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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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人说,如若罪孽深重,便应赤足前行,三步一叩首,前往圣城祭慰先灵,方能洗清罪孽。
苏德散了头发,身着长袍,在雪地里赤足前行。
这雪下得真好啊。
干净。让他以为,自己的心也还是干净的。
十八岁,再过不久,便是他的生辰,届时他就满十九岁了。
在他这十八年多的人生中,扪心自问,他一直光明磊落,只杀奸佞敌贼,只害罪有应得之人,他第一次害无辜之人,竟是先从自己身边的人下手。
过几天,她就该成为他的王嫂了吧。
他的心痛得厉害,只以为应是愧疚所致,自己也奇怪,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的他,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产生愧疚之感。
也许,也许是他的心还没有变冷,或者说,又被她那一番真诚的情意给捂热了。
她第一次看到雪,枕着他的胸膛,说要带他回去见师父……
他忽然惋惜得不能自已:她为什么不早点说,偏偏要来到北泽地界才说,如果她早一点说的话,也许……也许他会带她一起走吗?
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
过去最渴望的自由,如今唾手可及,如果她早一点说出口的话,他会为了这个女孩放弃这么多年的渴求吗?
不,他不喜欢她,他对她没有感情,只是愧疚。
早一点说,晚一点说,他都不会为了她放弃从小就渴望的梦想。
“苏德,你父亲如今病重,时日无多,挑选王储迫在眉睫,你大哥粗迈庸常,二哥胆小怕事,唯有你,从小便显露了在武功、计谋甚至诗书上独特的才华,所以我们从你七岁开始,就把你当作北泽国主未来的继承人来培养,可你又生性散漫,不受拘束。
十年来,我们劝过你很多次,你软硬不吃,既不愿意,母后如今也不再逼你,只有一个条件……”
——把大魏死而复生的小公主带回北泽。
在其其格对他说这段话之前,他正在构想策反的事,王子策反,自是不能再为继承人。
忽然听到这段话,事情骤然就变得简单多了,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动身,找了很久,也在她常去的那家茶馆等了很久,终于完成了那场精心制造的偶遇。
官兵闯进来是意料之外的事,却也为他的计划添了一把火。
这第二把火,却是来自她最信任的居辞雁,“解药”的说法,实是由居辞雁发起。
他笃定了苏德不会伤害她。
苏德如今黯然想: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这十几年来的历练,十几年的刀剑,划破了血肉,也划破了感情——
他再织不起一张完整的情网。
苏德走了三步,缓缓跪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朝向西北,圣城的方向。
对不起,你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我不好好珍惜。
对不起,在这片土地上,我亲手将一个女孩,推入火坑。
没什么大不了的。
慕春遥想,不就是嫁一个人吗?她再找机会逃出去便是。
他们还能一直将她绑在这里不成。
于是第二天,当外面的人把饭菜端进来给她时,她大声地和他们道谢,盘腿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吃着食物,没一会儿盘子就见底了。
塔娜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称赞:“姑娘胃口真好。”
慕春遥舌头一舔,将嘴角的一粒饭也卷进嘴里,她拍拍肚皮,笑道:“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
“姑娘开心什么?”塔娜好奇道。
“开心……”慕春遥努力地想自己到底在开心什么,然后认真地回答她,“开心有了希望。”
慕春遥拍了拍塔娜的肩膀,道:“你也是,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希望。”
塔娜听得云里雾里,然而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懵懵懂懂地点头:“嗯嗯。”
晚上,她央着塔娜去找点牛奶和烤肉来。
塔娜应声出去,和守门人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就端着慕春遥要的东西回来了。
“他们还真听你的话。”慕春遥道,她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呢。
“他们是听姑娘的话。”塔娜纠正道,“姑娘想要什么都可以的。”
“那……”慕春遥缓缓靠近,猛地把鼻梁顶到塔娜的面前,“想要出去呢?”
塔娜的脸煞时涨得通红,急得说不出话来:“这……”
慕春遥摸摸她的脑袋,嘻嘻地退回去:“傻姑娘。”
她顾自嚼着烤肉,喝了一口牛奶,满足地闭上眼睛。
“姑娘在想什么?”
“想星星。”慕春遥道。
她闭上眼,想象着在草木繁盛的草原上,有漫天璀璨的星星,人们围着雄雄燃烧的篝火跳舞,或者大口吃烤肉和牛奶。
“冬天里是很少看到星星。”塔娜嘟囔道,“春天就会好很多,夏天、夏天的星星最多最好看。”
慕春遥笑了一笑,这北泽的烤肉和牛奶,就是不一样,不愧是被她在马车上想了这么久的。
“夏天的时候,我就不在了。”慕春遥垂着眼,有些惋惜道。
“姑娘、姑娘莫不是……”塔娜惊恐地捂住即将大张的嘴巴,眼眶竟微微发红。
“想什么呢!”慕春遥气得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夏天,没准她已经逃走了。
第三天的时候,一堆侍女涌进来给慕春遥梳妆打扮,银饰珠钗一根一根往她头上绕,华美流光的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勒得她透不过气来,在这寒冬里仍觉得身子发热,出了层薄汗。
慕春遥自己也穿不上,无可奈何,只得任他们打扮。
塔娜乖乖巧巧地站到了一旁,憋着一口气,半句话不说。
临出门前,慕春遥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借故先遣散了众人,匀出半刻时间和她说话。
塔娜眼泪汪汪:“姑娘保重,塔娜从今往后,怕是见不到姑娘了。”
“怎么的就见不到了?”慕春遥疑惑。
塔娜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慕春遥心里着急:“你倒是说清楚是谁见不到谁啊?”
