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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曾相识


青州城民给那位“山不老”新建的龙王庙在城东榕林一侧,与州将府邸同享一块风水宝地,自北侧城门前去,需要穿过三条长街,三座拱桥,以及一个晨启暮合的市集。

        解钏不愿招摇,入城门前,他已化好一身寻常渔人常穿的麻布短衫,也把那支青玉簪子收起来,长发绾成一个不甚整洁的高髻,赭色发带与衣料一样粗糙,意图显得劳苦。而解凌遇在一旁看着他这模样,只觉得乔装打扮着实无用,毕竟长相气度摆在那里,一路总有人注目,不仅前路一同入城的的商客频频回头,迎面擦肩的女子也总是手掩半面,目光在解钏身上掠来掠去,好不讨厌。

        他记得长安城中,平康坊那夜,正是杏雨梨云的好春光,解钏引来的目光只多不少,却未曾令他感到任何不适。而今心境已然不同,叫出那声“师父”时,他总是想些别的。他也是近几日才察觉自己气量颇小。

        如此一看,唯有在解钏脸上抹些乌糟糟的草灰才能保住清静。

        这办法,解凌遇先前也不是没考虑过。

        至于为什么不做?当然是因为不敢。

        他一边腹诽着,一边把那些偷瞄的家伙一一瞪回去,把人吓得色变。后又沿街买一把伞,撑在解钏头顶,微微前倾着伞缘。

        解钏却把伞面往他那边推了推,好把他也罩在伞下。

        “如今雨已淋不湿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解凌遇小声说。

        解钏道:“我知道。”

        解凌遇偏过脑袋,眨了下眼皮:“所以师父不用给我打。”

        解钏却哈哈笑了两声:“你觉得他们看的都是我?”

        又与他一同握伞,把前方伞缘压得更低了半寸,道:“想给我抹草灰,先把自己弄得不起眼些。”

        解凌遇闻言一怔,回过味来,便攥紧那伞柄,悄悄地红了脸。他轻飘飘地想:我这一身黑,来去都像镖客武夫,哪里比得上师父把青山云雾穿在衣袖上呢?

        可就在刚刚,解钏告诉他,这一身黑也是好看的。

        上一个夸他好看的……好像还是荆楚山中一只小雀。它飞经那荒山,看到解凌遇化鱼入水,自投自食,问他无聊至此何不下山潇洒,它说解凌遇人形化得不难看,一定能在山下讨到好生活。

        解凌遇当时不信。

        如今却美滋滋地反复想着:原来我也是好看的。

        油伞把他与解钏挡住,也把路都挡住,基本看不到这街上如何了,只听到熙攘街声,可那又怎样呢?他跟着解钏,信步而走。

        即便斜风细雨不断,这市集还是喧闹如沸,石板路被踩得泥泞,伞角勾着伞角,在这泥泞中拥挤。两人步履匆匆,解凌遇嗅到杀鸡宰羊的血腥、煎炸烹炒的油腻、胭脂香膏的刺鼻、哗啦啦乱碰的铜臭……最后嗅到的是一股药香。

        解钏停步,收伞,往路左药铺中去。

        “蟒蛇上了年纪总有一股恶臭,”他解释道,“配两个香包捂口鼻。”

        铺中并不宽敞,木质药柜立满三面墙,中间只有一条小道可供通行,还挤了一个带着三个孩子配药的母亲,而郎中在最靠内的那一面,隔了张纱帘,正给一个老妇把脉。解凌遇把剑按在腰侧,免得它在哪儿撞出“咣”的一声,吓着这一屋老幼妇孺。

        他低声问解钏:“他的信徒去见他,也要捂吗?”

        解钏径直走向抓药的伙计,道:“他们不敢。”

        解凌遇扑哧笑出了声:“那我们捂着口鼻出现在他面前,岂不要把他气死?”

