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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第232章弯弓射雕


“小姜!”

        铮引冲身前趴在地上纹丝不动的青年叫道,并伸脚将压在小姜背上那袋沉甸甸的矿泥移开。头顶的烈日已将整袋矿泥晒得滚烫,脚下的大地是坚硬的烤盘,谁若在正午倒下,生命就进入倒计时。幸运的是锈石岭怪石耸立,小姜恰好顺卧在一条尖锥型的阴影中。

        见小姜没有反应,铮引将自己背上的矿泥搁到地上,附身查看小姜的状况。小姜上身穿着破烂不堪的汗衫,和铮引此刻穿的一样。只不过铮引比他高大,衣服都要领最大号的,而且才来没几天,暂时处于完整状态。

        照规定,奴隶们在走出锈石岭这片山谷前,是不许把身上的货物随意卸下的。果然,片刻功夫不到,队伍后方的监工便提着鞭子追了上来。

        “他昏过去了,”铮引冲监工说。

        监工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方脸壮汉,早些年应当也是奴隶的一员,后来升职,反过来管理六道来的同胞。从皮肤黝黑的程度判断,来这儿至少十几年了。那时夭兹人还被困在地狱道,没和修罗军交过手。

        “死了?”监工胡乱踢了小姜两脚,便转身离开,嘴里咕哝道:“死不死都一样,自己走不了路,还指望我背他吗?”

        “我背他,”铮引冲监工的后背说,“把他扔这儿不管,会冻死的。”

        是的,当夜晚来临时,小姜肯定会冻死。铮引不知道夭兹人居住的世界是否都是类似的气候,单就锈石岭来说,昼夜温差异常大。

        这里的酷暑不是季节,是每日伴随太阳一同升起的副产品。奴隶们住在碉堡一样的小窗建筑物里,没有任何温控系统,要么出门被烈日烘烤,要么在屋里憋闷而死。

        然而太阳才一落山,严寒便从四面八方袭来。这期间倒是有那么一阵子舒服的时候,因为建筑物都被烤透了,乍一降温,让铮引有种大冬天待在炉边取暖的错觉。可惜好景不长,待到奴隶们都爬进被窝,冷风便如厉鬼般在周遭肆虐。刚开始还能睡着,后半夜肯定要被冻醒,这时只能上牙打下牙地盼着明早的太阳赶紧升起来。

        当然,多半等不到傍晚,小姜已经被劦鹰吃得只剩下骨头了。铮引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被同伴警告过,要时刻提防劦雕这种兽鸟。不同于六道中的飞禽,劦雕之所以叫兽鸟,是因为没有喙,而是长着野狼一样布满尖牙的嘴。鸟的腹部从下颚到尾巴都覆盖着鳞片,寻常箭矢伤它不到。

        劦雕胃口极大,每日都要捕捉两三只小兽果腹。若是碰到羸弱伤病、甚至在野地里熟睡的人,也会从高空俯冲直下,两只尖爪刺入猎物的前胸或后背,再一口咬住猎物的脖颈。就这么会儿功夫,已有一公一母两只劦雕在铮引头顶盘旋不去。

        “你背他?”监工停步,转身,眯着眼睛望过来。“你背他,谁背你的货物?到时候一下子损失两份,我怎么跟上头交差?咱们分队的口粮可不是按人,是按活儿发的,完不成你们都饿着。”

        “我背他,也背货物。”

        铮引说完,先将搁到地上那袋矿泥拾起,搭到右肩上。随后左膝跪地,将小姜抱起,扛到左肩上。先前在母舰上被审讯时,铮引右腿险些被打残,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此刻他左腿着地,身上背负着总计约四百斤的重物,深吸一口气,猛一用力。没能站起来,只换来右腿中的阵阵剧痛。

        这时他想起了魅羽。要是有她在,使点儿法术调天地之气,再重的货物也能给悬在半空吧?所以也别怨谁了,怪自己本事不够。然而倘若自己此刻背的是她呢?若是不带她离开此处,她的性命就危在旦夕?这么一想,忽然就来了力气,扛着小姜和货物站起身,随队伍沿崎岖的山路出谷。

        来到谷外,矿泥被装上卡车,奴隶们由几辆平板车运走。夭兹人的科技其实蛮先进,普通任务都交由大机器完成了。正如泥天军叛徒琴鹤描述过的那样,在森林中砍树如割草般容易。

        然而锈石岭地形过于复杂,机器开不进来,飞行器更不敢靠近。目前修罗和夭兹人的飞行船都是靠磁箱调控反重力物质来升降,锈石岭一代有强磁场存在,且怪石林立,飞行器容易失事。

