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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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一时静下来,只听见那些跪在地上的兵士的呼吸声。
天熹帝眼中神色变幻,仿佛是在衡量他这些话的真假。
“好。”天熹帝忽然道:“区区一个都尉,竟然这样处心积虑,到御前来告一个大将军,真是胆大包天,来人……”
他话音未落,殿外的侍卫早已涌上来,如饿虎扑食,将卢宏按倒在地。
“皇上,卑职可以作证,卢都尉所言句句属实!”其余士兵中有人嚷道。
“魏大将军不止放任北戎人进雁门关掳掠,还放纵威远军各部士兵杀边疆平民,我是云州同县李家沟人氏,魏大将军纵兵杀流民冒领军功,光在同县就杀了三千人,我父母都被杀了割耳领功,李家沟被杀得只剩十多个孩童,都可以作证!”有人厉声道。
“他们还在山阴杀平民,我亲眼所见……”
内殿一时间吵得不可开交,宫内侍卫也有点慌了,李福子气得叫道:“还不快拖下去。”
“就算皇上今日杀了我们,北疆百万民众,亲眼见到魏山林放任北戎□□掳掠!见到威远军杀平民冒充战功!”卢宏被按在地上,仍然抬头死死盯住天熹帝,目眦欲裂:“皇上杀得光他们吗!等那些父母被官兵屠杀的孩子长大,他们会如何看待我大周朝廷!”
天熹帝气得狠狠拍了一下桌案。
“拖下去。”年迈的君王目光阴鸷:“把这个卢宏给朕关进诏狱,让方子渊亲自去审!其余人全都送给魏山林!”
“我们要和卢都尉一起。”有士兵反应快:“我们是同谋。”
“我们都是卢都尉的同谋!”士兵们都嚷起来。
天熹帝气得手都抖起来。
“好好好!你们都是同谋!全关进诏狱,交给方子渊!”
京中有句话,叫做掖庭生,廷尉死,诏狱生不如死。掖庭是关宗室罪犯的地方,多半能活命,当年章怀太子案,太子连同皇孙在掖庭住了半年才罢,虽然出来人也废了,但好歹保住了性命。廷尉是大理寺的旧称,进去多半是重罪,死路一条。至于诏狱,是在这几十年才兴起的,里面多酷吏,许多狠毒刑罚,就算能活下来,也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士兵们都被拖了下去,外面寒风呼啸,走出好远了,竟然还听见他们在那唱威远军中的歌。这歌平时听着聒噪,这时候倒有几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势。
内殿重又安静下来,气氛冷得像冰,连李福子也不敢轻易说话。
天熹帝看了一眼萧邈,冷哼了一声。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吧。”
“儿臣今天打猎时,一直在想一件事。”萧邈神色平静:“儿臣幼时,有次随父皇打猎,捕到一只幼鹿,父皇一定要儿臣亲手杀了那只鹿,儿臣看着那只鹿的眼睛,一直下不了手。父皇说,这只鹿是因你而死,你就应该看着它的眼睛,亲手了结它。父皇说,你出生在帝王之家,你以后还会拥有更大的权力,去决定某个人,甚至成千上万人的生死,你必须直视自己造成的后果,才不会被权力冲昏头脑。”
他抬起眼睛,平静看着天熹帝。
“父皇,你至少得直视他们的眼睛。”
“放肆!”天熹帝站了起来,显然是盛怒,拂袖将茶杯扫到地上,茶杯破碎声音清脆,李福子连忙跪下劝道:“圣上息怒。”
萧邈也站了起来,垂着手,青年的身形高大而挺拔,穿的玄色蟒袍,鬓如刀裁,眼如寒星,看不出一丝惧意。
“蠢东西!”天熹帝瞪视着他:“就算你是好意,你把这些人收归麾下,带到京城来,让魏山林怎么想!”
