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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该不该杀


父亲。

        涂山涉是第一次在太子辛口中听到这般形容。

        太子说完便半侧过脸去,抿着唇,垂着睫毛,眼底深藏起所有神情。

        这模样就像是刚刚承认了某种耻辱,却不愿显露在外,以求任何垂怜。

        涂山涉想了想,还是继续问了:“朝上去了多少臣子?”

        太子仍那么拧着脖颈,道:“楚王卧病多时,此月首次召集百官议事,内外侯臣自然是全都赶回了郢都。”

        涂山涉道:“现在事情议完了?”

        太子道:“明日午时还有朝会。”

        涂山涉松了口气。

        他拿过太子搁在桌沿的手,将它托在掌心,轻轻捏了捏拇指内侧的薄茧。

        “对不起嘛。”他这样说。

        “对不起?”太子的手指在他手中跳了一下。

        “质问,劈头盖脸的那种,你应该不喜欢,”涂山涉说得慢吞吞的,但很真诚,“你回来,我也应该先抱一抱你。”

        太子显然很吃这套,转过脸来,终于肯与他平视了。

        不过眼睛还是那么倔巴巴地瞪着,一眨也不眨。

        涂山涉冲他笑笑,又道:“方才那般不耐,只是因为你从朝堂上带回一股气味,我不喜欢。”

        太子果然收回手去:“什么气味?”

        涂山涉看了看空掉的手心:“不属于你的气味。”

        不是不喜欢吗?

        他又把那只手捉了回来,好牵回沾了那气味的人,又道:“明日上朝我会随你同去。你看到大殿横梁垂下一截黑色衣带,或是一条狐狸尾巴,那便是我在。”

        太子吸了吸鼻子,问:“同去做什么?”

        涂山涉答:“保护你。”

        太子噤了声,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涂山涉,忽然回握住他的手。

        握得好紧,连指尖都泛了白。

        握出对痛觉极度不敏感的妖怪也能感觉到的酸麻。

        同时他说:“好。”

        接着又郑重说道:“有所疑虑问我便是,安心地问,你我之间本就不必讲究一时心急与否。我只是时常担忧,会否有沉重之事被阿钏深藏于心,不肯问,不肯言。”

        不肯问,不肯言?

        涂山涉不动声色,却暗暗提了口气。

        没有想问的事,也没有想说的话,更没有一颗心去把它们藏住。他对自己说。

        接着那口气才顺畅地呼了出来。就像卸下压身的包袱,把它轻轻投入深崖,坠得再远,落得再重,也听不见。那就是安全了。

        他又能滴水不漏地与太子对视了。

        他对太子说了句诚实的话:“明天我要杀一个人,八成赶不上晚膳。”

        接着又说了个谎:“会杀得很顺利,灵玉务必在宫中等我,不必替我担心。”

        涂山涉近年养成了一个习惯,当他面对将杀之物,有十成把握时穿青衣,有八成把握时穿白衣,只有六成把握时他会穿上一身黑,也算是给自己日渐枯燥的工作增添些变数。

        至于把握在六成以下的情况,涂山涉还未见过。

        能让他穿黑的也已经多年难遇了。

        这把握的多少当然不能空口而谈。一般来说,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涂山涉都会事无巨细地观察一阵再动手。他深知在一场目的为杀死对方的游戏中,对猎物了解越多,自己生存的机会也就越大。他会挑选杀人的地点,也会想清杀人那刻的一切,周围是树,是草,是房屋?天上是日是月?风在刮么?水流之声能把猎物动向盖住几分?用一把刀还是一道法术?死状怎样,死前会尝试逃跑还是拉他同归于尽?

