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黄粱梦：舅老爷

【2】

        久别重逢，黄太太和弟弟相谈甚欢。

        “你在外边这些年，日子过得顺当吗？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可你没家没业的，始终是浪里浮萍没根基。你这次回来就收收心，可不许再往外跑了。爹娘都走了，你姐夫也没了，我身边冷冷清清的，再经不起这些离离散散了。”黄太太说着叹了口气。

        何泰笑道：“聚散离合寻常事，你还能拿绳子拴住我？”

        “三十郎当岁，你也该琢磨着成家立业了。再胡浪下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你样样不沾边。以后做个寡老头，死了都没人埋。”

        “人不风流枉少年，我正是年轻力壮的好时候，你跟我谈老说死的，我听着都心慌。”

        “你外甥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你这个当舅舅的可倒好，光棍儿一条，自己还不急不慌的。这就是高堂不在没人拘管，让你由着性子变成个野猴子。我这个当姐姐的再不替你操心，你一个跟头能翻到西天去！”

        一壶龙井续过三次水就觉得茶味淡了，何泰喊徐妈换新茶。

        徐妈重新沏了壶茶端上来，絮絮道：“舅老爷在外边历练了这么些年，还是不改少爷本色。吃喝用戴，事事讲究，半点儿都不能马虎。”

        “徐妈这是骂我难伺候呀。”

        “舅，你总算回来啦！”福坤进屋，月华抱着孩子跟在后面。

        何泰起身相迎，笑呵呵道：“我走的时候，你嘴上刚长出些绒毛胡子，这一眨眼，你都娶妻生子了，臭小子比我本事大呀！”

        “我妈天天念叨着你，想你想得都快魔怔了。你再不回来，她就要登报寻人了。”福坤咧嘴笑着，露出一口大板牙。

        “你舅是远香近臭。我不在家，你妈朝思暮念，回来不过三天，老姐姐见着我都吃不下饭。”何泰说笑着，转头跟月华打招呼：“这位是外甥媳妇吧？容貌秀丽，仪态端庄，一看就是贤妻良母。”

        “舅舅过奖了。”

        月华打量何泰几眼。南洋回来的人，多受洋风熏陶，衣着也是一副西式打扮。上身是一件白衬衣，扎着条格子领带，领带上别着一只鎏金领带夹。一条黑色的西装裤子，裤线烫得笔直，腰上吊着两条牛皮背带。脚上着一双锃亮的三接头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头发抹了发油，背头梳得一丝不乱。再配上礼帽和文明棍，就更有西洋绅士的派头了。

        “瞧瞧我外甥孙女，长得可真俊俏。来，让舅公抱抱。”何泰抱起梦梦，“孩子叫什么名儿？”

        “小名叫梦梦，做梦的梦。”

        孩子认生，刚离了月华的手便哇地一声哭起来。何泰手足无措，徐妈急忙把孩子抱出去。

        “有妻有女，坤儿可是美梦成真了。”何泰从兜里掏出一包哈德门，抽出一支烟递给福坤。

        “舅，我不抽烟。”

        “老话说三岁定八十，还真是不假。男孩子上山爬树、下河摸鱼都算乖巧的，皮得很了，舞刀弄枪，蹿房越脊，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你可老实，从小呆坐在家，跟个木偶娃娃似的。长大了也这么古板，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何泰笑着，自己擦一根洋火，点了支烟。

        黄太太轻嘲：“他别的不长进，也就剩这点儿好处了。”

        福坤抱起账本和算盘：“时候不早了，我得去米行上工了。”

        徐妈收拾出一间厢房，何泰把随身行李搬进去。忙活一通，安营扎寨，还往墙上贴了几张电影明星的画报。

        晚上，何泰张罗着吃铜锅涮肉，徐妈支起锅子，七碟八碗摆了一桌子。

        月华刚拿起筷子，荤素没吃一口，那三大碗汤又摆到面前。

        “养生补汤得坚持喝。”黄太太语重心长。

        坐在一旁的何泰见月华蹙眉不语，二话不说，端起一碗猪血汤咕咚咚几口灌下肚。

        黄太太连忙阻拦：“这汤是给女人补气血的——”

        何泰喝完咂咂嘴：“姐，你不知道我在南洋过得有多惨，什么菠萝饭、咖喱饭、擂茶饭，吃得我想撞墙。你看我瘦得跟麻杆似的，我自个儿都心疼，我还真得多喝点儿汤滋补滋补。”

        月华呆呆地坐着，看何泰一口气喝了三碗汤，喝完还笑着跟黄太太撒娇：“姐，这汤以后都给我喝，我也要补身子。”

        黄太太一点脾气没有，低声嘟哝：“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补什么身子？”

        “我虚得厉害呢，”何泰拿黄太太的帕子抹了抹额头，“你瞧瞧，我现在坐着不动都浑身冒汗。”

        “三伏天吃涮羊肉，你不冒汗谁冒汗？”

        何泰呵呵笑着，对一旁闷头傻吃的福坤道：“你去给舅拿坛酒来。有肉无酒食无味，涮羊肉和烧刀子是绝配！”

