帝没来,今日来的只是她的杨大哥。”
完颜宗泽听他如是说,目光一眯,几欲再言却被锦瑟扯下了衣袖瞪了一眼,他这才转而露出温柔地几欲溺毙人的笑容来,替锦瑟拢了拢披风,道:“有什么话快些说完,山顶风大,倘使着凉了,为夫可没法向儿子们交待,为夫去那边等着你。”
儿子才半岁,需要交待什么,锦瑟闻言险些没翻个白眼,暗笑这男人越来越小气,感受到杨松之的目光只觉一阵尴尬,忙推了下完颜宗泽,待他走开才冲杨松之歉意一笑,道:“杨大哥今日能来我很高兴。”
杨松之翻身下马,瞧着锦瑟亦回以一笑却未说话。他接到的那封信确是平乐郡主所写,信中姐姐并未规劝他任何事,只简单地将她和李冠言已大婚的消息告之,令他勿以她为念。而信中还夹着一纸素笺,却是锦瑟夫妻约他今夜子时此处一见的邀函。
两人并肩而立,遥望远山近树,半响杨松之才道:“你是要劝我归降燕国吧……”
锦瑟却扬眉而笑,道:“我听闻杨大哥今日并没阻止兵勇们找寻家中信件,杨大哥心中自有决断,又何需我相劝?”
其实自燕国立足稳定后,南锦政权便注定是历史长河中的瞬杀烟花,长久不了。完颜宗泽在闵人的帮助下驱南锦大军退入关中,依杨松之之能,怎会瞧不出南锦气数已尽,再抵抗也不过是平白多死些无辜兵士罢了,更何况当此时机,南锦大败,军心又被锦瑟这四面楚歌一击捣毁,此刻他若同意议和,尚能保全妻儿性命,若是不议和便只会拖着万千无辜生灵累了家小一同陪葬罢了,他唯今已经没有了第二条路可走……
杨松之和锦瑟对视,见她清亮的眸子满是愉悦和慧黠盈盈若水地盯着自己,唇角便也落了清浅笑意,复又收敛,沉声道:“其一,我关中将士归降后将不接受任何整编,直接驱散回乡,永不服役。其二,他们归乡后燕国朝廷不得追究他们今日之罪,亦不可区别对待。其三,将士归乡倘使家中遭难,田产皆失,官府需为他们分良田两亩以为糊口。其四,宁沽之地原是疆毕王之番地,我大军归降之后,朝廷需保有他此封号,和在此地原有的权利和地位。”
锦瑟静默地听杨松之说着,见他半响再不言语,这才挑眉,道:“杨大哥提出四条要求,却没一条是关乎自己的,杨大哥这是要做那舍己一人,成全千万的大英雄吗?”
杨松之却自嘲一笑,“败兵之将,何来英雄?即便军心不乱,这场仗也是胜败早分,我又何必拖着那些将士们于我陪葬呢。”
锦瑟见他眉梢眼角终是显露了几分黯然落魄来,张了张嘴却吐不出话来,到底一叹,道:“杨大哥放心,朝廷既然招安便不会为难关中的将士们,做那失信于民之举,如今遭逢大乱,朝廷别的没有,荒废的土地却是不少,正少人去播种耕耘。至于疆毕王,他治理这一方土地多年,此处自成一体,民风民俗和中原颇不相同,相信此地的百姓们也都更愿接受他的治理,有疆毕王替朝廷镇守此地,皇上想来也是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锦瑟说罢,语气微顿,又道:“杨大哥……皇上听闻杨大哥祖籍在永州,想来杨大哥常年离乡必也是想回去看看的……皇上的意思是倘使杨大哥肯归降,便册封杨大哥为英王,赐王府,回乡祭祖后以后还是长居京城好……”锦瑟说着声音已是低了下去,垂下眼眸有些不忍去瞧杨松之。
锦瑟不忍伤他颜面说的隐晦,可杨松之岂能不明白,他是举过反旗,建了朝廷,当了皇帝的人,这英王的封号不过是虚名,图个好听罢了。等进了京城,那英王府便会是困兽的井,圈鹰的笼,此生他怕是再难踏出京城半步。不过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求之难得的善终了,他也许该满足才对。
杨松之再度自嘲一笑,道:“三日后辰时我会开关递降书。”
锦瑟听得心头一涩,咬了下唇才笑着道:“不管世人如何瞧,史书又如何评,在微微心目中杨大哥始终是那个正直善良,心系苍生,担当重义,顶天立地的磊落男儿,担得上英雄二字。”
