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莲花

赵雾生抬眼，波澜不惊地反问：“怎么不可能？你不就是借尸还魂的例子吗？”

        姬未央自然垂落的左手悄然捏紧，指甲在手心中印出深深的凹痕。

        不错，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可这世上果真有人能带着记忆不断轮回转世？

        姬未央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赵雾生也没有再继续讲述，只等待他慢慢消化。

        过了一会儿，姬未央心绪稍平，才艰涩地开口问道：“那当初姑奶奶就是和这位能够转世的君王打的仗？”

        赵雾生：“是的。”

        “我还记得那位君王的名字，”赵雾生闭上眼睛，从过去的记忆长河中打捞那段充斥着风雪和鲜血的日子，“他叫莲花生。”

        “雪域人与中原人语言不通，将军当初救下我后，耗费许多力气，才让我学会了官话。”赵雾生说，“后来我又教了其他士兵们雪域话，不过莲花生似乎也懂官话，我就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赵雾生叹了口气：“我甚至相信他真是通晓万事的神佛。”

        然而与雪域之间的战争，以莲花生的死告终，还是姬非花亲自提枪杀的他。

        之后赵雾生又陆陆续续讲了一些与雪域有关的事情，姬未央一一记下，末了，赵雾生又问他。

        “你如今住在哪里？”

        “文澡红文将军府邸中，”姬未央顿了顿，说，“文将军也在南疆驻守了近十年。”

        赵雾生眉头蹙起：“文澡红，原来是她。”

        “军师听过她的名字？”姬未央笑道，“原来的女将军都出自姬氏，如今总算有一个非姬姓的女将了。”

        “当然听过，和现在正受圣宠的姚相是少年夫妻。她当初是在漠北出名，不过我也没想到她会去南疆驻守。”赵雾生能领会姬未央话语中藏着的意思，“你现在的身体？”

        \"也来自南疆。\"姬未央说，“我想会文澡红会去南疆镇守，应当也有阿姐和姑奶奶的缘故。”南疆、甚至哀牢人有许多将姬悠视作姬非花的转世，当初姬未央还不明白为何当地百姓会有这种念头。现在得知雪域中那位“君王”的神异之处后，他忽然就理解了。

        南疆与雪域毗邻，与哀牢形成三角之势。即使路难通行，却依然会有人来往，有些观念势必会互相影响。或许南疆人不知这转世之说来自哪里，却自然而然地认可了这种说法。

        让文澡红去南疆，必然有凭借姬氏女将的名头震慑哀牢的意思。

        与军师交谈完后，已金乌西斜，步光在门口等得脚酸腿麻。原本赵雾生还想将姬未央留下吃一顿便饭，姬未央却坚决拒绝了，说屋中文将军和姚相公或许还等着他，他必须得回去。

        赵雾生无法，只好与他告别。

        姬未央临走前，又对步光絮絮叮嘱一番，叫他莫想着来服侍自己，好生顾好自己祖母妻儿才行。

        发现步光眼眶又要红了，姬未央被他的情态逗得哭笑不得：“好了好了，我会偶尔来看看你的。”

        步光这才依依不舍地叫来马车，送姬未央离开。

        目送着马车走远后，步光抬起袖子揩去眼角的几滴泪水，鼻子红通通地转身回了院子。赵雾生与姬未央聊过天后，精神头好了许多，没有之前昏昏欲睡的模样。

        步光见她想从躺椅上下来，连忙过去扶她：“祖母，今天郎君找您谈什么呢？”

        “谈些雪域和南疆相关的事。”赵雾生说，“姬家人就算换了身体，也还是姬家人啊。”

        马车中的姬未央对祖孙二人的谈话一无所知。

        他默默梳理着今天得来的一些消息。如果是前生他听到这种转世轮回的说法，必定会嗤之以鼻，可如今他自己就亲身经历了死而复生、借尸还魂，就再也不敢将这消息轻蔑以待。

        如果那雪域上的“君王”当真是累世轮回，那姑奶奶当初又是怎么将他斩于马下的？

        回到文府时，恰巧是傍晚，太阳一半沉入怀玉山后。群鸟的鸣叫此起彼伏，余晖脉脉，洒落在偌大的府邸中，将绿叶都染上一层橙红的颜色。

        姬未央刚踏入文府，两个孩子就急忙奔过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你们俩怎么在这里？”姬未央忙不迭伸手轻轻护住他们的头，双腿微屈，扎了马步，才没有被这两个小萝卜头撞倒。

        门房苦着脸替自家郎君、娘子解释：“大郎和大娘都想着您，将军和相公又不在府中，委实没人能让大郎大娘在屋子里等您。”

        姬未央一愣，奇道：“那将军、相公都去了哪里？”

        门房手指往上，用口型无声说：“宫里。”

        郦息找他们俩有什么事？

        若说是回京述职，也不会这么快才对。若要说其他……

        姬未央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是直接找他们俩说留在宫里的事情？”郦息应当不会这么猴急才对。

