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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最最“倒霉”


“哥哥应该只是想把它从舞女体内撵出去,找个人少的地方再处理,反正它跑到哪里都是逃不掉的。这家伙也是聪明,知道躲在人间谁要捉他都不好动手,”解珠叹气,蹲身看着那条断尾灰狐,“你看到处乱七八糟的又是木又是瓷,又有哪条狐狸不会被这香料味儿和酒臭熏得头疼?完全施展不开手脚嘛。”

        这意思是说,自己方才拦它其实是种想当然的多此一举?

        解凌遇心下一想,竟觉得十分在理。

        而解钏仍站在约十步远外的原处,笑道:“没这么讲究。”

        “不讲究,在哪儿打都是打?”解珠撇撇嘴,“二哥跟符牙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竖起几只手指,饶有兴趣地列举:“你们俩哪次较劲找的不是山高水满的灵秀宝地,或者干脆是冥宫之外,忘川崖边,退一步就是十殿阎罗红莲业火。姐姐说你和符牙都是疯子!”

        解凌遇惊道:“上次应战,师父去的也是这种凶险之地?”

        解钏似乎不想回答。

        解凌遇又道:“下次师父带我一起。我知道你们高手对决讲究信义,我不会插手捣乱的,我就只是观战,我保证!”

        解钏看着他这一脸严肃,两眼放光,心里也知道这小孩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还起了保护自己的单纯念头,只得无奈望向小妹——解珠翻他老底,解珠才是捣乱的人。

        而解珠只是咯咯地笑。

        解钏直接叫起她的名字,目光落回地面那条正在微弱抽搐的灰狐身上:“小枝,把它拎到我这里来。”

        “不要,每次见面哥哥都把脏活给我做,叫我小枝也不顶事了,”她转身踏出门外,娇声喝道,“看什么呢,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确实已经有人在楼外围观,还有结伴男客想要进来,结果她这么一喝,过路的停步的就纷纷转开注意,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别说什么都没看见了,这栋金线楼即便就此消失,他们大概也不会有任何察觉。

        只有解凌遇侧望着解珠的微笑,看到她眼中奇异情形,一如那日长江石滩边解钏遥望兰因寺时的赤金眼底、幽黑竖瞳。

        家族传统。解凌遇想。

        他回身提起那灰狐后颈一块皮毛,将它交回解钏面前,眼睁睁瞧着解钏把它接过,再放到蒲团上松手,灰狐就变回方才男子的模样,不过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每块皮肤也都瘀肿不堪,如遭炮烙。

        男子就这样抱着头,直到解钏在他对面坐下,把他的六条尾巴随意搁在桌角,他也不敢稍稍立起腰杆来。

        “坐。”解钏说。

        “不敢!小人不敢!”灰狐连连磕头,“家主大人帮小人化形已是大恩大德——”

        “没说你。”解钏拍拍自己右侧的蒲团,抬眼朝解凌遇微笑,“你的茶还没凉。”

        解凌遇走到解钏身旁,静静坐下。这确实是他方才观舞听琴的那张矮几,青衣姑娘还坐在那儿,眼含哀愁,望的是旋转不停的舞女,完全看不见他们。

        那盏端到嘴边又忘了喝的绿茶就摆在他面前,指尖一探,杯釉尚温。

        他拿起茶托上的另一只空杯,用袖口擦擦,也给解钏沏了一盏。

        “他会死吗?”轻声问道。

        “没了尾巴只会修为尽失,无法化形,”解钏仍那样耐心望着他,并不看矮几对面长跪不起的男子,“我只帮了他一把,未做更多美化,所以他只能保持这副烂皮烂肉的丑陋模样。”

        解凌遇点点头,心想,这我懂一些,庙里的方丈也总爱说什么无念无相,梦幻泡影。是这个意思吗?我看到三个人,佛可能看到一只虎,一丛浮萍,一个吊死鬼,又或是佛眼之中众生平等,并无区别。

        那么,如若有天我也修为尽失,我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却见那灰狐已经匍匐着爬到解钏另一侧,两手就要抓上红袍下摆,“大人,”他还在念叨,“斩尾是我,是我咎由自取,只要大人不杀我,我便不会死,大人您不杀同族已有……已有五百余年,若是因我破戒当属不值——”

        解钏蹙着眉,用扇骨把他的手指推开,“先和我说说实话。”

        全身都透出一件事:离我远点。

        解凌遇瞧着他面前那盏茶,瞧着水面倒映的灯影,心里又开始天马行空:这是被倒了胃口才不喝我的茶吗?