听锦瑟如是说,杨松之倒朗声笑了起来,道:“微微这话倘使叫那位听到,只怕杨大哥这京城也不必去了,今时今刻便要丧命于此咯。”
他说着冲完颜宗泽的方向扬了扬眉,锦瑟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正见完颜宗泽蹙眉盯着这边,脸色果真不大好看。她面颊微红,杨松之已是再度开口,道:“快过去吧,山风确实凉意沁骨。”
他说罢已动作利落地翻身上了马,锦瑟见他掉转马头,忍不住追了两步才道:“杨大哥,稚子无辜,侄儿年仅三岁,我会求皇上恩准他在疆毕王身边长大,皇上仁厚,想必不会不允。”
杨松之勒马回头冲锦瑟投以感激一笑,并未言谢,驱马如一道疾电划破夜色,瞬间身影便淹没在了浓浓的夜色中。他身影消失锦瑟却还怔怔的望着,蓦然想起前世自决时见到杨松之冲进屋来的情景,那张脸意气风扬,带着勋贵子弟的矜贵和清傲,杨松之性刚正,不好权贵,不贪浮华,是极洒脱淡泊名利之人,只可惜被家世所累,亦被其父杨建所累,到底做了杨建九五之尊黄粱美梦的陪葬人。
锦瑟心下微叹,待完颜宗泽恨恨地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带上马背,迎上他控诉的目光,锦瑟才忍不住露了好笑,嗔他一句,“醋缸王爷!”
却说那边杨松之回到军营已是三更,他挥开帐帘一脚跨进帐中身子却是一僵,却见靠东的榻上端坐着一人,柳叶眉,丹凤眼,正是他的妻子晚晴乡君。杨松之不过一刻僵住,接着便迈步进了屋,一面扯下斗篷,一面淡声道:“你怎到这前线关隘来了?”
他问出此话时正背对晚晴乡君将斗篷挂在衣架上,半响不闻妻子开口这才回头,却见她已自床上站起,正冷眸盯来,素来含笑的面上如笼冰霜,接着在他的注视下,她大步走来,在他三步开外站定,这才举起掩在袖中的手来,那芊芊素指间正抓着一张薄纸,不用看杨松之便知那是他前日派人送回疆毕王府的休书。
他眉宇又蹙了起来,而晚晴乡君却突然扬手瞬间将那休书撕了个粉碎,竟是朝他扑头盖脸地扔来,恨声道:“杨松之,你没有心!”
那纸屑扫过眉梢在眼前纷飞飘落,眼见妻子烧红着眼喊罢竟扭身便走,身影愤恨而孤冷,杨松之心一颤,手臂已本能地抬起牢牢扯住了她的手腕,一扯便将她牢牢抱在了怀中。
晚晴乡君浑身一僵,转瞬泪流满面,抬起粉拳便急雷骤雨便落在了杨松之的胸肩之上,泣不成声,道:“混蛋……我是你妻子……是你妻子……你到底知不知道……”
杨松之任她扑打,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半响才道:“玉靥,那日夜里我写下休书方知原来我是在乎的,这两夜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原以为是为取舍抉择,方才瞧见你坐在这里,我才知道我是恐你真就收了这休书,连你也弃我而去……”
他话未说完,怀中娇人儿已是嚎啕大哭起来,他微仰了下头,轻抚妻子发丝,也掩去了眼角热潮之意。
三日后杨松之果真携妻晚晴乡君卓玉靥递交降书,在南方昙花一现的南锦政权至此灭亡,此后天下一统,彻底结束了动乱。
冬去春来,翌年,春色倏忽而去,夏风熏人,草木经了暖风润雨,郁郁葱葱地舒展起苍翠的枝叶来,娇阳初生,京城已弥漫了燥热之气,街头花团锦簇,自皇城而出的数条街道上都挂满了红绸绢花,万人空巷,翘首以盼,喧嚣如尘,一片喜庆。
明媚的阳光下,百姓们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闲聊着。
“今儿皇上亲自为四对新人主婚,这样的热闹老头我活了一辈子还真没见过,一会子可得睁大了眼睛好好瞧瞧。”
“热闹自是要瞧的,这喜钱可也得抓住了,且不说那阿月长公主下嫁,天家自要泼洒喜钱,与民同庆,那其它几家办喜事,迎亲嫁女的,可也都是公卿府邸,高门大户,今儿这喜钱定要拾到手软啊!”