“他们都是奋勇杀敌的将士,没有做错任何事。但边疆已经容不下他们,他们求我带他们进京面圣,宁愿以死明志。”萧邈的神色很冷:“我竟不知道,我一个皇子,掌监军之职,行监军之事,竟然还要考虑他魏山林怎么想。”
“这就是你跟着方其慎学到的权衡之术?”天熹帝反问道:“你明知魏山林执掌威远军二十年,但凡朝中有人能代替他,朕会不用?既然无人可替代,又怕伤太子体面,就算你翻出他天大的罪过来,朕也不会撤了他的职,你扳不倒魏山林,平白得罪他,不是在做蠢事?”
天下文脉,真要认真分起来,不过两宗,一派是冯陈两姓的山西学派,一派是王谢林方的江南学派,当年江南大儒方其慎进宫教众皇子读书,最看重的两个弟子就是林舜和萧邈,然而随着林家抄家,方其慎病死异乡,江南学派已经式微,陈溪山入宫讲学后,山西学派更是发扬光大。
天熹帝其实一直是不喜欢江南文派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毫不犹豫灭林家满门,林家治学的历史,倒比大周朝的历史还要长。但父子到底是父子,他这话虽然带着怒意,还是在教导萧邈的。
而萧邈的回答就有点太强硬了。
“先师教我的从来不是权衡术,而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君治之,臣辅之,天下遂平’。”萧邈淡淡答道:“父皇问我有没有权衡过,不如问问魏山林有没有权衡过。我权衡过仍这样做是蠢,那魏大将军明知父皇耳目众多,一定会有人把真相告到御前来,仍然肆无忌惮地这样做,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其实还留了一句,并没有把话说尽。
他没说的那句,是“父皇精通权衡之术,想必也知道魏山林是仗着朝中无大将可用,有恃无恐,那父皇既然明知魏山林狂妄至此,还不逐步动手剪除,到底是真在权衡,还是拿权衡当借口的懦弱无能?”
要是他真说了,那天熹帝的反应恐怕就不止如此了。
就算他没说那句,他的话说完之后,天熹帝也气得不轻,连说了三个“好”字。他这下实在被气狠了,十分失态,几乎原地转了两圈,脸色发青。走到萧邈面前,逼视着他眼睛。
“既然你这样公平持正,,挂个闲职也可惜了,明天就去大理寺上任吧。”天熹帝冷冷道:“赵王老嚷着有妖,你去查查他府里。是神是鬼,都给朕抓出来瞧瞧。”
跪在地上的李福子打了个寒噤,把头伏得更低了。
赵王府那一团迷雾,别说这些身在局中的皇子,连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也不敢轻易触碰,天熹帝这个决定,无异于是把萧邈投入了漩涡之中。
然而萧邈只是施施然地行了个礼。
“儿臣遵旨。”
天熹帝没想到他到最后都没一句软话,这性格和他母妃当年是一模一样,顿时心灰意冷。
“朕乏了,跪安吧。”
-
萧邈走出明政殿时,是李福子打的灯笼。来的时候带了十七个人,现在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了。
外面又下起大雪,李福子一面替萧邈打着伞,一面打着灯笼。
“论理这话不该奴婢说,”送到殿外时,他忍不住开口了:“但七皇子在陛下面前,也太放肆了。毕竟是父子之间,何必这么剑拔弩张呢?”
