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阿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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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乐令和文澡红还聊了些什么,姬未央已记不大清。他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不知不觉,又坠入梦境。
春寒料峭,院子中还残留着积雪,梅花正怒放,暗香浮动。姬未央坐在椅子上,怔怔地望着蔚蓝的天空。群鸟从天边掠过,风很冷,冻得姬未央打了哆嗦。
但他并没有选择取暖,而是呼出一口气,看着袅袅白雾,有些出神。
原来话本中的借尸还魂,竟是真的。
他明明死了,却又活了过来。
“我知你不是阿蟾,你到底是谁?”妇人问。
姬未央循声看去,荆钗布裙的女人撑着门,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很虚弱,瘦骨伶仃,手腕细的似乎一折就能断,脸色泛青,只是说一句话,就不停喘息,似乎随时会背过气。
“你如今病重,回房歇着,我去给你端药来。”姬未央沉默半晌,然后说,“我很抱歉,占据令郎的身躯,并非出自我意。”
“我想知道你是谁?”妇人并不理会他那些话,固执地盯着他,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姬未央与女人对视,良久后,他叹了口气:“我是姬久,姬未央。”
“是前朝,那位将军姬久吗?”
姬未央颔首:“是。”
女人嘴巴抿成一条线,只瞧着姬未央的脸,面无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我并未说笑,也并未欺骗你,”姬未央站起身,“我自刎彤水后,似乎做了一场梦,等梦醒睁开眼时,就已经来到这里。我很抱歉,我并非有意……”
“我信。”女人说,她目光转向院子中栽种的腊梅,又一次重复,“我相信你。”
姬未央不解:“若我是骗你的呢?”
“你不会骗我。”女人口吻笃定,“你就叫我阿姜吧。”
阿姜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喝药也只是安慰自己罢了。如今正是倒春寒,天极冷,姬未央连忙让她回被窝里躺着,别受风着凉。
姬未央忙前忙后地照顾着她,并没有发现阿姜静静看他时,眼眸中藏着的复杂情绪。
“我活不久了。”一个月后的傍晚,姬未央正坐在炉子边煎药,陡然听见阿姜开口,“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姬未央没有回头,继续拨弄柴火,让火烧得旺一些。
“我还剩最后一点银钱,不要再去抓药了,给我备好笔墨,我要写信。”阿姜说。
这里是南疆,山多、水多,姬未央身体太弱,做不得重活,但能采些常见的草药,拿去镇上卖钱。至于进山就不太可能了,一是家中还有阿姜需要他照顾,二是上山采药往往要花费几天工夫,需提前备好干粮和水。以家中的财力,显然是没法支撑的。
索性他在周围采来的药,也能卖些钱,即使不多。
阿姜还有精力时,会做些绣活,她的绣工极好,甚至会两面绣,绣样也是她亲手画的。姬未央看她以前的绣样时,总觉得十分熟悉,似乎是以前京里时兴的样式,极繁复,也极美。
南疆相对闭塞,打了十来年的仗,又休养生息近十年,百姓如今刚能吃饱饭,才有闲心追求漂亮衣裳。是故,在阿姜未生病前,她的刺绣极受欢迎。也正是靠着这手艺,她才能将姜蟾平平安安地养大。
阿姜的字极有风骨,可惜因为病重,手腕无力,导致这手字有了几分缺憾。
她随意写了几个字,找回握笔的状态,才把姬未央赶了出去,自己闭门写信。
姬未央满头雾水,在外面站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阿姜就把他叫进屋,将信叠好,塞入信封。
“去驿站,把这封信送给文澡红,文将军。”阿姜没说几个字,便又咳嗽起来。她连忙用袖子掩住口鼻,转头避向一边,往前走了几步,撕心裂肺般地呕起来。
姬未央轻轻握着信封,上前一步,担忧道:“阿姜!”
阿姜抬起手,拦住他:“不要过来!”她看了一眼袖子,上面都是血。她拭去唇边残留的血,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剩余的铜钱,分作三份,一份拿去驿站当送信的花销,一份用来当你路上的盘缠,最后一份……”
她忽然住嘴,又思考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说:“就用来给我操办后事吧。”
姬未央望着她,神色难掩哀伤。
“将军到现在还没认出我是谁吗?”阿姜说。
姬未央摇头:“抱歉。”
阿姜平静地说:“我只是小人物,将军你是大英雄,记不得我,再正常不过了。”
她神色安宁,安宁到让姬未央感到些许异样。阿姜年轻时,应该是很美的,眉目间总让他隐隐感到几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其实还很年轻,只是被来自生存的刀刃摧残得面目全非。
姬未央凝视着她的枯瘦的脸庞:“我当真见过你吗?”