“听说这回皇上亲自为四对新人主持婚礼,那都是因为几位新郎官在此次平乱中建了大功,皇上要恩赏他们,也是新朝初建,又除了服,过了不宜嫁娶的大丧,皇上与民同乐之举,奴家孤陋寡闻,却不知这新郎官都是何等人物,建立何功了?”
四对新人由皇帝主婚同一日自皇宫出嫁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被百姓们传颂多日,无人不知,这说话的妇人显然不是京城人士,见她对此事竟似不甚了解,当即她身旁便有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兴奋不已地表现起博识来。
“阿月公主的驸马陈神医乃是虞国公所收义子,听说太上皇当时被下了噬心散之毒,后来是陈神医妙手回春这才保得太上皇又享了两月阳寿,若不然当年宫变时便要遭逆贼所害了。”
“华阳郡主要嫁的吏部萧侍郎,乃是望族萧氏下代家主,年纪轻轻却极得皇上赏识信任,将来必是要做丞相的。那时候雍王之乱,若非他以监军之职协助了老肃国公控制征南军,说不定乱贼都攻到京城了。”
“白姑娘虽身份没前两位高贵,但却是武英王妃的义姐,巾帼不让须眉,早年便曾救王妃于箭下,宫变时就是她乔装成王妃,吸引了版贼的注意力,这才使王妃未曾受叛贼所害。她要嫁的李将军便是当日第一个冲破宫门之人,以后必定受到皇上中用,成为我朝虎将。”
“这最后一对新人乃是前朝的平乐郡主和江宁侯府的次子李冠言李大将军,妹子,这对新人嫂子可得给你好好说道说道,只因这新娘和新郎原是叔嫂关系……”
……
宫外百姓们热闹非常,此刻的皇宫正圣殿中却早没了宫变时的肃杀之态,取而代之是一片繁华欢闹之景,新皇承安帝完颜宗熹端坐龙椅之上,笑望着殿中四对新人,抬手冲礼部右侍郎张大人示意,张大人领命上前高喊一声,道:“吉时到,新人拜堂,跪!”
“一拜天地~二拜君父~”
随着他的高唱声,下头四对新人在百官祝福的目光下缓缓拜下。锦瑟坐在玉阶中阶安置的席面之后,亦满脸笑意地瞧着殿中的四对新人。
去岁,太后和永平帝先后过世,按燕国规矩,大丧百日内禁止嫁娶,一年内不得饮宴,故而白芷几对佳偶的婚事便被推迟了一年,那日她进宫和太后说起给白芷备嫁的事儿来,婆媳两人聊着聊着便又说起了阿月公主和陈之哲的婚事,后又忆及华阳王也要嫁女,这么三聊两扯的锦瑟便说这来回赴宴也是麻烦,倒不若一道拜堂才热闹省事呢,本就是一句逗趣儿话,谁知皇太后听了竟兴致大起,最后索性拍案,干脆来个皇帝主婚,四对新人在皇宫拜堂,也叫京城百姓们跟着高兴高兴,算是新朝新气象。
锦瑟也觉这注意甚好,这才有了今日的这场空前集体婚礼。此刻四位新娘皆穿着自己亲手绣制的嫁衣,虽嫁衣样式花样各不相同,但那艳丽的红色,落于她们身上,却被笼罩着相同的美丽和幸福之光。而四位新郎手握红绸牵着自己的新娘,却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色喜服,束着同样的赤金头冠,一样的笔挺俊朗,面含喜色,风华意气。
手被身畔完颜宗泽温暖的大掌握住,锦瑟抬眸见他目光闪烁着祝福盯着殿中一处,随着他的目光瞧去,正见陈之哲亲自扶起盈盈拜下的阿月公主。