        又要怎么使力才能保证臭烘烘的血浆不弄脏自己。

        得到一串确切的答案是他动手的前提。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现在,涂山涉要杀的人恐怕也在盘算如何杀了他,没那么多时间供他考虑如何清爽,如何优雅。

        倘若不幸正面交锋,取胜就指在一个快字。

        好比两人对峙,各执一刀,出手快的不一定能活到最后,而出手慢的一定先死。

        涂山涉当夜便出手。他循着太子回时足迹一直寻到章华殿内,天色未亮便栖身横梁,正处王座之上,他嗅到那股气味格外浓郁。

        弄得满殿都是。

        但现在还不能妄动。

        他所怀疑的正是楚王,正是太子的父亲。至少……还是个父亲。他认为自己必须排除所有错杀的可能。

        于是涂山涉吐出内丹,仔细填补了诸多裂隙其中的一道,暂时排除了自己使用某些极难功法时碎丹暴毙的可能,又把它咽回去,与雕了满梁的神鬼异兽相顾无言,一直等到午后上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群臣高举谏尺列队入殿,之后是公族,之后是柱国令尹,之后是太子辛。

        太子佩储君宝冠,剑不离身,骨白锦袍今日也是挺拔如旧。他也如旧是百人之中唯一佩剑的那位,站在第一行,正处王座之下,却是谦如冷玉的姿态,一次也未曾高高仰起脸来,更未向横梁看上一眼。

        涂山涉干脆完全隐去身形,也收敛妖气。待会儿那小鬼要是想起来抬头看,可是看不到他喽!

        最后进殿的固然是楚王。

        正午已过许久,楚王被一群侍卫护着,姗姗来迟。

        蹒跚坐上王座,他半倚着躺下,立马被人帮着烘上手炉,枕上白玉枕头。身体似乎更加衰弱了些,没听令尹讲上几句他就眯起了眼,含混不清地“嗯”了两声,随后起身脱了裘袍,仿佛费了天大的力气,又蓦地躺回他的玉枕。

        病身皱巴巴蜷成一团,跪在一旁添炭的婢女为他盖了张虎皮。

        众臣报事照常,对此情状早已习惯。

        而涂山涉眼中已然红光烈烈。

        就在裘袍落地的一瞬间,事先标记的、只有狐狸能嗅出的味道起了变化,满殿都是浓重,唯独楚王身上陡然之间成了呛鼻!

        涂山涉恍然大悟。

        正是裘袍挡了气味!

        害他与自己埋下的细线身处同一宫苑如此之久,却总是兜圈绕远。

        这裘袍又是何等来历?

        涂山涉集中精神,拔下两根狐毛,看它们飘飘下坠,其一直往楚王脸上落,其二落上裘袍表面……

        前者被楚王蹙着眉头扫掉,后者顿时化为一缕轻烟。

        连了灵识,涂山涉感觉得到它化灰时的炙痛,而炙痛的源头与妖力大有不同,亦非人间方术。

        蕴藏裘袍之中的力量如此宽阔纯熟,正大光明,更像是仙法。

        甚至神力!

        涂山涉一时难以相信。他对九重天上的光景所知甚微,仅有的了解在于仙法能够由后天取得,而神力寄于根骨,与生俱来。总之这都是跟他搭不上关系的东西,他所能确定的只是,裘袍上的隐法与红鼎大门上的封印同宗同源。

        也赫然忆起那夜劈在太子身上的滚雷。

        难道这楚王依靠炼狐修身,已经成了仙?

        兴奋从头顶窜至尾尖,混着阵阵触雷般的苦楚痛恨,又硬生生被涂山涉压住,仿佛压住一只即将挥出的拳头。这一次他格外谨慎。视线汇于搭在兽头扶手上那五根枯瘦的手指,涂山涉就能看到白菇断于其中的模样。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涂山涉从添炭婢女心中探得,这裘袍是几旬之前突然出现在楚王身上,并非诸侯所贡,也不在司宫送来越冬的物品之中。

        它就像是凭空从楚王肩头长出来的。

        涂山涉一连验证了几人,这裘袍在他们眼中都是同样的印象。

        而那几旬之前,正是涂山涉布下小菇,想要探清炼狐之人的时候。

        楚王炼丹确有其事,早在十数年前就已开始,却一直毫无成就,他的身体就是丹药吃垮的。涂山涉最初入宫的那个雨夜,太子冒雨前去楚王寝殿救火,也是因为他炼得走火入魔,大火从青铜大鼎喷溅而出,烧坏了他的屋舍。

        这些都有宫人亲眼所见,也是涂山涉前些日子调查所得。

        这么一个连歪门邪道都练不成的老废物,能几月之内造出被金印封死的“鼎屋”,学会炼化活狐,还造出能够遮盖妖气的裘袍?

