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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再闻龙吟


若非迫不得已,解钏不会与涂山允独处一室。

        而在迫不得已时,面对长妹的质问,他倒也不会如坐针毡——

        不过是觉得麻烦。

        解钏平生最讨厌被人指手画脚,其次就是被人纠缠,苦苦找他要一个解释。前者使他感到厌烦,后者使他感到束缚,偶尔又有亏欠感夹杂其中,让他忽然想起自己胸膛里那颗只会徒增烦恼的心脏。

        就好比此时,此刻。

        小亭被湖水围绕正中,骄阳已将水烟暴晒殆尽,晒得沿岸的红石榴着了火,一树树的火又烧到湖里,搅乱一汪青碧。这一切刺目色彩在涂山允的身后摇摇荡荡,溢满解钏的视线。他感到头痛,怪不到烈日也怪不到别人,是他自己不该抱有期待,就算他与涂山允最初前来此处的目的只是密议退水之事,不消片刻,没有结果的争执过后,矛头总会又一次转到他自己身上。

        涂山允憋了这几日,不找个口子倾倒出去,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事已至此,最好的办法还是顺其自然,态度良好地听上一遍。

        “长年留在人间为官行商,确实会把骨头养软,使得青丘秘法日益生疏,只剩惑术还看得过去,这我承认,”只听涂山允道,“可不少兄弟姐妹都是千里而来,只因听说家乡出了祸事,狐王如若断然拒之,不给他们插手分毫,定是要让人寒心的。”

        解钏格外温柔地说:“寒心比送死要好。被大浪卷走一位,我还得去大海捞针。”

        涂山允挑眉:“可我与小枝呢?我们也帮不上一点忙?”

        解钏依旧不紧不慢:“我一人就能解决的事,何必三人去冒险?”

        “何必冒险,哈,你在人间还真是学了些好听的话术,”涂山允摇着头道,“可是狐王,这件事你我都心知肚明,挑开来说也未尝不可。除去自己之外,你本就不相信任何人。”

        解钏默默听着,又一次迅速地失去了张嘴的欲望。

        他发觉自己不想否认。

        “哦对了,”涂山允往后退了一步,斜斜倚上亭柱,“你还相信你‘新收的徒弟’,也许,还有一个符牙。”

        解钏微笑起来:“不对。”

        “怎么不对?”

        “我不相信自己。”

        “那你相信什么?”

        “我要杀的人。”

        涂山允闻言,一身力道蓦地绷紧,唯有几缕发丝随风而起,萦绕眉间愁容。

        解钏继续凝视着她,说道:“他们活上一天,我就有一天可以确信,人世间,天神界,我都有没做完的事,所以还没到堕入地狱的时候。”

        涂山允如遭重击,无言望向湖面,一个侧脸都不给解钏留下,解钏只看见她袖口隐隐颤抖。半晌她才转回脸庞,目光闪动:“那你要做的事,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吗?”

        解钏道:“当然不。”

        涂山允又问:“谁能帮你?”

        解钏忽然又有了笑意,他眼中的亮光生动,明朗:“天下生灵都可以帮我。”

        “可天下生灵都不在你眼中。区区一个青丘,自然也拽不住狐王的脚步,”涂山允一步向前,站回方才对峙的位置,长声叹道,“你从昆仑火狱破山而出的前一日,狐神娘娘托梦给我,说你心魔太重,终将万劫不复,你听后一笑而过,挂着一身的伤直奔楚地。我便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算我与小枝改姓为解,杀掉造谣你死在狱中的族人,守着青丘等你三百九十九年,你也不会回来。你为了死在手下的猎物独闯南天门时,就已经不是青丘的狐狸。”

        解钏的笑容凝固眸中。

        涂山允则是越发目光灼灼,她冷声逼问着:“那如今呢?你得到了什么?你觉得你把丢失的找回来了,是吗?你觉得自己学会了爱,我们都不懂的那种爱,是吗?”

        解钏垂下眼帘:“你仍在恨我,是吗?”

        涂山允薄唇一抿,轻轻冷笑。

        这话放在两人之间,似乎也早已不必回答。

        可是解钏又问了一遍:“你仍在恨我,是吗?”