皇后不慎沾染福寿膏全赖陈之哲的药和诊治才能戒除,凤体好转过来,在宫变当日,陈彦谡恐身在公主府的阿月公主会遭受意外,便令有武艺傍身的陈之哲前往公主府保驾,后来新皇登基,陈之哲更是常住宫中为皇后调理身体,这一来二去的,他对在宫中陪伴母亲的阿月公主自然早已情根深种,成婚早已是水到渠成,筹备多日。
阿月公主历尽艰辛,尝尽苦楚,如今总算是拨云见日,时来运转,得到了幸福,心知完颜宗泽为姐姐高兴,锦瑟不由回握了他的手,安慰地用拇指抚了下他微凸的虎口筋骨。
“三拜高堂~”
玉阶之下的殿中分别安置了几张太师椅,坐着四对新人的父母高堂,喝声再起,锦瑟见白芷被李云琦牵着冲其父大理寺少卿李大人夫妻跪拜,不由勾起唇角,心里亦如灌了蜜般替她感到幸福愉快。
她目光一转却又瞧见了白芷右边也正冲江宁侯夫人叩首的李冠言和平乐郡主,这回平乐和江宁侯夫人等被押赴前线威逼镇国公杨建,李冠言不顾镇国公命令,单枪匹马离开大军冲入征南军的兵营誓于家人共患难,当日征南军的大帅还是左云海,平乐和婆婆不知受了多少罪,便连小小年纪的桥哥儿也在军营中受尽欺辱,李冠言这般固然有事母至孝的缘故,可平乐郡主也不是傻子木头,自然也明白还有一部分是李冠言放心不下她和桥哥儿。
她的父母和兄弟迫于无奈也好,贪恋权势也罢,终究是弃了她,可李冠言这些年来却一直坚持着,默默地远远望着她,不管何时,只要她回头他始终站在那里,给她力量给她依靠,女人的心都是软的,平乐郡主又岂能不被打动?
又因在边关经历了万千磨难和生死,平乐郡主更是看开了,什么世俗眼光,什么谩骂谴责,都比不上叫爱你之人为你所累来的叫人难过,她终是心疼了,不愿再叫李冠言这样傻傻地难过下去,也不再顾及于世人眼光,决定接受李冠言的爱意。
而江宁侯夫人见儿子如此执着,又因两人侍母至孝,亦心疼于他们,对两人的决定到底也点了头。平乐郡主和李冠言皆不再畏惧世人的别样目光,他们的这份纯粹的爱,他们的勇敢,令锦瑟有所感,免不了在太后面前念叨几句。而此次皇上为两人主婚,也是因叔嫂成婚这样的事在铁骊族并不算稀奇之事,更是出自几层考虑。
一来是皇上恩赏李冠言独入敌军军营,侍母至孝之举,令百姓知道皇帝以仁孝治国,再来也是表示新朝将继续施仁政,善待汉人,更善待前朝皇室。
不管世人将如何议论两人,锦瑟是由衷为两人高兴的,她正笑意盈盈,不想却和李冠言感激的目光撞上,锦瑟冲李冠言含笑眨眼,目光落在被他牵着的平乐身上。意思是叫他不必多谢,只需好好善待平乐,李冠言了然她的意思,冲她郑重地点了下头。
这时礼部张大人已再次喊道:“新人出宫,迎入各府,送入洞房咯。”
外头烟花鞭炮齐响,锣鼓唢呐奏响,眼见四对新人在晨光下缓缓转身,不少大臣和命妇们都站起身来欢笑着相送,锦瑟也不觉站了起来,她目光再度望去却不意迎上了萧蕴黢黑的眸子,一身红色喜袍将他温润清朗的俊颜衬托出几分英朗之气来,对上她的目光,那深邃的眸中似有光华沉淀散去,他冲着她遥遥含笑点头,垂眸时面庞滑过温柔笑意,抬手扶上她身旁新娘的手,带着完颜古青迈过了正圣殿高高的门槛。
萧蕴如今年纪轻轻已经官拜礼部侍郎,极得圣宠,可他想要入阁拜相,娶铁骊女子却是有必要的,萧家韬光养晦数十年,也雪藏了萧蕴十数年,一直压着不叫他早入官场,为的就是今日他的一飞冲天。
萧蕴的身上给予着萧氏一族复兴的厚望,他娶完颜古青固然有政治联姻的因素在里头,这点完颜古青那么聪慧自是明白的,可她却毫不在意,用完颜古青的话说,她相信总有一天,萧蕴视她为妻,会只因她是她!完颜古青是个好姑娘,锦瑟相信他们会有好结果的。