        那灰狐倒像是对这般嫌恶毫无察觉,两手被推开了,却还是蜷在解钏身畔,摆出瑟瑟臣服的姿势,“大人请讲,小人保证知无不言,言、言无不尽!”

        解钏直接问道:“挖了几颗?”

        “……三颗。”

        “在长安是三颗,”解钏把扇柄插到他颌下,一指沿扇骨使力,以此撑起他的头颅,又俯身与他对视,“我问的是总数。”

        “七颗,只有七,”那灰狐的面孔暴露在灯光之下,早已脸色煞白,包括他的血污伤口都像是被吓得发灰了,“真的只有七!”

        “嗯。”解钏又在蒲团上坐正,扇子也放回茶托旁边。

        解凌遇起身,绕到他另一侧又蹲下,把那灰狐往边上挤远了些,“他杀了七个人!师父若是不愿取同族性命,我来。”

        灰狐闻言就吓破了胆,呜呜咽咽,求饶不止,却见解钏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不用急。”

        哦,解凌遇眨眨眼睛,终于喝我的茶了。

        “饶你一命,是说现在吗?”解钏又看着那灰狐,道,“你说,如果现在把你偷的东西还回去,死的那些人会怎样?”

        “小人这就拿出来,小人这就拿出来!”灰狐已经退到矮几对面跪伏,闻言立刻从衣襟里掏出七颗心脏,上贡似的捧到解钏面前。也不知他怎么藏得下,又是如何保存,只见这七颗人心都还带着鲜血,有些还连了小块的皮肉,咕噜噜在矮几桌面滚开,散出腥臭。

        解钏不动声色,解凌遇却觉得,如果自己再倒一杯茶,这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喝了。

        他自己也看得不太舒服,人心果然丑恶,果然脏如池底淤泥。但无论如何也是七条人命,单是长安就有三条,为什么杀到最后那位大食国商人才露馅?

        却见那灰狐终于稍稍镇静下来,按照解钏要求的一一指认起这些心脏曾经的主人。解凌遇很快便发觉,他专挑孤寡之人蹲守,前面死的六个不是长期独居的老者,就是途中落单的旅人。

        “小人、小人知道这是恶事,一向……谨慎行事,”灰狐盯着最后那颗心,满脸哭丧,“只是最后这颗……最后这颗!”

        “急了?”解钏问。

        “都怪小人心急!”灰狐干脆照着自己扇起巴掌,“都怪小人心急!”

        门前传来解珠的大笑:“心急?怎么会有这种蠢狐狸,挖了几颗心就以为自己也有一颗,还说自己心急!哥哥,你又请我听了笑话!”

        解钏并不搭话,他随手拿了一颗端详,“是因为涂山准要得急吧。”

        灰狐煞白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又一次听到此名,解凌遇的呼吸也放轻了,想看看这涂山准究竟是何许人物,又跟自己这位“涂山涉”有什么过节。

        然而解钏依旧不痛不痒,不提半句旧事,“有正道不走,涂山准硬要在世人面前给全狐族记上一笔烂账,”他只是叹着气说,“实在让我难办。”

        “家主大人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做出祸事,是我让狐族,让涂山家蒙羞……”灰狐的冷汗已在地上滴湿了一片,让那波斯地毯的繁复纹样看来格外鲜艳清晰,他自己那副人形却已经石灰般干涸皲裂,“我保证此生再不踏入青丘半步,决不叨扰!”

        解钏摇摇头:“何必。”

        “你大可以继续在青丘居住。不过记得告诉涂山准,谷雨当日滚出来见我一面,我会在他知道的地方,等他三步一叩首,爬到我面前,”解钏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说完了,便顿了顿,“否则我先去羽山杀他,再回青丘杀你。”

        他的声音已经冷却。

        他的目光也是,不看灰狐,不看人心,更不看解凌遇,只余睫下阴影深重,消灭所有神采。

        灰狐走了,拖着没了尾巴的身子沿墙根溜走,是渗入繁华街道的一片残影。

        灰狐走后,解珠便走过来,坐在解凌遇的蒲团上。

        于是解凌遇只能继续待在那一边,他方才用自己把解钏和灰狐隔开的那一小片地界,后面还有两个虎背熊腰的富家公子堵着,他索性折起膝盖跪坐下来,撑着半边脸颊,近而细地观察解钏的神情。

        解钏仍不说话,低垂的眼睫下是一桌的人心狐尾,他全身上下都冷森森的。

        解珠倒是对此毫不见怪,痛快灌下半壶茶水,小声笑道:“让没了尾巴的狐狸回青丘,还是狐王亲手斩断的……这可比杀他强多了,哥,亏你想得出来!”