        板车开后,铮引将随身带的水壶打开,灌了点水到小姜口中。小姜还未转醒,气色看着红润了些。然而先前那两只劦雕大概有阵子没进食了,竟一路尾随在后方半空,时不时来个俯冲查探虚实,爪子快摸到铮引头顶了才又展翅高飞。这可怎么办?铮引即便能护住小姜,可其他板车上也有人陆续昏睡过去。

        这时车队刚好经过一片稀疏的竹林。铮引伸臂,接连拗了三支细竹下来,搁到身前的车板上。将最粗和最细的两支用帕子绑住头尾,做成弓。剩下那支一头掰尖些,做箭。

        铮引有天眼——当然,用魅羽的话说,主要还不是因为天眼,而是他内心空明纯净,否则即便换成有天眼但心思龌龊的曜武智也办不到——新兵训练还未结束时,便能将火箭射入装甲敌舰的枪炮专用孔洞,引发爆炸坠毁,在修罗军中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

        此刻他端坐在平板车上,目视前方,弯弓,搭箭,同时在灵识中观察两只劦雕的飞行方位和姿态。劦雕腹面都是鳞片,铮引的竹箭并不锋利,根本穿不透鳞片。只能等待时机,在劦雕俯冲的时候下手。

        终于,公雕在绕了一大圈后,朝着铮引左后方一辆板车冲下来。铮引右腿跪在车板上,抬臂,回转上身,将弓拉满。只听“嗡”地一声,竹箭飞出,射中公雕的右眼,并斜穿头颅。公雕连声都没吭,翻滚着摔到地上。

        母雕见伴侣猝死,一声悲鸣,绕着公雕转了几圈后,朝来时的方向远遁了。

        除了挖运矿泥,奴隶们还要去种植园干活。据说好多世纪以前,夭兹国大部分粮食就是机器种植了,很多还是在室内。但总有些权贵人士信奉纯天然食物,这种信仰本无可厚非,只不过顶着烈日去种植园的奴隶们不仅享受不到这些食物,连基本的生存保障都没有。

        铮引这才没来几天,身边病死的、冻死的、原因不明倒地而亡的,屡见不鲜。本来他还庆幸,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有用信息的敌人留下他一命,现在才意识到,人家只是废物利用。总有一天他就和小姜一样,由筋强骨健变得瘦骨嶙峋,最终扑倒在这个世界的某一处土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你是铮将军是吧?想不到,居然把你给盼来了!”

        这天傍晚,酷热随着西斜的日头散去的时候,铮引在屋外倚墙根坐着,手里抓着把秫秸在编篮子。这是他每天最惬意的时候,对他来说,做手工能减轻疲乏。却见一个留着平头、瞎了只眼的中年男子走来,在他身边坐下。

        铮引闻言一愣。奴隶们大多是地狱道来的,那里居然也有人认得自己?再仔细看男人,尤其是那只绑着黑布的眼睛,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看我,”男子抱歉地说,“我该先介绍自己,我叫程峰。”

        程峰……铮引想起来了。小川的父亲、泥天军上一任首领张羿,就是被程峰出卖后牺牲的。当时程峰的女儿被敌人捉去集中营,要他拿结拜兄弟来换。张羿其时已隐约察觉到程峰的不对劲儿,还是上了他的马车,任由好兄弟将自己送去敌营。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铮引曾多次回想起这段往事。他和张羿一样,对程峰没有怨恨,而魅羽则恨得压根儿痒痒。

        “我是想,”那天他对魅羽说,“倘若我跟你生的女儿被敌人掳走,要我出卖朋友来交换,我会怎么做?没体会过他人的艰辛,不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人口诛笔伐啦。”

        她闻言登时火冒三丈,“谁敢绑咱们的女儿,我端了他的老窝!你说我做不到吗?”

        “做得到,”他笑着说,“你什么都做得到……”

        此刻身边的程峰像是在想同一件事。“我知道,”他把脸埋在手中,“我不配认识铮将军,不配做人。”

        铮引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篮子,拍了下程峰的肩膀。他一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片刻后,程峰抬起头。“总之,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现在只想送大家回去。锈石岭这带大概有一千来人,都送走不现实,能逃回去一个是一个。”

        这倒是出乎铮引意外。“你有办法?”

        “不是光我。我们泥天军在这儿原本有二十几人,这批又来了十几个,且都是身强体健的新生力量。听说敌人最近派船去荧骨岛了,下次再有这种机会,想办法溜上船,起航后把船劫了。”

        荧骨岛,铮引当然不会忘,只是程峰描述的这个计划困难重重。奴隶们手中没武器不说,一个个已羸弱得跑都跑不快,还想劫持装备精良的敌军战舰?