肩头突然一紧,锦瑟被占有性地拥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感受到完颜宗泽宽厚硬朗的胸膛,又闻头顶传来他讥诮的一声冷哼,锦瑟不觉失笑出声。
这个小心眼的男人啊,萧蕴那样通透之人,完颜古青又是那般好的姑娘,他自然是明白惜取眼前人的道理的,他方才那一眼不过是告诉她,他终放下罢了,也只她身后这个男人才会将她当成无可取代,独一无二的宝贝,而她所求所愿,也唯他一人而已,只盼执手偕老,今生无憾。
送亲的喜乐声愈来愈远,锦瑟抬头望进完颜宗泽沐于晨辉中剔透如蓝宝石般的眸子,笑道:“只望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完颜宗泽含笑和她十指交错而握,柔声道:“会的……”
承安帝完颜宗熹爱民如子,登基两年先后施行数十道仁政,与民休养,减免税赋,四海安定。翌年,九州丰收,百姓饱腹;次年,国库充盈,商贸繁荣;又年,承安帝宿疾复发,崩于乾坤宫,皇嫡子完颜廷文做为嫡子又是承安帝唯一的血脉毫无疑义地登基,改元征和。因新皇年幼,百官奏请静懿太皇太后临朝听政,武英王辅政,帝允。
这年秋闱,姚文青已年十七,锦瑟拘着他一直未让他过早下场考试,今年却是放开了,亲自为他准备了备考之物,遥遥地将文青送出京城,看着他踌躇满志地赶回江州祖籍参考,文青果真不负所望,一举夺得解元。
次年春闱,锦瑟又亲自瞧着他走进礼部贡院,自己在府中茶饭不香的等到考罢又亲自侯在贡院门口接他,见他脚步从容面带温润笑意从里头出来,怎么看都已长成风度翩翩的男儿郎,又念着外祖母已连番催促她给文青挑选媳妇,自文青乡试之后更是不知多少贵妇们明着暗着地给她相看家中未嫁贵女,又想着早年两人相依为命在姚府的那些岁月,一时感叹时光流逝,竟然恍然若梦。
揭榜时文青果然又名列榜首,再夺会元,一时间朝野轰动,街头巷尾便连那摆摊买菜的大娘都要说叨叨两句姚家有个会读书的天才儿郎,只怕要三元连中。殿试时,皇帝钦点了文青为探花,状元却被一名名不见经传的中年举子占得,世人皆言探花郎的文章实比状元公的出彩的多,皆因历来探花都点那俊俏的,而作为武英王内弟,武英王妃不愿弟弟风头太盛,皇上这才委屈姚文青做了探花。
一时间姚氏五郎才名,俊名传遍了燕国大街小巷,不知痴了多少闺中少女的芳心,许是风头太盛,不久便有疯言疯语谣传姚文青才气不过尔尔,皆因其是武英王的内弟才能连连名列榜首,皇帝却令人将姚文青乡试,院试和殿试的文章抄录后送往各郡传颂,很快这谣言便压了下去,此后姚门祖孙三杰的名头却又传了开来。
读书人都说姚家有科考的法宝,以至于锦瑟早先整理的祖父和父亲的书稿传了出去,竟然成为读书人科举人手必备的宝典,自此也再无人提及姚氏祖上不过区区铜臭商人,皆奉江州姚氏为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这也带动了姚氏族学,其后中举者不知凡几。
而对文青的去处锦瑟却和完颜宗泽商议了一番,鉴于新帝年幼,完颜宗泽又辅政,便只安排文青领了闲散的虚职。五年后,武英王征战时所受箭伤复发,不良于行,请奏辞去辅政之权,帝再三推辞后终准奏。