        “听来不错。”解钏也笑。

        他从袖中掏出一小串锈迹斑斑的铜板,倒是与衣装相称,一字排开在桌上,又要来纸笔,行云流水地写下药方。

        共有七味,多是银丹草、白丁香之类气味清冽的草药。各要几钱也都写得清晰,伙计拨着算珠把药钱香包钱合起来一加,那串旧铜板刚好足够。

        伙计黑瘦的脸上满是诧然,连忙又算了一遍,还是同样的结果。之后他便默默转身抓药,给香包缝线封口时,被解凌遇连问几句,才勉勉强强应了声。

        解凌遇问他:“这儿的郎中能否医治绝症?”

        伙计手中细针一顿,道:“什么绝症?”

        解凌遇胡诌道:“七窍流血,口舌生疮,终日浑噩不能下床。”

        伙计抬起眼来,目光也是一哆嗦:“这病人……可是客官家里的亲属?”

        解凌遇道:“是行路途中遇到的同乡。”

        伙计又问:“此人家中可有钱财?”

        解凌遇道:“几乎身无分文。”

        又听解钏补充:“年方十六,衰败在一夜之间,家弟与我都怀疑他是招了邪祟。”

        这是明白了他询问的用意。

        只见那伙计缝完一只香包,把另一只拿在手中,却久久不再下针,脸上也显露为难之色:“我多句嘴,劝二位客官离那病人远些……虽然是同乡,若帮不了他,还是明哲保身为妙。”

        解凌遇挑眉:“何出此言?”

        伙计额前已有冷汗,低头缝起第二只香包,低低说道:“邪祟之恙,我等小铺自然是不敢插手的,唯有龙神大人才能从鬼门关前把人要回阳间,大病小病,均一日便可痊愈……可是仅仅与龙神大人见上一面就需白银一百两,救人恐怕千两也不足。二位客官若是也染上邪祟,家中又无富余之财,便只能与那同乡一起等死了。”

        解凌遇想:好你个老蟒蛇,猥·琐贪财至此,坏的还是龙的名声。

        解钏则开口问:“这城里找山不老看病的人是多是少?”

        伙计眼露惊慌,好像听人直呼龙神名讳都是罪过,他低下头快速缝针,只盼把这两个问题篓子快些送走。

        “多,多极了,日日都要排队,”他的声音也细若蚊蝇,“龙神大人声名在外……千里赶来治病的都大有人在。”

        “原来如此,”解钏又不经意般说道,“要是没有他在,贵店的生意会好很多吧?”

        伙计顿时煞白如纸,“怎敢与龙神相争……怎敢与龙神相争!”他重复这一句话,把缝好的两只香包塞给两人,这就央求似的送了客。

        解凌遇本无意吓人,回头看见那伙计守在铺门边,生怕他们再折返回去继续盘问的样子,心中不禁过意不去。他转回脸来对解钏说:“看来那蟒蛇还有些本事。”

        解钏淡淡道:“蛇族善医,何况城里这条已经活了六百年。”

        解凌遇思忖道:“那伙计为什么对他如此惧怕?只是因为他医术高明,并且自称神仙?”

        解钏侧目看他一眼,道:“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解凌遇一愣,又恍然道:“城民还相信这蟒蛇能在打仗出海时保佑他们。”

        解钏点了点头:“历代医术高明者数不胜数,能行庇佑之事的却只有神明,人身处乱世时往往比盛世时更愿意信神,便是因为求人无望,唯有祈求上天。如今唐王明智,九州康定,中原人对神明依赖与笃信渐渐磨蚀,唯独沿海一带屡遭天灾,比旧时严重得多。这老蟒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盘踞此地装神弄鬼。”

        解凌遇蹙着眉,安静琢磨了一阵,又问:“师父,你说沿海遭灾……可是因为龙族灭绝,云雨无人司掌?”

        “有人司掌,”解钏把伞抬高了些,目视前方,“不过是错误的人。”

        “谁?”

        “无能小仙。不过对天帝忠心耿耿,五体投地。”

        解凌遇自伞下走出,仰面望向积云的穹顶,这些云正渗出他造的雨,这些云所处的天空,却早已不属于他那些未曾见过一面的族人。

        而作为龙族最后一脉,作为真正的“龙神”,他从未护佑他的子民,甚至缺位太久,导致邪神当道。

        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却见解钏收起长伞,又问他说:“你可知神之所以为神,其力量来源于何处?”