阿姜微微一笑:“自然是见过的。”
“在上京,”她低下头,避开姬未央的视线,轻声说,“我出生于上京,若是将军有心,就将我和我的阿蟾,一起带回上京安葬吧。”
“我答应你。”姬未央郑重地许下承诺,“你的家,在上京何处?”
“就把我葬在上京郊外的杏花寺边上吧,”阿姜说,“那里是我幼时最爱去的地方。”
杏花寺是上京城外最出名的佛寺,传说百余年前一位禅师曾在此地坐化,圆寂后变作一株杏花树,明明是寒风凛冽的冬日,枝头却开满灼灼杏花。信徒们便在此立庙,命名为杏花寺。前朝便时常有达官显贵去杏花寺烧香拜佛,据说灵验得紧。
姬未央一向不信神佛,可如今死而复生,他也不得不怀着一丝敬畏。
蓦然听见杏花寺这个名字,他失神一瞬,仿佛又看见杏花寺满山遍野盛开的花朵,正随风而逝。他回过神来,极缓慢地、一字一顿道:“我会把你,还有阿蟾,一起安葬的。”
“我相信你。”阿姜说。
阳光模糊了她脸上的皱纹,她周身发着融融的光芒,姬未央忽然记起来,为何他觉得阿姜的眉眼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因为,那是他自己的脸。
“醒了?”文澡红侧过头,好奇地望着他,“阿蟾,你可真能睡,已经戌时了。”
姬未央拿着脸上盖着的手帕,眼眸里还带着一丝未曾消散的睡意,头发也睡得蓬乱,几根发丝调皮地翘了起来。
文澡红笑而不语,端起身边放着的点心,冲他眨眨眼。
一丝头发搔得姬未央脸颊痒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仪容不佳,连忙伸手把头发压住,勉强梳顺。
“我——”他从未在人面前这般失态,纵然之前也有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可也没有把自己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模样展现在旁人面前。
文澡红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快,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我瞧你睡得那般香,就没忍心叫你起来,待会儿可还睡得着吗?”
大概是睡不着了。
姬未央心想,可他不愿让人担心,便点点头:“能睡着。”
“还是年轻的小郎君小娘子惹人嫉妒,能吃能睡。”文澡红笑道,“我叫人把饭菜送上来,你一定饿坏了。”
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何况除去中午那一顿,姬未央自打醒来就没吃饱过,如今正饿的厉害。
“多谢姨母。”姬未央端端正正地在榻边坐好,诚恳道。
文澡红笑容愈发灿烂:“若是你弟弟与妹妹像你这般懂事就好了。”她正说着,侍女就将饭菜端来,夜晚不宜吃的味道过重,也就不见白日的酸辣菜色,大多是些口味清淡滋补的佳肴。
“我还未跟你说,我有一对孪生的儿女,大的那个是男孩,小的是女孩,”文澡红笑吟吟道,“都是猴性子……”
文澡红将上京家中的事娓娓道来,姬未央自然听得出,这是文澡红有意为之,想让他提前熟悉一二,以免入京后手足无措。她真真切切地将姬未央当作子侄,只可惜阿姜未曾将他与文澡红之间的渊源告知于他。文澡红说,她们二人是手帕交。
既然如此,阿姜又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他记忆中的样子?
饭后,姬未央与文澡红道了明朝见,才回到自己暂居的房中。
他望着如豆的灯火,回忆自己的梦。
阿蟾五官轮廓和十五岁的他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细微的地方不同。他的额头正好长了一颗痣,幼时家人还笑他颇有观音相,说不定以后就能在杏花寺出家。
他十分不喜这个玩笑,表达过一两次不满后,家人倒也不这样打趣了。
后来……
额头这颗痣也没了。
也再没人打趣他甚有佛缘了。
阿蟾是没有额间痣的,反倒是在鼻梁和耳垂各有一颗极小的痣。
终归是不一样的,他又想起阿姜逝世前最后一夜同他说的话。
“姬将军,若是没有你,今夜我本打算带着阿蟾一起走的。”阿姜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道,“他是个傻子,若留他一个人在世上,我怎么能安心地走。”
他死的时候心无杂念,如今却忍不住想,他身故的那一刻,会有人会像阿姜挂念阿蟾一样,挂念他吗?
挂念的不是姬将军,而是姬久,姬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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