是年,太皇太后废帝后只出金氏一族旧制,广选天下佳丽为帝择后。再年,帝大婚,太后还政于帝,同年冬病逝于慈安殿,临终传懿旨曰永平帝安葬多年,不忍再去惊扰先夫,又因心系孙儿,只望不再于永平帝同陵同穴而葬,唯愿葬于离明城不远之辛安,以求就近看顾孙儿。帝悲恸,思虑十数日,终按太皇太后之愿安葬于辛安。
可后世有野史却记载,有人在呼赫草原瞧见过一双牧马的老夫妻,其妇颇类已故静懿皇太后,只多数人却觉这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且不说薨逝入葬的太后怎会重新复活,只太后之尊去牧马放羊便是黄口小儿听了也会徒惹一场笑话说是无稽之谈。
武英王归隐之后不久便携王妃儿女离开了京城,不久帝顶着纷纷众议毅然启用武英王之内弟姚文青,并对其信任礼遇有佳,姚文青也不负圣望,和萧蕴萧伯约成为政和五十七年间最富盛名和清名的两位辅政贤臣,并共同在明君的领导下缔造了青史盛赞的政和盛世。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时光回到政和六年,夏日,旁晚。
夕阳洒金,漫天云霞绯红如染,暮霭下草原绿波无垠,高低起伏,蔓延着深深浅浅的绿茵,成千上万的野花被清风吹拂了柔软的腰肢,倾斜向天之尽头,那尽头一汪明净溪水如玉带蜿蜒,铺洒了落日红光,风起,波光粼粼,几匹野马于溪边悠闲饮水,被吆喝声和急踏的马蹄声惊吓,溅过溪水碎散向远处奔去。
那惊吓了这如画美景的却是一前两后的三骑,三骑正奔驰如电在追赶着一匹毛发黑亮的野马,那紧随在野马之后的神驹上,男人一袭黑色武士袍,蓝眸炯炯,英俊的面容上此刻已挂满了汗水,真是传言腿疾复发不良于行辞去辅国之权的完颜宗泽。
此刻他手握套马杆,蓝眸紧盯着前头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在草原上肆虐驰骋着的宝马,目光中尽是征服和兴奋的光芒。
那马通身黢黑发亮,毫无杂色,长鬃扬风,双眼奕奕,被他连追了这许久依旧桀骜不驯,反倒傲气十足地带着他在此兜起圈来,此马乃无双良驹,丝毫不比他的玄夜和紫冥差。最主要的是这马是匹半成年的马儿,前年猎得的那匹霜髯他坐着给了老二,老大做哥哥没表现出不快来,可他心里失落,他这当爹的岂能不觉?也不愿厚此薄彼,今次这匹马,正好猎来补偿老大。
“爹!快呀!”
“再快些,就要套住它了,爹爹,快啊!”
身后传来两声高喊,正是他那一双儿子紧追而来,听着他们兴奋的叫喊声,完颜宗泽瞅准时机,双眸一眯,精光大作,猛然挥臂将手中的套马杆甩了出去。
那绳索在暮色渲染的天空下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接着精准无误地套在了前头黑马的脖颈之上,后头立马响起两个孩子欢快的叫喊声。
“套住了!套住了!”
“爹爹快收索套,他要挣开了!”
那马骤然失去了自由,嘶鸣,踢跳,狂奔,挣扎起来,完颜宗泽只一抬臂那索套便收紧,死死套住了马儿的脖颈。
马儿更加拼力挣扎起来,登时展开了一场较劲,烈马甩脖蹿蹦,完颜宗泽亦自马背上跃起,立于马背,一手持缰,一手紧紧拽住套马杆,用腋窝和手臂支撑着牢牢将马儿钳制在手。
那马杆直被拉出惊人的弧度,似随时都要断裂,马背上完颜宗泽的身影临渊峙岳,将夕阳余晖挡尽,黑影线条刚硬,每一笔都凝结着令人惊叹的力量。
眼见后头两个儿子策马跟了上来,完颜宗泽才沉喝一声,道:“墨儿,跃上去!”