        “没有尾巴回去会怎样?”解凌遇问。

        解珠放下茶壶,一抹嘴角:“这可是家族私事,什么时候你成了我们涂山家的人,什么时候再来问我咯。”

        解凌遇咬了咬唇,他想说我拜了师,已经把你当半个亲戚了,却又莫名说不出口。他还想问问解珠方才话里的意思,什么叫“挖了几颗心就以为自己也有一颗”?心脏这种东西,是灰狐自己没有,还是……

        不应该啊?

        解凌遇知道,解钏一直很冷,只有心跳时会暖和些。

        他还听过那种声音。

        可他仍然没有办法在这张桌上问出这种问题。解钏还在长久地沉思着,他的神情、他脸颊缺失的血色、他红衣上映照的火,全都让解凌遇感到危险。解钏的沉思是危险的,解凌遇想把他拉出来,因为解凌遇可以肯定,他想的是令他痛苦的东西。

        “师父,”他扯了扯解钏袖口,“这些心脏,我们要还回去吗?”

        解钏不答,只是抬起眼睫,陌生地看了他一眼。

        “还它们做什么?”解珠毫不客气地嘲笑,“人死不能复生,你师父没教过你?”

        “对,人死不能复生!”解钏却陡然像是大梦初醒。

        只见他把它们依次丢进桌边温酒的炉子,接着又是六条灰白的尾巴,已经堆满了,快把火焰压灭了,他在焰苗上轻轻一捻就有青蓝色的火光乍然冒起,猛地窜出炉口,人心和狐尾瞬间萎缩下去,被烧成了焦炭。

        “交还了心脏,死人也不能把它装回去。”解珠又道,那种戏谑语气比之前更甚,眼神却一瞬不瞬,钉过解凌遇的脸,又钉到解钏身上。

        她又是说给谁听。

        解钏笑笑,眨眼间的事,他已经恢复平素那种清闲自在的模样了,方才所有的冷不着痕迹地消失,就像解凌遇在门口冰冻过后又摸到的那只装了暖茶的杯子。

        “一只叫做小枝的狐狸今晚心情不太妙,逮着她哥咬,”他把纸扇最后丢进小炉,起身拉起解珠,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我们看看买几颗糖能让她开心一点。”

        开辟“空地”的幻境也随他的脚步收紧了,最后消失,只剩这一楼热闹,仍是如此寻常。

        解珠声称自己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必须好好玩乐几天才能尽兴,解珠还指定了坊门口那家青团要尝,然而,就在解钏摆出一身好哥哥态度二话不说前去排队时,解凌遇破天荒地没有跟在后面。

        反而抱起双臂,留在解珠身旁。

        “哎。”解珠在他眼前晃晃手掌。

        “那个,忘记介绍了,我本名涂山枝,不过后来哥哥分家,我想支持他就给自己改了名字,姐姐也改了,”她又不太自在地解释,“不过后来我们发现,他好像只想自己用这个解姓,他分家也不是因为想当狐王,当然也只是猜测,问他他不会说的。”

        解凌遇点点头,转脸看着解珠。

        “这些陈年往事哥哥都不想提,我是看你这条……这条小鱼太笨才说的,你可不要误会什么哦。”解珠又道。

        “我没有误会。”解凌遇如实说。

        “那你盯着我做什么?像个不会眨眼的呆头鬼。”解珠显然有点毛了。

        于是解凌遇又转回头去。

        隔了一撮排队的人、一个卖花黄的小摊子,两人就这么并排看着解钏排队,从遥遥无望到只差两位。

        “那只灰狐没长心。”解凌遇冷不丁开口,嗓音压得宛如气声,还挑准了逆风在吹,声音难传的时候,“你确定吗?”