        “阿兄今天去了哪里？”两个小孩见姬未央许久不搭理他们，便开始拉扯他的袖子，想吸引他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姬未央一下回过神来，低头温声道：“阿兄今日去城中逛了逛。”两个孩子年纪尚幼，还不到能够独自出门交游的时候，只有元宵灯会或是寒食踏青时，能被姚相带出去。

        可这些地方他们早看厌了，便对府外未知的世界无比好奇。

        姬未央只好拣了几个坊市同他们说，听得俩孩子如痴如醉，连晚饭都不愿吃了，就想吃宋记的桂花糕、苏氏的冷淘，白家的冰酪……

        “唉，也不知道什么能吃到。”姚清臣苦恼道。

        因两位当家人不会回来吃饭，姬未央只好盯着龙凤胎吃东西，好在兄妹二人虽然想吃外面的吃食想的不得了，却依然乖乖地吃完了饭。

        吃过饭后，姬未央又陪他们玩了半个时辰，才得以抽身回到自己暂居的小院。秋霁正在小厨房中为他熬煮药汤，隔着十来丈，姬未央就闻到了浓郁的药味。他今早出门前秋霁特意叮嘱他，回来时得留点肚子，方便将药膳吃了。

        姬未央依言照做，可乍一闻到这药味，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幼时被古露华按着喝药的场景。

        ——那是他长大后也无法忘却的噩梦。

        为了避免一辈子都要喝药，他苦学功夫，终于将自己脆弱的小身板强壮起来。

        没想到重活一世，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吃药的命运。

        “郎君！你总算回来了！”秋霁耳朵很灵，姬未央一进门，她就从小厨房里跑出来，手中还挥舞着锅勺。

        姬未央盯着那锅勺，认真道：“秋霁姐姐，你这勺子？”

        秋霁满不在乎地将锅勺放下：“我正将汤盛出来，忘记搁在案台上了，正好你回来了，快来吃饭吧。”

        端着一碗药汤，姬未央能清晰地看见深棕色的汤中浮起切成细丝的肌鸡肉。

        “为什么还会有鸡”姬未央盯着那团漂浮的肉丝，大惑不解。

        秋霁把自己写好的那几张膳食单子拿出来，在姬未央面前晃了晃：“我师父说，是药三分毒，何况你年龄小，恐怕不爱吃这些苦东西，我便在里面加了些添头，放心，不会难吃的。”

        什么添头会在药里加肉？

        姬未央如临大敌，可一番好意他难以辜负，只好屏住呼吸，将鸡肉捞出来，大口吃了。

        出乎他意料，这药味虽重，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入口。

        “还不错。”姬未央勉强评价，“秋霁姐姐有心了。”

        秋霁得意一笑：“那当然。”

        “姐姐是文将军身边的医女，那姐姐当初是怎么和文将军认识的呢？”姬未央状若无意地开口，“姐姐说是救命之恩？”

        秋霁全无防备地说：“我是师父养大的，就住在南疆，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没听师父的话，偷偷跑出去玩，差点被几个和尚杀了，幸好文将军路过，将我救下，后来我就当了将军的医女。”

        秋霁眉目英气，年龄也不大，看着与中原人有所不同，却也不像胡人。

        “猜猜我今年多少岁了？”秋霁撑着下巴，冲姬未央眨了眨眼睛。

        “二十？”姬未央估摸着猜了个数字。

        “不对，大了些。”秋霁说。

        姬未央沉思片刻，又道：“十八？”

        秋霁笑意盈盈：“对的！”

        那可真是年轻，姬未央心想，十三四岁偷跑被文将军救了一命，就心甘情愿来到文将军身旁当一位医女，也就四五年的光景。

        “其实是和师父一起住太无聊了，”秋霁嘟哝，“你也看见了，我师父是个无趣的老道士。”

        姬未央闷不吭声，仰头将碗中剩余的药汤一饮而尽。

        “咳咳——”他喝得太快，嗓子眼一时间容不下那么多液体，竟被呛着了。

        秋霁慌忙拍他的背：“慢点喝，不用那么着急的！”

        这药可真诡异，肉吃着不难吃，汤倒是真难喝。姬未央觉得自己嘴里全是那股诡异的药味，等会儿要漱漱口才行。

        “刚刚说哪里了？噢，我师父从不肯说自己多少岁了，我小时候他就长现在这样。”秋霁递上一碗水，让姬未央清清嘴。

        姬未央接过清水，喝了一口，囫囵吞了下去，那股药味似乎淡了些许。

        听见秋霁的抱怨，他心想，玄真道长鹤发童颜，光看露出来的脸，几乎没有皱纹，倒也看不出有多苍老。将蓄着的长胡子剃了，说不定看着只有三十多岁。

        “我啊，打小就是师父养大的，”见姬未央已经将水喝完，秋霁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师父要回上京，我不肯，所以就一直跟在文将军身边。”

        姬未央：“玄真道长平时住在哪里？”

        “城外的怀玉山、杏花寺。”秋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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