“多谢公公提醒。”萧邈似乎并没听进去:“辛苦公公维护了一场,有劳了。”
他说的是刚才在殿内李福子拼命阻止卢宏他们告状的事,李福子久在御前伺候,听了个开头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了。所以拼命阻拦,对于他这种人精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维护了。
“奴婢不过是为了报德妃娘娘的恩情罢了。”李福子叹了口气道:“还望七皇子以后千万小心。”
他看似维护萧邈,不过顺水人情,京中谁不知道李福子与东宫打得火热,天熹帝看重太子,他既做了忠心耿耿的纯臣,又迎合了储君,日后太子登基,他照样是无上的恩宠,不用怕一朝天子一朝臣,实在是万全之策,稳如磐石。在其他皇子面前,不过是轻飘飘做几句人情,就算是楚王他们也不会上当,都知道他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
但他向来顶着赵王和魏王的冷笑也照样做他的人情,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对萧邈总有点惧怕,说完了这话自己也有点心虚。也许是萧邈的眼睛的缘故。这位七皇子的眼睛是一点也不像圣上,黑如墨,寒如星,被他这么一看,哪怕是李福子这种老人精,也有些胆寒。
“知道了。”萧邈淡淡道。
其实萧邈这样做,也自有他的道理。君臣父子之分虽然上下尊卑分明,但君有君道,臣有臣纲,父子之间也自有纲常,他做他分内之事,合乎礼法,天熹帝就算再气,也没法发落他,否则那些御史第一个要上谏,太史令也不会不在史书上记一笔。
相比楚王那种战战兢兢一味揣摩天熹帝心意却仍要时不时挨顿训斥,他这样的处事方式,反而安全得多,也要有尊严得多。
出身卑微的皇子,失去的不只是帝王的宠爱,更多的,是从母妃和家臣那里学到这些政治智慧的机会。
诸位皇子都已羽翼渐丰,夺嫡大战势在必行,京城中风起云涌,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也没有能永远不受波及的方法,接下来,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
萧邈走出永庆宫宫门,天上正下大雪,长长的夹道上,一架御辇正停在那里,一样是五爪金龙,金碧辉煌,天下人都知道,天熹三十五年,钦天监见紫微并行,是二龙在天的吉相,天子大喜,赐太子乘坐御辇。
整个皇宫中,能乘坐一驾御辇的,除了永庆宫中那位,也就只有这位了。
风吹得御辇上金黄的挂穗微微摇晃,雪花如鹅毛般四处乱飘,萧邈走近,有人卷起帘子,太子萧毓安静坐在御辇之中,神色温和,只是眼神中没有什么笑意。
“小七怎么和父皇聊到这么晚?”他语气中带着点感慨的意味:“听说开了诏狱,好大的动静。”
他不再是猎场上的好脾气,显然萧邈告魏山林那一状也惹恼了他。
要是今天干这事的是赵王魏王那几个,他一定疑心他们是要夺嫡,权力场中,容不下兄弟亲情,换了别的兄弟他压根连问一句也懒得问。此刻他还愿意在这等着跟萧邈说话,已经是待萧邈与别的兄弟不同。明政殿一场大闹,结果被父皇当场就压了下来,十七个边疆士兵,悄无声息消失在这宫廷里,萧邈已经是全然的下风。他现在的行为,更像是王者的宽容。
可惜萧邈并不领情。
鹅毛大雪中,穿着玄衣的七皇子仍然是那样一柄锋利的剑,他抬头看了看天。侍卫肩头都落了一层雪,显然在这的时间不短了。
“大雪天,难为你在这等。”萧邈淡淡道。
这话说得气人,又点破了太子的心思。要是真这么气定神闲的话,何需在这等结果?
要换了个人说这话,太子一定大怒。
但没人比他更了解萧邈,如同至亲兄弟般一同长大,这样的太平盛世,宫廷里何等奢靡,哪一个皇子不是一身富贵习气,哪怕是太子呢,也是金尊玉贵锦绣绮罗堆出来的皇家气度。只有萧邈,是千年不化的寒冰一块。再繁花锦簇的温柔乡遇到他也要败下阵来,以前还有人疑心他是故作清高,但一日日看下来,让人不得不叹服。如此锋利冷漠的性格,徒然浪费好年华,可惜这样出众的容貌与人才,却是铁石心肠,实在让人叹息。
连萧毓也拿他没办法,说句诛心的话,都说赵王魏王母家强大,其实萧邈的外祖父也是国公府邸,何等清贵,真要与东宫为敌,也实在让人头疼。
太子只得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天熹帝刚才在明政殿说权衡,怪萧邈太过锋利。其实真学了权衡之术的这儿倒有一个——太子太师,就是山西学派的冯麟寿,这次同为山西学派的大儒陈溪山进宫讲经,也是讲给他听。
“这次舅父确实做得过分了些。”他终于开口:“你可以先跟我说,何必惊动父皇,挨一顿骂。”
换了谁在这都要惊讶,谁不知道东宫的脾气,一年也见不到他一次服软。
但萧邈偏偏不领情。
“跟你说?你如何舍得自断膀臂?”萧邈平静问他:“魏山林唯一的死法,就是父皇要杀他,你才会将他双手奉上。跟你说又有什么用?”