        涂山允忽然拔剑朝水面劈去,仅一挥剑,粼粼湖面就破开几里,直逼岸边山丘。目光汇于微振剑尖,她说:“小枝放下了,整个狐族都放下了,甚至忘了你当年做过的事,可我不能忘。”

        “既然不忘,就不得不恨。”她收剑入鞘,却依然手抚剑柄。

        解钏目中化开浓墨,明暗已不可辨,最终他说:“如此便好。”

        说罢转身,就要涉水而去。

        涂山允抬高了声量:“你做神仙时也是这般一意孤行?”

        解钏停步:“是。”

        涂山允牙关紧咬,佩剑又抽出一寸:“那你可曾想过,太子辛是否需要你如此?你从不在意他人如何做,如何想,可他呢?你怕不怕他根本就不想重活这一次,九百年都是你一厢情愿,强把他拉回这人间?”

        提及此名,解钏静立原处,似乎并无动容。

        回话却慢了半晌:“我送他上奈何桥,看他饮孟婆汤,盼他万不可回头。从那日起,我也没有给自己留回头的路。”

        “可他回头了吗,在桥上?”

        解钏不语。

        涂山允又道:“看他现在的样子,应当是回了。”

        “上一世死在你手中,这一世竟又爱上了你,下一世又会如何?”她又似讥诮,又似感慨,如是说道,“兄长,你且等着,他很快就会记起你的,会记起所有事。”

        解钏不再沉默相对,一字字道:“他当然可以记起。”

        涂山允一怔,目中无声溢满伤感——她已经报复一般使出全部刻薄,却还是没能把解钏的固执打动一分。

        他的声音中甚至没有愠怒,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真诚。

        “至于我,理应夺回欠他的东西,问心而无愧,自然也做好了一厢情愿的准备!”

        他留下这么一句,还有一个背影,当真没有回头。

        当夜子时。

        半轮冷月悬于穹顶正中,解钏立于月下,劲风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袍猎猎。

        他已身处青丘海岸百里之外的东海中,居高鸟瞰着海面碎浪,似在等待什么。

        他的手中只有一把轻巧纤薄的鎏银短梳,这把梳子平日里乃是需要修为滋养的金贵信物,足够调遣九州狐族,此刻被他随意拿在手中,周身狂溢的妖气皓白如飞雪,在梳齿蓄到最浓,聚成了青光。

        解钏只把它当作一件武器。

        既然这大海不肯放过青丘,他就把它好好梳理一番。

        然而浪还没等到,先等来了一只小鸟。它绕着解钏飞了几圈,被逐渐升起的飓风刮得飘摇,厉声啼叫着,最终艰难地停上解钏肩膀,三只鸟爪钉入薄衫,用尖尖的鸟喙啄他的鬓角。

        “你怎么来了?”解钏柔声问。

        “你的主人呢?”他又说,同时并起左手两指,自眉心引出一道弧光,猛一振袖,那雪白就铺展成为一面巨大圆盾,足够帮那三足小鸟挡一挡风雨。

        阿楚仍在急急鸣叫着,短促而尖锐,就像是有天大的事要告知,可解钏一声也听不明白,更无暇去深究。他只知道他即将见到等待已久的对手,携带渐起雷声与倾盆大雨,气势汹汹而来——它比预计早来了半日,整个青丘也只有解钏一狐能够感知,因此他独立于此。隔着顺眼睫淌下的水流,他看到第一道白浪的奔腾,也看到此浪之后的一重又一重,隆隆轰鸣声中,饿鬼张开惨白巨口,迅速侵吞海面,天边细线涌至面前,便是巨浪翻滚。

        “抓稳了!”解钏一声高喝,突地俯冲直下,身姿矫捷如一羽利箭。离水面一寸时他立身而起,仰天而望,浪头已卷至头顶高空,巨网一般倾压而下,脚下的海面也随时会被掀起,上下席卷,把海面的一切拽入无限的旋涡与深渊。解钏凝神静气,他得身处其中才能摸清那推浪之力的路数,而那小鸟显然受惊不浅,于他肩头振翅,扇出的真火扫过面颊,于暴雨之中不熄不灭,倒让解钏心头燃起更为滚烫的斗志。

        无论是多大的浪,只要有他站在这儿,就没有一片能把他越过,拍上青丘的土地。回到岸边时,他将交回解凌遇的鸟,还有一片平静的海。这就是他的决心,也是他的自信!

