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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22章梅庄送嫁(4)


(一)

        郭宅是典型的两进院落。

        入口的如意门虽不大,但门内桃花纹砖雕照壁做工精细,颇有神韵。穿过褐色垂花门,宽敞周正的大院步入眼帘。目之所及处,高大的榆木伫立院中,虽叶已落尽,但胜在枝干粗壮,各种喜庆物矢挂于树梢上,更显氛围。厚实的红地毯铺在大院中央,一路从垂花门处延展至明间大堂。

        此时,在明间大堂的主位上,坐着郭老太太的旧主王老夫人。郭老太太年轻时是王老夫人的贴身侍女。随嫁到王家后,郭老太太被王老夫人在适婚年龄安排嫁给了远房表亲。王老夫人的这位远房表亲是个良民,在临汀乡务农,种植几亩田地。王家下人都说,王老夫人对郭老太太是真好,虽然嫁了个农民,但好歹不是下民,拿着平民证,日后儿女就可以脱离奴籍自我发展。郭老太太嫁到临汀乡后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如今一双亲生儿女虽然都在王家做事,但均是良民,可随时离开王家自谋生路,确实比那些家生下人或买卖奴仆的强得多。

        郭老太太半辈子都在伺候王老夫人。出嫁后,因为有王家的帮助,郭家逐渐从普通农户变成临汀乡的富农。郭家老太爷共四子四女,其中两嫡六庶。除了一个庶女年幼病逝外,其他的七个子女均活到成人。今日娶亲的这位郭公子在家排行老三。虽是庶出,但因生母早逝从小便被郭老太太带在身边抚养。因与王家少爷年纪相仿,便做了少爷伴读,直到后来去当兵。新郎官与王家少爷感情甚笃,再加上郭老太太和王老夫人的主仆情谊在,因此今天的主婚人除了郭老太太,便是特意从青城赶来的王老夫人。

        郭老太太将苏梅一行人引进正堂时,郭家的几个儿女正围在王老夫人身边说话。瞧见郭老太太迎女方贵客进来了,便齐齐让开道。

        “老夫人、少爷,我给您二位介绍介绍。这位是‘遗世山庄’的梅夫人,媳妇载云的主家。梅夫人,这两位是我郭家故主,青城‘积微居’的王老夫人和少爷。”

        苏梅敛裙行礼,恭敬的喊了声王老夫人、王少爷。侍立于苏梅身后的山庄诸人也跟着苏梅一同行礼。

        礼毕后,苏梅抬起头,赫然发现站在太师椅身边的年轻男子竟然是有过两面之缘的王秀才,不禁有些错愕。

        王秀才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会在伴读的喜堂上见到苏梅。“留园”外的初见,是惊艳。“异书坊”外的偶遇,是惦念。而今喜堂上的相见,是惊喜。今天的苏梅较之前两次,有了些变化。菖蒲色软烟罗裙套在茶白水纹窄袖褙子里,外披浅绿披风,优雅的凌虚髻上别着金银错蝶形步摇,既不失庄重又不至于过度抢眼,一抹丽色,美好得恰如其分,令人动心,令他心动。

        书茗跑进正堂时,就见少爷正直勾勾的盯着苏梅夫人看,老夫人喊了他两句,他都没反应过来。书茗只得悄悄靠过去,凑到主子的身侧道:“少爷,说话呀,老夫人叫您呢。”

        王秀才这才回过神来,微微低下头,拱手道:“小生失礼了。在下王道书,苏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王老夫人听到儿子喊苏梅为“苏小姐”,不禁一愣,道:“梅夫人姓苏?不知梅夫人与雍州‘苏府’有何关联?”

        苏梅淡淡一笑,道:“不瞒老夫人。知州老爷苏赞乃是舍弟。不过我已出尘多年,自居青城。家族里的人与事,我皆不参合。”

        王老夫人暗叹苏梅的用词精妙——三言两语间,苏梅既说明了与雍州苏老爷的姐弟关系,又将自己从大家族内斗中摘清,身份上拍板定案,品性上树立高洁形象,不得不说,是个高人,也是个妙人。

        因吉时已至,王老夫人母子和苏梅互相打过招呼后便各自落座。王老夫人和郭老太太居主位,苏梅与新郎的兄嫂居右座,新郎的其他家人居左首,其他观礼的亲朋按照身份地位分坐于左右首的两侧。