自后面紧赶上来的完颜廷墨闻言明眸晶灿如星,扬声道:“得令!”
说话间身影已自马背上一跃而起,身姿敏捷的在身下马头上一踏向那挣扎的烈马扑去,谁知那马竟似感受到了他的靠近,猛然又是一阵狂奔,眼见哥哥无法成功跃上马背,后头完颜廷砚自马背上飞身跃起,大喝一声,“哥,弟弟助你!”
他跃起的同时,双臂伸出,双手交叠,完颜廷墨默契地踩着他交叠的双手一个借力本已落势的身姿又是一个腾空急窜,敏捷地抓住马鬃,正落于那力图挣扎的黑马背上,而完颜廷砚被借力身子坠落之际大喊一声霜髯,他那匹通体雪白的宝马便若一道流光急蹿到了他的近前,完颜廷砚抓着马缰转了一个圈,卸下一些冲力,这才稳稳落于马背上。
他凝眸去瞧,前头黑马突被哥哥完颜廷墨骑住,长嘶一声更加暴躁起来,忽而人立,忽而甩背,可不管它如何烈性挣脱,哥哥完颜廷墨都紧紧抓着马鬃,在父亲间或的控马辅助下,身躯牢牢伏在马背上,知这马多半是跑不了了,完颜廷砚登时便笑了起来。
完颜廷墨如今已有八岁,长的却比一般男孩要挺拔许多,飞扬的眉梢和眼角此刻尽是明光,尤且显得稚嫩的面容上满是坚毅之色,蓝眸若星辰明灿,已能瞧出几分卓越风姿来。
他这样紧紧贴于马背使得黑马挣脱不过又欲狂奔起来,完颜宗泽并不急着去拉紧套马杆控制那马,反而只在儿子惊险时才用套马杆辅助一二。此刻马儿狂奔,他便也拽着套马杆策马赶上。
一旁完颜廷砚亦骑着他雪白的霜髯紧跟在侧,见哥哥到底年幼,气力不足,那马又极烈,竟险些将他甩脱下马背去,便忙喝着,“哥哥再坚持一会,这马已快服软了!”
完颜廷墨闻言清啸一声,夹紧马腹,任是那马儿如何动作,他瘦高的身子都随着马背起伏,却牢牢钉在马背上。这般直折腾了将近小半个时辰,那黑马才渐渐地老实顺服下来,显然已接受了他从此将脱离野马行列,多了个小主人的事实。
完颜宗泽甩脱套马杆,眼瞧着一双儿子兴奋地驰马奔远,这才朗声一笑,转掉马头,远远的那溪边树下仍能瞧见一个绯色身影面朝这边静坐着,像是一朵开于绿缎上的海棠花。
他目光在触及那抹绯色时已柔光若水,随手扔了套马杆,策马向那处静谧的天地奔去。
树下,锦瑟盘腿坐于草地上,衣袂在晚风中翩翩舞动,她墨发只编了条长辫子垂在胸前,一根鹅黄丝带系着,直垂草地,发梢和青草交错飞扬。
她的腿弯静静地躺着一个四岁大小的小女孩,红唇粉腮,漂亮的有些失真,就像以人间精华借了最灵巧的手雕琢而成的玉娃娃,此刻她长而翘的睫毛低垂着,正睡的香甜,粉嘟嘟的唇微张着,露出两粒可爱的贝齿来。
锦瑟手抚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心意盈盈的瞧着完颜宗泽越驰越近,见夕阳下他身姿雄健而洒脱,俊美的面上还闪动着汗水光泽,衣襟微散,露出阔而紧实的胸部线条来,性感的要命,她不由心一触,忽而手抚一旁放着的琴弦,一串清扬的琴音扶摇而起,她瞧着他轻声地唱起了最动听的情歌来。
霞云漫天,飘在天边,清风温暖,拂过面颊,有个身影奔驰如电,驰骋在辽阔的草原,他的马儿就像离弦的箭,他的雄姿让我流连忘返,他挥舞起套马杆,英姿令夕阳黯然,他扬起迷人笑脸,占据我的心田,我眷恋他就像马儿眷恋草原,我拨响深情的琴弦,为我凯旋的英雄……
她方唱两声完颜宗泽已勒马近前,便那样端坐马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眼神火辣而炽烈。
今次他带着她来草原上参加跳月节,她面皮薄,当着众人和儿女们,死活都不愿为他对歌一曲,却不想此刻竟遂了他的心愿。
被她盈盈秋水的目光瞧着,耳闻她唱出如斯真挚而动情的歌声,完颜宗泽已然痴了,待她声落跳下马背便走过去勾了她如玉的下巴,俯身吻上那能吟唱出醉人歌声的樱唇。