        “心这种东西又无用又脆弱,他要是想要一颗,就是真的蠢了。”解珠不屑。

        “你也没有。”解凌遇依旧认真。

        “除非特别倒霉,我们妖怪都是不会长的。”解珠理所当然道。

        解钏前面只剩一位了。

        解凌遇也在这时竖起耳朵。

        “特别,倒霉?”他问。

        解珠脸上再次挂起那种俏皮可爱的笑容,她点点头,又朝解钏挥手:“就比如二哥。他啊,是我们当中最最倒霉的了。”

        解凌遇没来得及再问什么。逆风停了。解钏也下了阶梯,拎回来两提青团,他递给解珠一提,说这是豆沙味的,又看着她急得弄了满手糯米的黏,看她苦着脸说艾草味讨厌,里面的甜味还不错。一颗青团下去,几步也就走到了平康坊外,解凌遇就这么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只觉行走仍在幻境,满心都是恍惚,无端,无边,无际。

        比起这恍惚的来源,他更想知道那颗让解钏“倒霉”的心脏,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念头又带给他更大的恍惚。

        忽见解钏转身,在解珠被摇铃而过的马车吸引时,他竟然停下脚步,等解凌遇与自己并肩。解凌遇走到他身畔才真正回过神,看他眼中的温度是真实的,手里的青团剥下了艾叶,映出圆圆一团灯火,也是真实的。

        “给我?”解凌遇指指自己。

        “我想你应该喜欢莲蓉味。”解钏说,留在他自己手里的那一提也拆开了,解凌遇接过青团时,碰过他的手指。

        这也是心脏的缘故吗?

        雷电暴雨下都能半点污泥不沾身的大妖怪,给他剥青团吃的时候,也会弄自己一手的黏。

        “莲蓉味确实不错,”解凌遇吃完一个青团只用了三口,咽干净了,他中肯评价,“比莲子甜很多,我很喜欢。”

        解钏点点头,又给他剥了一个。

        “师父不吃吗?”解凌遇这次不肯接了。

        “我这个妹妹喜欢编故事,也喜欢捉弄人,她说的话你不用全信。”解钏答非所问。

        解凌遇一时怔愣——解钏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她说的话”指的是哪些?金线楼里的那些,还是方才他特意打听的那些?可要是后者,解钏又是如何知道的?

        狐狸的听力这么可怕!

        “……”解钏无奈,捏着他左手手掌,把他的左臂抬了起来。

        只见衣袖滑落,卡在腕骨上的青铜手钏也跟着下滑,一直箍到小臂中间。

        “……”这回轮到解凌遇说不出话了。

        金线楼里?方才打听的那一点?他在想什么呀!那都是冰山一角。他又是什么时候戴上这手钏的,数到今日,少说是一旬,多说是半月。

        日日夜夜,所思所想,被解钏看了个透。这不是当然的吗?

        是他自己舍不得摘下这手钏的。

        解凌遇第一次为自己的迟钝感到发指。

        “我经常忘记它的,效用,”他磕绊地说,“那,那师父是不是经常被我的胡思乱想,烦到。”

        “不会。”解钏答道。

        “你平时也可以把它摘下来。”他又补充。

        “可是我不想摘。”解凌遇右手黏了糯米,只有这只被人捏着的左手是干净的,他在逼迫自己和解钏对视的时候连脖子都红了一片,看起来有点可怜,“洗干净手,也不想摘。”

        解钏张了张嘴。

        又考虑了一下,他才说:“那我教你隐藏思绪的心法,对任何人都奏效,不想被看到的时候,你可以藏一藏自己。”

        解凌遇一句“我也不想藏”差点脱口而出,转念一想,事实并非如此。任何人都不能完全透明。他也不能终日脸热心跳地活下去,好像没穿衣服似的,在解钏面前招摇。但这不意味着对解钏有所隐瞒能让他感到愉快。也就在他组织语言的时候,那只闲不下来的小赤狐已经领先他们十几步开外,回身抗议道:“喂,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两个根本就没准备带我玩!”

        “你想玩什么?”解钏终于放下解凌遇的手。

        他还把方才解凌遇不接的那只青团叼进了嘴里,并未反思,也并未加快脚步追上前去。

        “我想洗手!”解珠干脆张牙舞爪地朝他们扑来,“要好玩,要我没见过,不能带我去客栈!”

        解钏对此表示爱莫能助。

        “洗手,”解凌遇懵了一下,倒是灵机一动,“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太液池!”他简直顾不得手有多黏,只想拽上解钏的手腕,就像方才解钏握他那样紧紧捉住!

        尔后即刻开始飞奔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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