        由此,涂山涉察觉到一种可能,足以串联先前所有猜想并加以印证——出现在鲜红鼎屋之前斩断那只小菇的,确实是楚王,可教楚王炼狐赠他裘袍的,又是另外的高人。

        那“人”才是真正的对手。

        当然这不意味着楚王可以不死。

        人要一个一个杀,总要讲个先来后到。

        涂山涉今日就是要取他性命。能在他死前套出些“高人”之事是最好,套不出也无妨,木偶死了,提线的人能不出现?

        至少能夺来那裘袍仔细研究其中功法,怎么也不会吃亏。

        至于风险,六成把握高手不在,剩下四成是高手便是楚王本身,先前那几年的废物德行不过是障眼法。

        这都是涂山涉能够承担的风险。

        在他决定杀人的日子里,他就必须要见到血腥。

        他先是降下一支无形丝线,勒得楚王胸闷气短却又找不出缘由,早早地叫停了朝会,赶走众多公卿之后就被六匹大马拉回了寝宫,病恹恹坐了半天,果然觉得不够,果然要潜出行宫,往西侧椒林去。

        通往红鼎的那条路上被踩出一串脚印,露出枯黄的草,白狐就在椒林外逡巡,见他入林,就像幽灵一般尾随其后。

        看他走了几步,映红雪林的黄昏之中,一个枯槁的红袍人踉跄走向一尊巨大红鼎,披着厚重裘袍,喉咙里发出渴水的呻吟,涂山涉就已经想好接下来的每一步——挖眼睛,盘问问题,再割开那条咕噜个不停的喉管。

        却在跃下树梢的前一刹那听到异响——

        脚步声。

        沙沙,沙沙,踏在雪上,由远至近。

        只有一人。

        “父王。”太子是跑来的,却没有气喘吁吁。

        他急步跑过涂山涉所在的树枝下,就像完全没注意到他。

        涂山涉的计划就这样被打乱,杀人是瞬间的事,若是第一个转瞬没能完成,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停止。

        他没有扑在楚王身上,而是隐入雪中,只露出黑黑的鼻尖和眼睛。

        接着就看到太子把楚王请出椒林,一言不发地送至候在林外多时的随从手中。

        楚王在太子面前似乎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停步椒林入口,太子牵上自己的白马,目送那行队离开,走向石道尽头的寝宫正门。

        狐狸现身,待在他脚边,与他一同看着最后一个人影消失,他低头去看狐狸,没有惊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之后狐狸化人,一袭黑色劲装仿佛断在弓弦上的箭,侧目看着他,他也还是沉默。

        涂山涉道:“你知道这地方。”

        太子道:“我只是下朝之后看到你来了这里。”

        涂山涉又道:“你也知道我今日要杀的是谁。”

        太子颔首:“正因如此,我才找来拦你。”

        涂山涉一把按在太子胸前,空空的,那素袍的襟领如此平整。

        “去哪儿了?”他问。

        太子显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神色却沉着如旧,对此并没有显露多少在意,就像在看着一个与他无关的人,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一样与他无关的东西。

        “我摘了,”他轻声道,“你知道我来,我就不一定拦得住你。”

        涂山涉只觉得这平静太过刻意,都有些可恨了。

        “在你面前我不会杀他?”涂山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是这样认为的?”

        太子不躲闪:“我猜的也没错。”

        他甚至显出些疑惑:“为何要杀他?若是替我报仇,不必急于一时。”

        涂山涉笑起来。

        怒极反笑恐怕就是如此。没有太子提醒,他都快忘了这种明火烧燎般的怒意是什么滋味了。

        他攥着手腕把太子拽到鼎屋前,太子僵硬着,竟一点反抗都没有。只见斜阳已落,灰黄雪地上被两人错乱的步子犁出几道错乱的痕。

        太子皱眉仰望,目光落上屋顶一角的凶兽。

        “听到了?”涂山涉松手道。

        “是狐鸣。”太子小心地看向他,声音很低,很沉。

        涂山涉不顾封印,拉开大门给他看,只能拉开一条缝,热气嘭地一声撞出囹圄,火光映照下,只见许多狐狸已经成了焦尸,小小的,乌黑的,在角落蜷缩。与热气一同从那道窄缝扑出的是一股熏天臭气。