        “我听说,铮将军有天眼,”程峰靠过来,望着地上的篮子,低声说道,“这件事要成,须对敌人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我们还要依仗将军的射术和巧手。就是不知,将军是否肯屈尊参与我们的计划?”

        “当然愿意效力。”铮引本已放弃同魅羽重逢的念头,现在又燃起希望。就算自己走不了,能帮几个同胞逃出生天也算值了。

        程峰侧过身来,用仅剩的一只眼睛诚恳地望着铮引。“请将军放心,我们定会从长计议,不鲁莽行事。我来之前,听说他们试过一次,没成,死了不少人,也长了教训……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请将军赢得十天后的角斗。”

        “角斗?”铮引不解地问,“那是什么?格斗比赛吗?”

        此时天色已暗,地上原本静止不动的落叶一片片活了过来,像是在催促还在室外逗留的人们,是时候进屋了。

        “将军不必多虑,我们会做安排。请将军务必在预赛中胜出,才能被送去察葛亲王那里参加决赛。”

        铮引点点头。作为修罗军主帅,察葛亲王的名头他听说过,是察雨亲王的哥哥,后者是侵略战争的总指挥。而察葛主理对外商务,难怪泥天军会想从他那里偷船。

        “决赛是和什么人比试?”铮引问。

        “除了锈石岭,还有两个奴隶园。打败那两处的代表后,再同亲王手下的武士较量。”

        程峰站起身,在离去前又叮嘱了一句:“无论出了什么状况,请将军一定要胜出。”

        “大哥哥,你捉不到我们!”

        大魅羽领着同来的四个姑娘,在夭兹人护卫舰大副的舱门口前闪了下脸,又叽叽咯咯地跑开了。

        她同姑娘们上船的第一天,被关在一间有着六张上下铺的舱室里不给出来。魅羽也没意见,兴致勃勃地讲些六道发生的新鲜事儿,姑娘们则叙说各自的经历。

        没过多久,夭兹人大概是觉得几个姑娘家,在浩瀚虚空中的一艘船上,能折腾些什么出来?就开门让她们自由活动了。而士兵中虽不乏好色之徒,知道这是送给亲王的女人,想动手动脚也只得忍了。这一来,整艘护卫舰不再安宁,到处都是她们的身影和笑声。

        魅羽倒没计划干啥坏事儿,她同士兵们打成一片,一是借机观察飞船操作。将来万一需要夺船出逃,不至于抓瞎。另一个目的是学习夭兹人的语言。她和铮引目前都能用敌军语言进行简单的交流,但要孤身一人在那儿生活,还远远不够。既然是去救人,词汇量肯定越大越好,否则别人就算对着她的脸说出铮引所在地,她也可能听不明白。

        让她懊恼的是,那个对她身份起了疑心的军官不在护卫舰上。夭兹人不懂法术,见军官昏迷不醒,怕死在回去的路上,头天便给送到运输舰上。而运输舰既已在荧骨岛卸了货,轻装上路,能提前好几天赶回夭兹人老家。

        这下魅羽头大了。她的咒语只是让军官昏迷,并未造成其他伤害,军官在回程中就会醒来。到时她会不会一踏上敌军土地,就被关进大牢?不过担忧也没用,只能随机应变了。

        就这么行了十七八日,魅羽从士兵口中探知,还有两天就到“家”了。这天下午,她倚在甲板栏杆上,手里抓着把夭兹人爱吃的坚果,望着身边一个叫横井的士兵用绒布擦拭固定在栏杆上的望远镜。就算再凶蛮的民族,总能找出几个温良恭顺的,横井就是一个。

        魅羽眨巴着眼睛望了他一会儿,用夭兹人的语言说:“横井哥哥,你们都是亲王的兵,对吧?这位亲王叫什么?平日都喜欢什么?”

        她既是被送去做亲王的女人,这些问题便问得光明正大。

        横井答道:“我们是察雨亲王的兵。你要见的是察葛亲王,主要负责帝国同外世界的商务外交等事宜。察葛亲王虽与军部关系密切,倒没怎么插足之前同你们六道的战争。平日除了歌舞,还喜欢看奴隶们格斗。”

        魅羽听到“奴隶”二字,心提了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地问:“应该……都是男奴隶吧?可不要逼我去和人打架啊,我怕被抓破脸。”

        横井笑了下,似乎对魅羽的担忧不屑一顾。“都是你们六道来的男俘虏,目前聚集在丰醴屯、廊湾,和锈石岭三个地方。”

        魅羽将这三个地名刻在脑子里。铮引会在当中的一个吗?多半在夭兹人军部大牢里关着吧。但无论如何,这比满世界去搜,范围要小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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