        看准浪山将倾时,解钏出手。

        指尖在银梳密齿间轻轻一拨,竟迸出贯耳之声,堪比金石振鸣,同时有气浪贯穿雨幕,鞭子一般拦腰抽上第一重浪。第二鞭紧跟其后,把溅落的海水又抽回浪中,浪头竟有了抬头之势,而解钏哪怕刹那也不放过,密集鞭挞之间,他将被大潮吞噬的身影重现风雨之下,已然绽开九尾,翻卷的大浪就这样硬生生被他抽直,就此止步不前,立成一堵水墙,把不断涌来的后浪阻挡其后。

        但解钏心知这还不够。

        能够杀灭生灵侵占土地的并非海水本身,而是倾注水中的巨力。这力量来自云、雨,抑或千里之外的一阵轻风。若是不把力量卸出,这水墙必将长立于此,终日不得消减。解钏深深呼吸一口,随后合掌把银梳推至面前,同时踏风而上,带它引妖气上浮,聚起愈来愈盛的光团,如寒月高悬。

        一直悬至高空,与那巨浪对峙。

        解钏懒懒地眯了眯眼,抖落睫毛结起的细小霜冰,悬空盘腿而坐,九条狐尾抵风傲立身后,堪比盛开雪莲,尾尖各自冒出冰棱般的锋芒,待到这些冰棱“嚓”的一声齐齐脱离狐尾,于背后组成一圈圆形法阵,每一道芒尖都对准银梳,解钏便摊掌平放于膝头,静坐不动。但见面前青光猛地一收,银梳顿时失去颜色,透明与之中盛着风云涌动,浪潮翻滚。

        这银梳已经顶住巨力,巨力又从解钏躯体穿过,投入他身后法阵,激出极明之光,使它如涟漪般扩大。

        如此一来,雷霆万钧与无边大潮,源源汇入法阵之中,再无生长之力。只要保证法阵不破,便可卸尽水墙,使其缓缓落下,平息,成一片不会吃人的海。

        不过是需要多费些时间与修为而已。

        解钏心绪稳定,甚至有些轻松,全身却已结起白霜,他也知道这终将厚成冰壳,他太冷了,衣襟已被鲜血染透,可是血也是冷的,融不开那霜层。他不在乎。他不咳,不咽,任它去流,滑过自己冰冷的下巴,全身入定一般宁静,唯有瞳中光华慑目。

        渐渐地,连他嘴角的鲜血都已冻住,终于不再流了。

        与其说他用一把梳子抵御巨浪,倒不如说银梳只是媒介,真正承受那倾天之压的是他自己。

        他正是以根骨布阵。

        不然法阵如何能承受住通天巨力?

        青丘那群聒噪的狐狸还想帮他,怎么,想要与他一起忍受这般痛苦么?解钏在心里冷笑。这是他的责任所在,却不是其他任何一只狐狸该做的事。

        没有蠢货添乱,他倒也不至于死在这鬼天气里,耳边还落得清静。不过……待到水墙渐渐降低,雷电也渐渐稀落,他已习惯那股撕扯魂魄的剧痛,他又忽然觉得,这清静实在是有些无聊了。

        连阿楚都离开他冰冻的肩头。

        可他最快也要在这儿待到天亮。

        不知那人醒时发觉身旁空空,又会作何反应……

        那人。哪个人?

        解凌遇。他现在叫这个名字。

        解钏合起双眼,仿佛就能看到那张面容,他呼出胸中咸涩,仿佛又能嗅到那人身上独有的气息,是江河湖海,是风、雨、云。

        他还能听到那人的呼声,这一定是修为消耗太快所引发的幻觉了。

        可他深陷困倦之中,忽然察觉到一道劲风逼近。

        凌厉、蓬勃,像一柄淬满勇气的剑,这总不会是错觉!

        随后“幻境之声”便近在身后咫尺。

        “师父叫我不要不声不响地消失,自己怎么不以身作则?”

        这句话是带着笑的。

        已经铺开数十里的法阵竟也挡不住它!

        解凌遇手执无双,与解钏擦身而过,把它亲昵地吐在解钏耳边。却不作任何停留,而是以剑刃破风,踏雨云而上,直奔水墙最高处去。

        登顶时,他毫不犹豫地扬手一劈,唯见惊虹掣电自剑刃迸出,直直劈入水墙之中,竟把无边海水照得通彻,刺目至极。轰,轰,这声响也似雷电,解钏被那无双劈出的气浪推至几里之外,待到他从满目光眩中稍稍辨清轮廓,却见远方电光已熄,水墙再次恢复了漆黑之色。

        解凌遇与剑,已消失在那茫茫大水之中。

        解钏一只耳朵的冰化成了水,身体却依旧无法动弹,他空张着双目,心跳几乎静止。

        忽听又一声巨响——

        如江流悠长,如湖海浩大,此声一响,天上的重云跟着呼应,万里的波涛也要震撼三分。

        解钏瞳孔骤缩,一身硬冰霎时碎尽,被他抖落。

        这便是龙吟!