        解凌遇的目光自云际滑落解钏肩头,他看见解钏眉眼间少见的肃然,慌忙凭直觉答道:“根骨,修行。”

        “还有吗?”

        “……”解凌遇终于把方才犹豫的那两字说出了口,“信徒?”

        解钏舒开眉头。

        绵绵雨丝擦过他的眼睫,挂上极细小的水珠,一根根睫毛排成细密毛茸的两扇,把掩藏其下的目光衬得格外温柔。

        “有人信你,天上就有你的神位,信奉真龙者遍布九州,为我所救的只是少数,他们的愿力遍布世间,也随时供你取用,”他轻轻地说,“所以,你永远不会‘不存在’。”

        解凌遇怔怔迎着这目光,听着这呢喃般的语气,千钧重的话,忽然想起渐明天光下的石头渔村。

        在这一瞬,一念,一个刹那,他能感觉到无数滚烫的心愿,能听到千声万声的托付与祝祷,如大江奔涌,海浪滔滔。

        他或许应该去村中真正的龙王庙看一看。

        而解钏透来的眼神就像明白他此刻感受到的一切,五指有力地住他的手腕,又对他说:“神使人敬畏,却从不会让他的信徒终日活在心惊胆战中。以此标准来看,伪神众多,山不老只是最好杀的一个。”

        话音一落,两人旧不约而同地停下步子——他们已站在朱门前,而朱门之内,正是那座雕栏玉砌的龙王庙。

        等在门口的人已经排出长队,个个撑着伞,一丝不苟地遮着献给龙神的大箱小箱,自己却已细雨淋透。两个庙祝趾高气扬地守在紧闭的大门两侧,见一渔夫一镖客两手空空前来,一庙祝仿佛不敢相信,拧着眉毛上上下下地打量,另一位则把眼神轻蔑地一撇,看向了别处。

        不过,解钏要进这大庙,也并没有打算从他们身前经过。

        他与解凌遇绕到院后与榕林相贴的那堵高墙旁,一挥手便隐去自己与徒弟的身形,轻盈往上一跃,沿墙头走向廊庑,又从廊庑的黛瓦顶跃上偏殿,再跃至正殿,立在屋脊之上。解凌遇紧随其后,潇潇雨声中,他听到脚下女人的哭声,以及男人的呵斥。

        解钏则弯下腰去,把几片瓦弄得松动了些,再各自推开一点,露出一个可供探看却不会漏雨的小孔。

        他似乎对殿内的闹剧毫无兴趣,只是示意解凌遇去看。解凌遇趴跪下来,忽然被这屋顶刺出的光给照晃了眼。待到视线恢复,他看到跪在大殿中央的华衣女子身前摆了八箱黄金,也看到满地金银珠宝,被无数烛台照得闪闪发光,好一派灿烂辉煌。

        而山不老身坐高台宝座之上,与跪地女子隔了二十级台阶,二十步远,威严肃穆,不言不语。是他左侧类似“护法”的虬髯大汉在训斥那女子,而右侧摇扇之人,则是个柳腰花态的美人。

        不过这三人脸上都是浓墨重彩,从解凌遇这个角度能够看到他们花哨的额头,似乎也确实起到了恐吓的效果。

        那妇人送了黄金,还在连续不断地磕着头,护法骂得越凶,她就磕得越响,而解凌遇听不懂东海这一带的腔调,可谓一头雾水。很快他就不想看了,直接把那蟒蛇杀掉岂不快哉?他准备跟解钏打个商量,起身时目光掠过后院一角,却忽然一空,瞳仁蒙起一层困惑——