缠绵,升温,擦出火花,激烈燃烧……待完颜宗泽气息不稳地撤离那片温柔,却蓦然对上了女儿兴致勃勃的黑眸。
他愕住,见女儿竟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似非要等个答案,他力持镇定地道:“蕊蕊醒了啊,你娘亲嘴巴上沾了脏东西,爹帮娘亲擦掉。”
他言罢却见女儿若有所思地眨巴了眨巴眼睛,道:“哦,原来是这样啊,下回哥哥们吃东西不斯文嘴上沾了东西,蕊蕊也帮哥哥们擦擦。”
她言罢,锦瑟原就红透的面颊更加艳若滴血,完颜宗泽已忍不住俊颜红染,好在他的女儿极通情达理,已转开目光不再执拗这个问题,跳起身来向远处跑去,只她跑了两步却又突然回头,盯着依旧一站一坐挨的极近的父母道:“爹爹,你的谎言真拙劣,蕊蕊还想要个妹妹呢,爹爹和娘亲继续努力哦。”
她言罢古灵精怪地又瞧了眼僵硬的父母,这才咯咯一笑转了身,完颜宗泽松了一口气,岂料蕊蕊又陡然转过身来,两手举至小嘴前做喇叭状,喊道:“爹爹放心,蕊蕊不会亲哥哥们的,不过舅舅家添了小弟弟,二姨母也为江淮王府添了小郡主,这回爹娘带蕊蕊进京贺喜,蕊蕊见了叡哥哥却是要亲上一回的。”
女儿口中的叡哥哥正是萧蕴和完颜古青的长子,自己辛辛苦苦捧在手心养到四岁的小宝贝岂能就这样被人占了便宜!?完颜宗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来,登时暴走,正欲怒喊女儿回来好生教育一回,手却被锦瑟拉住。
迎上她含笑的目光,完颜宗泽不由焦怒地道:“这丫头片子真是越来越没正行了,整该请个教养嬷嬷好好管管!”
锦瑟却是一笑,道:“前儿这丫头还说萧家的小子小小年纪爱装大人,老气横秋的最是没趣。你放心,你女儿鬼着呢,瞧不上萧家小子。女儿可是你的心头肉,只要你舍得,我倒极愿意有个嬷嬷来帮我拘着她。”
自己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却极是早慧,鬼主意颇多,时常哄的两个哥哥都连吃闷亏,完颜宗泽心知自己被女儿撞破好事,一时窘迫,竟也被女儿给戏弄了,不觉笑道:“这丫头,她比那萧家叡哥儿还小两岁呢,倒说人家小小年纪老气横秋。”
他言罢却蓦然将爱妻拥进了怀中,弯腰在她耳边低低哑哑地道:“不过这丫头胡话多,却也有说对的时候,微微,你瞧文青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妹夫闫峻也后来居上有了四个儿女,咱们是该努力努力给蕊蕊添个妹妹了……”
锦瑟见他又将教养嬷嬷的事儿岔了过去,显然就没真想过要让人来管教他那宝贝闺女,念着这丫头小小年纪就这样有主意,不知将来长大会成什么样,能不能找到婆家……
她这边儿走神,完颜宗泽却是不悦,滚烫的唇落下惩罚地在她颈边激起一抹菲丽的红霞,她揽上他的腰,唇角含笑,眸底映了天际霞光,潋滟波光,脑中却蓦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奢望。
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子孙绕膝,同叙天伦。
她何其有幸,今生得之享之啊……
——全文完——
此文没番外,到此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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