实在是一点情面不留,太子被他气笑了。
眼看萧邈不买账,太子只得俯身过来,低声道:“你想除他,也未必非要选现在。父皇留下他自有道理,你知道的事我也知道。魏山林这个人,我日后不会留。”
他眼中神色深沉,杀气腾腾,这话显然并非作伪。天家无父子,更无亲眷,魏山林虽是他舅父,挑战的却是皇权。太子何等傲气,怎么会容得下这样的挑衅。
“那又如何,”萧邈冷冷看他:“你以后自会有你的魏山林。”
所有的君王,都要当明君。然而明君太苦,总要有点佞臣来做做脏活。魏山林放北戎人进关,是因为相比丢失城池而言,被北戎人掳掠民众虽然也损失惨重,但名义上总归好听一些,他这个大将军要担负的责任也小一点。而天熹帝用有这样心思的魏山林用了二十年,恰恰也是因为魏山林的做法让他这个天子的责任,看起来要小一点。朝中无大将可用,诸位亲王都被天熹帝几十年来剪除得差不多了,太子体弱,让萧邈代为巡边已经是僭越,母家有兵权的赵王魏王哪一个是好惹的,难道真放一个皇子出去边疆?养上几年,就是尾大不掉。到时候真要有夺嫡之虞。天熹帝年纪上来,不想打仗,国安民乐,如此富庶,边疆损失点军费甚至兵丁又如何,史书里一样要称天熹盛世。
所以天熹帝与魏山林一拍即合,所谓君臣一体,不过如此。
太子真正的老师,不是冯麟寿,也不是陈溪山,而是当今圣上。
他也会有他的魏山林。
萧邈实在是寸步不让,太子再热的心,也要冷下来了。何况东宫的傲气也是有名的,连帝后都知道太子脾气,常年让他三分,今日他对萧邈这样温和,已是极限。
果然萧旒就哼了一声。
“你这样说,让我如何回答?”他不再倾身向前,而是往后靠。御辇里的阴影落在他眼睛里,雪光却映在他下半张脸上,他的唇是非常浅的朱色,侧脸轮廓锋利,这张脸像极女子。男生女相,是极贵气的象征。
他抬起眼睛问萧邈:“难道你的解决方法,是换个人来做太子吗?”
他们之间的情谊,说是亲兄弟也不为过,但这皇宫中从来不缺手足相残的戏码。真到了那时候,太子也不会留情。
萧邈这时候是该说一句“不是”的,何况太子这话也像是气话,但他偏偏就能不说。
“父皇让我去查赵王府的事。”他反而告诉太子,他只是陈述,但此情此景,宫外小皇孙的死因又是传得沸沸扬扬,矛头直指东宫,实在像极威胁。
太子直接坐回御辇之中。
“那就查吧,本宫没有做过的事,你们能查出什么来。”他的声音从御辇的阴影中传来,倒真有几分君王的气势了:“回宫。”
“起驾回宫。”内侍放下帘子,三十六抬的御辇如同一座精致宫殿,缓缓从萧邈身边离开,穿着玄衣的皇子仍然站在风雪中,像一柄黑色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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