        许多年前,他在南天门前将反叛天帝的御龙斩落之后,就再也未曾听过的绝响。

        倒也在昆仑脚下旁观万龙之死,但那些哀鸣又怎能与此混为一谈?

        耳边余声未尽,解钏的妖瞳便被照亮,是银白长影游曳水墙之中,忽然一扫龙尾窜出墙顶,龙身盘绕起来,扶着一柱海水直上云端,连接天海,之后他就往返水柱上下,把那水柱越缠越粗。阿楚已经迫不及待地飞上前去,用翅膀拍打柱旁水花,高声为银龙助兴,而解钏就在阿楚一旁,携法阵与银梳靠至最近,帮那银龙稳住剩余的水墙。

        当银龙绕至相同高度,贴水柱边缘而过,用淡金色的眼睛专注地看他,解钏便抬起一手,刺破水壁,从龙颈抚至尾鳍。

        沉甸甸的,也不知是水流,还是银龙紧紧贴上的力度,他忽然长得太大,仅一片龙鳞就与解钏手掌等宽,解钏抚过他全身,就像抚过一座故乡的城池。可是这般巨龙放在通天水柱之中也显得像发丝般渺小,他维持着水柱的直立,每一次上下都需要许久,偏偏每一次还都要找到法阵中心所在,要解钏摸一摸自己。他还学会用鼻子去蹭解钏的手心,把龙角伸出水壁,轻轻顶一顶解钏的肩膀,他显然乐在其中,而解钏等着他,始终陪着他,直到面前的水柱已望不到边际。

        直到水墙消失,水柱又渐渐转细,最终细若悬丝,断续闪光宛若流萤。

        解凌遇,不,真龙,他成功了,千里之浪已被他注入云际,又化作如烟细雨,绵绵落下。

        这样的雨恐怕要下上半月。

        这样的雨,也激不起任何灾难。

        云层破开一角,露出半边弦月,明明月下,烟波苍茫无尽。那银龙也不见踪影,一身黑衣的少年,是乳色月光中一道薄薄的黑影,他本悬空立在云下,忽然身子一倾,直直下坠。

        在三足乌的鸣声之中,解钏一收法阵,奔上云霄。

        这一路格外的长。

        第一重天,又究竟有多高。

        解钏***臂仰望那黑影,忽然想起渚明宫破损的瓦顶,想起建木断根旁的树与溪,还有大殿横梁上数不清的瞌睡和对视,他喜欢从高处跃下,前提是他确定下面有人会接住自己,他不想弄脏自己的爪子和尾巴。

        这好像是个任性的怀习惯,用一千年也改不掉。

        臂间一沉,解凌遇终于降落。解钏手中是他湿溻溻的衣料,眼中是他挂满水珠的脸。

        解钏愣了下神。

        忽然又痛快笑出了声音。

        总是接住他的人,这次换他来捧一捧。

        解钏捧着解凌遇回到岸边,找到大河入海之处。天亮还远,往南便是青丘,解钏却要往北。

        寒雨连接河岸,以此河为界,青丘以北又是一片苍翠。

        苍翠之中夹杂捕鱼而生的渔村,也被前些日子的海溢冲得乱七八糟。解钏轻车熟路地找到一座,定立村头第一户门前,叩门三声。

        院中屋窗亮起,雨声中,一个苍老声音靠近问道:“来者何人?”

        解钏道:“我。”

        柴门吱扭一声打开,身披蓑笠的老者抬起头,藏在皱纹间的双目倏然一亮:“解公子。”

        解钏对他点头致意。

        上一次见面时,此人还正值壮年。

        老者侧身让路,殷殷道:“快请进。”

        踩着几块陷在泥中的石板往小屋去时,老者又试探问道:“公子素来独身而来……这位是?”

        解钏跟着他入屋,把解凌遇放上竹床,拂去他眼皮上的雨水,眸中冷肃悄然融为笑意。

        这才转向老者,平声答道:“一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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