        身着大红喜服的载云由喜娘搀扶着与新郎官行拜天地、父母和对拜大礼。

        三拜礼成,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正堂内的年轻人们鼓着掌,起着哄。听到“送入洞房”的吉祥话,立刻三两成群,叫着跳着往洞房挤,一门心思要去闹洞房。随柳怕载云受欺负,立刻跟紫陌撸起袖子追去洞房帮忙。爱热闹的如蔚上回在踏雪的洞房里闹得欢腾,便也要求云妈妈跟钟大耀带她过去。苏梅本不愿意去,奈何梦楠拽得紧,只得也跟着过去看看。苏梅主仆前脚刚走,书茗便见少爷也跟着去闹洞房,不禁翻了翻白眼,追着王秀才而去。

        作为独自培养出秀才的寡母,出身读书人家庭的王老夫人第一次见到秀才儿子如此反常,不禁十分惊讶。她十七岁嫁到同是书香门第的王家当嫡长媳,婚后所生的长子在年幼时因一场疾病去世,此后多年她连生三个女儿,也没等来个儿子。第五次有妊时,连王家都不抱希望,生有庶子的两个妾侍暗地里嘲讽她要生四女。直到儿子王道书呱呱落地,王家人惊讶多余惊喜。可只有郭老太太知道,为了有这个儿子,王老夫人受了多少苦。生下王道书后,王家的三个庶子,或因意外或因疾病,还没成年就已去世。王道书成为了王家唯一的儿子。王道书8岁时,王老太爷中风瘫痪,王家的担子落到王老夫人手上。作为当家主母,王老夫人一边养育王家唯一的儿子,一边教养五个女儿(三嫡两庶),还要不时防范不厚道的穷亲戚们来打秋风,日子过得十分辛苦。大和三年,及冠的王道书考中秀才,成为王家的大喜事。大和六年,王道书赴考乡试前夕,王老太爷去世的消息传来。为了守孝,王道书放弃赴考的机会,回到青城替父守孝,一守就是三年。大和九年,王道书孝期已满。王老夫人为子聘得泰安县令的千金为妻。然县令千金瞧不上王家,更对王道书守寡回家的庶姐指指点点,不尊重王老夫人。王道书一怒之下退了婚,自此不再谈及婚嫁之事。

        此次,郭家庶子成亲。既有郭老太太和王老夫人的情分在,又有自小伴读的情谊在。王道书就是再不愿,也陪同母亲前来参加。王老夫人本指望儿子能在他人的婚礼上顿悟“洞房花烛夜为人生四喜”,却不想儿子的目光竟然追随了一个已婚妇人。雍州知州苏赞老爷她是知道的,出自宣城苏氏,本脉满门簪缨。这苏梅夫人既然姓苏,又与苏赞是姐弟关系,那必然也是苏家人。但她却又将自己独立出苏家之外,身世成迷。再加上她神秘的已婚身份,王老夫人不禁有些望而却步。

        听到郭家小妹跑进来说儿子和苏梅分别代表新郎新娘互对了两副绝对打了个平手,王老夫人有些发愁。瞧见周妈妈在,便开口试探道:“这世间女子,多以相夫教子为上道。如梅夫人这般‘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倒是少有。看梅夫人装束,当是已婚配。不知夫家为何高贵?是否在青城?”

        正与郭老太太说话的周妈妈中止了与“亲家”的客套话题,换上一张标准的笑脸道:“谢王老夫人赞誉。我家夫人已于多年前和离,往事已矣,还望莫提。今日乃载云与郭公子的大喜之日。能与郭家结亲,‘遗世山庄’上下老小均万分激动。日后,但求载云能恪守庄训,当好郭家的好儿媳,于愿足矣。”

        郭老太太不住点头,道:“周妈妈说得极是。我郭家啥都不求,但愿他们夫妻一生和顺,幸福美满就好。当然了,也盼着载云早日给我们郭家生个一儿半女,这样,老身也就心满意足了。”

        周妈妈继续客套道:“会的会的,一定会如郭老太太所愿。”

        王老夫人看着站在一侧不断说漂亮话的周妈妈,忽的觉得,这“遗世山庄”主仆均深藏不露,怕是厉害角色。

        (二)

        新房外的榆树下,一对璧人正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夕阳渐落的美景,久久没有言语。几步开外,新房内仍在闹洞房。男女双方亲朋从最开始的比对子到现在的比脑子,闹得不亦乐乎,半分要停止的意思都没有。