        死的味道。

        直到寒冰化在手中,五指又一次被烫伤席卷,涂山涉才放下门环。

        铜铸般沉重的大门又一次紧合。

        再听狐鸣,更不真切。

        涂山涉不顾手心灼痕,提起太子的领子,冷冷逼视下去:“青丘最近少了狐狸。”

        太子怔然:“他用狐狸炼丹?”

        涂山涉又笑了:“是啊,你说我该不该杀?”

        太子抬手就要拽那门环,又被涂山涉拦住,恶狠狠掐住手腕:“该不该杀?”

        太子仍不挣扎,只用尚且自由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他的小臂,眼皮上发红的湿润被雪夜映得清晰,应是起了层汗。

        涂山涉还是问:“该不该杀?”

        “……”太子最后静了静,“如果这是真的,我帮你杀。”

        涂山涉放下太子的领子。

        如果是真的?

        这是怀疑他在造假?

        他不太明白。

        只听太子辛又道:“但我需要亲眼看见,他在这座鼎前,做这些阴邪之事。”

        “你觉得我在骗你?”这一回涂山涉问出了口。

        “我不能错杀。”太子辛道。

        “错杀,”涂山涉笑出了声音,“错杀只能与‘无辜’相连,于我,他还有无辜的可能,于你呢?诛杀你亲族时,他还有没有无辜的余地?”

        “十一年。”太子却答非所问。

        他看着涂山涉的眼睛,笃定得不允许任何打断:“十一年以来我无一天不想杀之而后快!”

        “但我不能。我再恨,也要让他活过六十。”

        “那是我答应母亲的事,最后一件,唯一一件,”他定定地望进涂山涉由竖转圆的瞳孔,“我也有我不愿辜负的诺言!如果非辜负不可,我也需要弄明白我在做什么。”

        涂山涉不喜欢在太子脸上看到这般神情。

        深思熟虑,丘壑满怀,出现在一个未满二十的孩子身上,这不是难得?

        涂山涉就是不喜欢。

        他更难容忍自己因他人所言而更改计划,听太子说了几句,他竟有些不忍破坏那母子之间的最后一诺了。况且要他现在去破坏还指不定能成功呢!胸中含混不清,黏黏糊糊的,此刻怕是连斩刀都斩不果断,这感觉真是……讨厌极了。

        趁着还有耐心,他把顾虑对太子说出口:“如今你进了椒林,逼近秘密,小心他先对你动手。”

        本以为太子会思忖几秒,与他商议对策,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出那句“还是得让狐狸保护你”,却见太子低头踩雪,只“嗯”了一声。

        这反应到底是不是若有所思?

        人类真是难懂。

        他学着太子的模样提起外袍下摆,一左一右地踩雪,步伐的深浅也要模仿,既然对身侧这人发火失败,他总得找些乐子,好挨过这毫无收获充满愚蠢的一天。两人就这么慢慢往渚明宫回,相当有默契地抄了近路,星幕升起,好像如麻的烦恼也能暂且消散。

        谁知走过小道拐角,刚刚与两个宫人擦肩,从他们手中拿来两盏宫灯照明,迎面就碰上拦路的家伙。

        远离百尺涂山涉就察觉到他。

        不是妖也不是人,鬼太阴柔,也不是。

        是魔气。

        “找我?”涂山涉原地停步。

        “狐王涂山,”那人嗖嗖几声就行至两人面前,背着双手也不迈腿,好一种岿然不动的挪移,“本座久仰,久仰!”

        顿时,涂山涉的妖瞳又一次竖成细线,身边太子尽管面色不动,手里的宫灯也晃了两遭。

        还不如活见鬼呢。

        在那个上来就胡乱称呼的“人”身上,涂山涉看到与太子一模一样的装束,一模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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