“……有区别吗?”塔娜吸了吸鼻涕,懵懵懂懂地问。
“当然有哇!”慕春遥说,“你这样子让我以为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虽说最近也没有太阳。
其其格设了一场宫宴,就在王宫宽阔的宴会厅里。
慕春遥第一次看见北泽国主阿木尔,戴着厚厚的毡帽,坐在纱帘后,只依稀看得见个影子,说是病容憔悴,不便见客。
王后其其格坐在高高的殿上,身着正装,一副精致的妆容。
慕春遥穿金带银,身上首饰重得要命,只得由侍女搀着走。
从她走进宴会厅开始,大厅之内本来嘈杂的群臣突然安静了,一道道或锐利或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烫得她焦灼不已,如果目光有温度,她觉得自己要被烤熟了。
侍女搀着她行到了殿上,坐在其其格的旁边。
随着她落座的动作,满头的珠钗也刷拉拉摇晃了一下,她的脑袋一沉,随即松了口气,将头靠在椅背上,可算能休息会儿了。
侍女将她扶上殿,立时便退下了。
这殿台,似乎不是谁都能坐的,慕春遥观察了一下,最高一层坐着国主,第二层是其其格和她,第三层站着一个王子,四五层散着几个凶悍的老将。
她再往大殿下一望,长桌上瓜果美食,肉禽鲜奶,应有尽有,侍女陪侍两旁,群臣恭敬地立在座前。
她一个一个扫视过去,无人敢和她对视,一旦碰到她的目光,便立刻垂下头颅。
慕春遥后来才知道这是北泽王室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即使是她以为洒脱肆意的游牧民族北泽,也有着自己的一套严规的体系。
她刚坐下没多久,便被拉起来了,其其格又尖又长的护甲半陷进她的肉里,她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可这女人力气大得很,攥着她的手攥得更紧了,如同钳制住一只小蚂蚁那样简单。
“柔惠公主是三日前来到我们北泽的,数百年未曾延时的初雪因为她的到来而推迟,今年的雪,是下得最大的一场……”
“柔惠公主”四字一出,群臣已经哗然,议论纷纷。
慕春遥竖着耳朵细听,影影绰绰听到几句:“柔惠公主找到了?”“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柔惠公主竟然年纪这样轻。”“她可是弑父的魔头……”
喧声太大,以至于侍子不停地喊着“安静,肃静,大殿之上”等一些官方用语,仍半点用没有。
王后不愧是王后,只见其其格微微地抬起手,议论声已渐趋微弱,她又悠悠荡出一句话来:“谣言止于智者。”
大厅重又恢复安静。
慕春遥亦十分认同这句话:谣言止于智者,谣言止于智者。
她只是个公主,一个公主能有什么用呢?皇帝有那么多个公主,为什么偏偏揪住失去记忆的她不放呢?
“柔惠公主的到来,是我们北泽的荣幸。”
“待来年春天巴拉王子清战归来,我们将为公主和王子举行大婚典礼。”
……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慕春遥怔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只锦绣纹虎的大红色靴子的靴尖,感觉身上重又落上了千层目光。
哦,不是和王子他爹,是和王子。
那还挺好,至少年轻点。
后面其其格又说了些什么官话,慕春遥已经没注意听了,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等到那蜜蜂一样在她耳边嗡嗡的声音消失了,她侧过头,看着衣着华贵脸也华贵的其其格,小声问:“我可以坐下了吗?”
女人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如释重负般坐下,满头珠钗一沉,除了丁零首饰碰撞的声音,还有桌椅响动的声音,随着她的落座,群臣也纷纷坐下。
慕春遥回头看,她身后的阿木尔,北泽国主,像个木头似的,既不出声,也不动半下。
其其格掐着她的手,掐得她手上一阵吃痛,不得不又回过头来。
直到礼官下令,群臣方开始用食。
而距宴会开始,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慕春遥想,这饭菜都凉了吧。
然后她发现自己手边啥都没有。
殿台上的人都没有。
她于是问身边的其其格,“我们吃什么?”
其其格昂着头,坐得无比端正,晶蓝色的眸子,锐利地观测和审视着大殿,像是一尊美丽的雕像,像是什么都听不见。
慕春遥以为她聋了,问了第三遍:“我,吃什么?”
“公主稍安勿躁。”其其格悠悠道。
不仅软禁她,还不让她吃饭,这哪能忍?
慕春遥拔掉头上那些重得要命的坠饰,提着大氅的毛边,三两步跳下台阶,扯下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羊腿,蘸着酱料便塞进嘴里。
老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便将剩下的那半只羊腿留给他:“怎么,你也要?”
……
当然,这些都只能是慕春遥的想象。
其其格的手如有千斤重,只要她稍有动作,那千斤顶立时便会压下来,压得她吐血。
于是,她只能也端端正正地坐在高高的殿台上,饥肠辘辘,忍饥挨饿,任殿台下琳琅满目的佳肴美酒,将香味传进她的鼻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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