        王秀才听着新房内传来的喧闹声,忽道:“方才承让了。我知道,苏小姐是在给郭家面子,没有把对对死。否则,第一轮我就输了。”

        苏梅淡淡一笑,也没有否认,只道:“门外灯笼上的点金字,是先生写的吧?”她一直觉得那笔法很是熟悉,梦楠说她是看书看来的,可苏梅却觉得不尽然。直到看到王秀才,才想起那日在“留园”外见过他的笔迹。

        王秀才点点头,由衷道:“小生不才,就这一个本事能见人。能被苏小姐记住,是我王某人的荣幸。”

        “先生过谦了。方才对诗时,先生以‘松枯’对我的‘柏秀’,以‘颂联珠’对我的‘砚合璧’,用字之精准,思维之敏锐,非普通读书人可比。世人许科举曰——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若先生意在科举,那苏梅祝先生早日金榜题名。”

        “世人许科举……那苏小姐呢?”王秀才看向苏梅。

        苏梅不解:“先生何意?”

        王秀才冲苏梅微微一笑,温和道:“我想这些所谓的‘世人’里,应该不包括苏小姐吧。”

        苏梅愣了愣,没想到眼前温文尔雅的男子竟然看出了她的出尘,也愿意听她的“世外之人”的言语。除了苏桂外,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倾听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即使是苏赞,作为出仕之身,也有鸿沟和不解横在姐弟之间,使得他们有些话不能说、无法说。可如今,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称呼她为“苏小姐”,即使知道她是已婚妇人,也坚定不移的不改称呼,柔声细语地询问她对于古人科举心底最深处的想法,如何能叫人不震惊。

        正斟酌着言语,新房内突然涌出来一群男男女女。瞬间冲出来的人潮,险些就要撞倒苏梅。好在王秀才伸手扶得快。

        迅速将苏梅扶住后,王秀才赶忙把手缩回来,一脸真诚,生怕与苏梅接触多半分就亵渎了她一般。

        苏梅想跟王秀才说声“谢谢”,不意腿弯边冒出来个小豆丁。

        吃得满脸糖渣的如蔚抱着苏梅的腿弯道:“姑姑姑姑,快走快走,云妈妈说开宴了。咱快去吃好吃的。”

        苏梅笑着把如蔚抱起来,指着王秀才道:“蔚儿,这位是王叔叔。王叔叔学富五车,有八斗之才,是位秀才相公。你得称呼王叔叔一声,先生。”

        如蔚小姑娘虽然不知道“秀才相公”是什么意思,但“学富五车、八斗之才”这两个词她知道。就是说这个人很厉害,很有学问,跟夫子一样。所以姑姑叫她称呼啥她就称呼啥。

        梦楠走到苏梅身边,提醒道:“夫人,该进席面了。您坐主桌,可不能迟到。”

        苏梅点点头,冲王秀才福了福身,抱着如蔚转身就走。但走没两步,身后就传来王秀才的声音。苏梅知道他要问什么,遂回过头来,浅笑道:“先生的问题很特别,苏梅想认真回答。他日若有缘再见,我必答之。”说罢,不待王秀才回应什么,苏梅便领着人离开。

        王秀才看着那抹丽色渐渐没入吃酒席的人潮中,耳边回荡着苏梅那句“先生的问题很特别,苏梅想认真地回答”,嘴角禁不住扬起弧度。

        书童书茗站在一边,看着自家主子发自内心的微笑,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这花花大千世界,万花丛中,少爷总算能够为一朵娇花而停留;可惜这朵娇花是再嫁之身,恐难入老夫人法眼。感慨之余,书童也很担心少爷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郭家的谢客晚宴很热闹。

        今日来客中,年轻人居多,其中又有不少是新郎官的亲朋死党。所以才刚敬酒到第三桌,新郎官就被灌得不行了。新郎官的两个弟弟充当挡酒官,一边挡酒一边扶着新郎官。席面上一片热闹欢欣。

        与郭老太太、郭家长兄长嫂、王老夫人、王秀才以及临汀乡内德高望重的长者同坐主桌的苏梅,十分客气的谢绝所有的敬酒和邀酒,推拖不过便让钟大耀代替自饮三杯。桌上的所有菜式,凡是他人夹到她碗碟里的,苏梅均一一谢过,并以茶代酒回敬对方,但却从未动筷。礼数上,该客套的客套,该安静时安静,作为新娘的娘家人,苏梅做到了无懈可击的守礼和本分,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主桌席面上,欢欣的郭老太太游走于王老夫人母子、苏梅以及临汀乡内德高望重的长者之间,颇为得体的话语在外人听来尤为舒服。