        他竟然看到了这种东西。

        绿洲樱树上的鲜艳红绸,在一棵上了年头的古榕树上,竟也系了满树。

        他记得它们叫做“灵旗”,用以招引魂魄。

        他也看到,这每一条红绸上的咒文之中,都有那个大字——“辛”。

        似曾相识。

        再看向解钏时,那人望着他方才注视的方向,默然不语。

        解凌遇正想问些什么,忽有听到欢呼,遥遥传来,源自几条街外的市集与街道。

        “师父?”他低声唤。

        解钏却忽然看向天际,风雨如晦,解凌遇隐约望见几簇光点,自远空顺风而来,云雾一淡,他又看清这些光点的轮廓。

        竟是孔明灯。

        数不清的孔明灯,携笔墨浩浩荡荡而来,入云穿雨,把头顶的青黑乌云都照亮,又往更远处去。

        这怎么可能?若非有功法加护,这些纸灯必定无法历经风雨飘至此处,仿佛不会被沾湿一般,小小一盆灯油也烧不尽。解钏也对此显然也是心知肚明,他冷眼盯着那些乱光,蹙起了眉。

        所以施法之人会是谁?

        解凌遇并无头绪。

        他只是忽然看到几行熟悉的字迹,是他自己在赤滩上写下的心愿,也看到一只白狐,眯着眼睛卧在心愿旁。而在与他的纸灯并行飘飞的另一盏上,细致入微地画了条龙。

        白鳞,黑鳍,五爪,与他如此相像。而在那时,解钏苦笑着说自己没有愿望时,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完全化龙后的模样。

        这龙腾云驾雾,好不威风,旁边似乎还提了两列字……是字吗?解钏写了什么?

        回神时,两盏纸灯已被他的雨丝缠绕,拽线一般回到两人面前。解钏似乎不知所措,下意识接住解凌遇的那一盏,拿稳的同一刻,雨线中的金光也熄灭。

        而他写的那一盏,那两列字,自然也落到了解凌遇手中:

        青川远兮独潜涉,赤衿荡兮犹含辛。

        字是古体,却不同于解凌遇在皇家书藏中看到的篆文,像是来自一个幽居山中的古老国度。深吸口气,他继续凝神细看,只有这两句了,没有其他,他却忽觉头痛欲裂,满腔酸苦,仍不能领会其中况味。

        只有一种直觉——这灯准确无误地出现在此时此地,就是要给他看的。而这必非解钏所愿。若是始作俑者现身面前,解钏或许会出剑。

        无双呼应一般微振起来,笃,笃,剑锷敲打解凌遇腰带上的铜钉。

        解凌遇抬眼,望向解钏的脸。解钏没有任何表情。

        他却被一种剧痛击中,正正打在心里。他艰难地问:“这句诗,是那个‘故人’所作吗?”

        解钏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空中轰的一声炸雷,劈在解钏身后,直接击碎半边屋顶,大殿中的金光霎时刺入灰色雨幕。解凌遇明白这雷生在自己心中,他的感觉无比清晰,却全然无法自控。他攥住解钏的手腕把人往那破口边缘拉,垂眸看去,摇扇女、护法,还有那蟒蛇,全都大惊失色,抱头鼠窜,而赶在蟒蛇自雨下逃离前,半边空顶漏下的细雨忽然拧成水鞭,猛地一抽,抽出呼呼风声,将他一把掀翻。

        山不老痛苦倒地,滚下阶梯,撞上那八箱黄金,又被那水鞭抽了几下就没了动静,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暂时晕了过去。华衣妇人放声尖叫,额头已经青肿,惶然往屋顶看,却只能看到愁云冷雨。

        只有解凌遇能看到解钏,也只有解钏能看到解凌遇。

        解凌遇呼吸剧烈,双目布满血丝,额头青筋也暴起,好像仅是鞭挞这一只小妖远远不够,他还要劈下更多的雷,降下更多的雨,杀更多的妖怪抑或伪神……什么都好!

        龙固然是一种神灵。

        他们生性暴烈,常使信徒胆战心惊,要真正成神,必须收敛本性。这话方才解钏没说出口。

        而解凌遇仍定立在这里,在他面前,要压制自己沸腾的血,他不惜用上全身力气,不怕忍受辛辣的剧痛。

        “师父。”他这样哑声唤道,一双黑瞳映着点滴火苗,也只有这一双黑瞳能被雨水打湿。他好像一只徘徊在家门口的幼犬,满身滴答着困惑与疲累,全部的希望就是眼前的那一扇门。

        他想要解钏为他开门。

        每个字都咬紧牙关,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你以前……认识我吗?”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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