        对于守礼本分的苏梅,王老夫人一直希望这妇人能出点错让她挑出毛病,遗憾的是,修炼多年的苏梅早已褪去当年的稚嫩,不再莽撞行事。更何况,今日苏梅的身份是女方“大家长”,她更是会小心谨慎注意自己的言行,为载云在郭家树立形象。

        王秀才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苏梅。她的一言一行,王秀才都尽收眼底。偶尔,两人目光相交,苏梅都礼貌地点头示意,完全不像方才在榆树下的那番轻松自在。这种浓厚的疏离感,让王秀才十分不喜。若非不合礼数,他还真想带着苏梅离开这恼人的筵席,找一处清雅的亭子,品一杯清茗,一起谈谈人生见解。

        日暮时分,郭家筵席结束,来客们纷纷散去。郭老太太有意留苏梅等人在郭家过夜。但苏梅觉得还是回庄的好。毕竟山庄来人浩浩汤汤,男女皆有,顷刻间全部留在郭家过夜怕会多有叨扰。于是,“醇馥庄”的下人们早早便喂好马匹,就等着苏梅一声令下,启程回庄。

        戌时正中,苏梅一行人在郭老太太、郭家长兄长嫂的陪同下离开席面。

        如蔚吃得肚皮滚圆,撑得厉害,很快就被云妈妈带上马车喝梅子茶解腹。略带酒气的随柳和紫陌在周妈妈的目光灼灼下不敢放肆,快步溜上马车喝醒酒茶。梦楠和周妈妈陪着苏梅与郭老太太告别。

        正当一行人准备出发时,一个年轻的男声在苏梅的马车外响起。梦楠掀帘一看,发现来人是王秀才的书童书茗。

        书茗双手递上小屉笼,道:“这是我家公子为梅夫人准备的,麻烦姐姐转交。我家公子让我代传一句,一路平安。”

        梦楠微微一愣,回过头去看苏梅的意思,见苏梅点头了便双手接过屉笼,微笑着让书茗传达苏梅的谢意。

        马车很快驶离了“秋收巷”。

        梦楠见苏梅一直看着小屉笼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便询问道:“夫人,要不打开来看看。瞧瞧王公子送了啥好东西。”

        苏梅还未答话,就听到打着饱嗝的小如蔚道:“肯定是‘玫瑰素饼’跟‘临汀桃汁’啦!刚刚蔚儿在洞房里都尝过了,可好吃了,姑姑,你快吃。”

        苏梅笑着摸摸如蔚的小脑袋瓜,没有说话。

        梦楠看苏梅面色不虞,以为苏梅与王秀才有什么争执,不禁道:“夫人,你怎么了?可是这素食送得有什么不妥?还是有深意在?”

        苏梅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梦楠,日后王先生的事莫要在庄里提起。我们‘遗世山庄’出尘世外,所谓俗事,能不理则不理,能少参合就少参合。这个屉笼,你、我、云妈妈跟蔚儿,都要烂在肚子里,就当从来没有出现过。”

        如蔚瞪着圆咕隆咚的大眼睛好奇道:“姑姑,什么叫烂在肚子里?肚子为什么会烂?吃多了就会烂肚子吗?”

        云妈妈急忙捂住如蔚的嘴,道:“我的小祖宗,别问那么多了,这是大人的事。你个三岁的女娃娃,懂什么呀?快些睡觉,妈妈给你唱个歌儿好不?”

        如蔚在云妈妈怀里翻了个身,一边把玩着云妈妈的衣领一边不住发问。

        云妈妈也不理她,径直就哼起歌来。

        健朗悠扬的关外民歌在狭小的马车空间里回响着。苏梅静静的发着呆,久久没有动静。梦楠见苏梅话也不说,就想把屉笼挪到一边去。哪知刚动了屉笼,苏梅就按住她的手,轻声道:

        “搁着吧。”

        梦楠点点头,伸回了手,坐到一边去。她不知道主子的这个行为代表着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今夜,这位王秀才成功引起了夫人的注意。送素食的用意,不外乎注意到夫人在筵席上几乎没动筷子。然而背后的深意,是梦楠以为的那样吗?王秀才,会是夫人的有缘人吗?

        共和三年十一月初六的夜晚,苏梅无眠,梦楠也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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