        一家人欢声笑语，何泰自己开怀畅饮，又哄着黄太太和福坤同饮几盅。酒酣耳热之际，何泰唱起南洋小调。狂歌如同鸭叫，他也不管好听难听，只管自己唱得高兴。福坤坐得端端正正，紧紧绷绷，吃饭像练金钟罩，再留把胡子，立即就能扮个爷爷，瞅那架势，何泰得管他叫爹。月华不禁苦笑，也不知婆婆用了什么邪门秘术，竟教出这么块呆板料子。

        一个放达不羁，一个老气横秋，舅甥俩也相映成趣。

        家里来了个欢蹦乱跳的舅老爷，一下子热闹起来，黄太太笑容满面，月华也心情畅快。不为别的，至少有人抢着喝补汤，连干三碗还不打嗝，简直神仙下凡。可惜福坤没这机灵劲儿，远不如他的滑头舅舅能哄会骗，动动嘴皮儿就把黄太太摆布得言听计从。

        夜里，树上的蝉鸣震耳欲聋，还有留声机里传出的咿咿歌声，一片嘈杂声响使夏夜格外喧闹。

        月华问福坤：“你舅在咱家住下不走了吗？”

        福坤一边烫脚，一边扒拉着算盘核对账目，漫不经心道：“他下南洋之前就把祖宅卖了，外祖遗下的不菲家资，估计也挥霍干净了。没田没园能去哪儿？好在这四合院也宽敞，厢房空着好几间，他愿意住就住吧。怎么着也是妈的亲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三亲六眷，能帮衬就帮衬，谁都有点低运背的时候。”

        何泰住下来，一天到晚也不见人影。黄太太发现他在家待不住，睁开眼睛蹬上鞋，抬腿就要往外跑，天天早出晚归，酒楼茶馆戏园子，棋社剧社麻将馆，哪哪儿都得插一脚。

        过不两天，黄太太看不下去，起了个大早，堵到门口拦住何泰，沉着脸质问：“你这起五更爬半夜的，是去哪个朝廷点卯啊？”

        何泰嬉皮笑脸：“姐催我成家立室，我得赶紧出去给您划拉个弟媳妇呀！”

        “你少糊弄我，我还不知道你啥德行。见天儿忙着斗鸡走狗，没正形，不着调，亏你觍个大脸说成家立室，谁家的姑娘愿意嫁你这样的浪荡子？”

        “王八看绿豆，总有跟我对眼儿的，指不定人姑娘就相中浪子了，我总得出去撞撞吧！”

        黄太太被他哄骗几回也学精了，任凭他巧舌如簧，说破大天也不肯让他出去游耍，扪虱子似的把他强摁在家里，吃过早饭，便叫福坤带他一起去米行。

        舅甥俩一起张大了嘴。

        “姐，你让我去米行干什么？”何泰抓着螺丝转儿，沾了一手油，找不到帕子，拽过外甥的衣袖子蹭了蹭手。

        “眼看就要秋收了，福坤得忙着去四乡八镇收粮食。你在米行打个下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大掌柜，也虚心学学米行里的买卖经。多个本事多条路，技不压身。”

        “敢情是让我去米行当小力笨儿？”

        “你就说你去不去。”

        “我不去。”

        “不去就麻利儿回屋卷铺盖，爱哪儿去哪儿去！”黄太太下狠心要治治何泰的散漫性子，“你在外面混世界我管不着你，回到家还这么不务正业？正经事儿一窍不通，吃喝玩乐件件在行，一身纨绔子弟的臭毛病，还不如你外甥省心哪！”

        “得得得，我去还不成吗？”

        何泰嘴上说去，两脚并不赞成，在家里磨磨蹭蹭，吃完早饭又要喝早茶，手里抓着紫砂小壶，一边咂嘬着，一边努嘴吹哨逗八哥。

        旁边的福坤眼看着红日高升，急得快尿裤子：“舅，咱赶紧走吧！”

        “你一个做东家的，米行的总瓢把子，又不是地主家的长工，你急个屁。”

        福坤从小养成克丁克卯的习惯，跟发条钟一样，到点儿就得铛铛地敲，日子循规蹈矩，一成不变。这冷不丁塞过来一个襁褓里的舅舅，他还真有点适应不了。

        你说杀鸡，他说宰鹅，争论半天，何泰打起哈欠，说话间就要去闷个回笼觉，福坤赶紧扯胳膊拽腿，硬拖着他去了米行。

        店铺高悬金漆木匾，上书“登丰米行”四个魏碑大字。门面气派，店里摆着两大排倒梯形的榆木粮斗，五谷杂粮盛得满满当当。门市后院是晒谷场和存粮食的仓廒，两个力工来来回回地扛米包。一头黑毛驴戴着遮眼罩，一圈一圈地围着石碾拉磨盘。

        福坤一进米行，就像活鱼入了水，也没空理会何泰，自己里里外外忙得热火朝天。

        何泰百无聊赖，也不想杵在店里碍手碍脚，自己去后院蹲着叹气，在院墙边薅了根狗尾巴草，抽着驴屁股赶驴拉磨，愣愣瞌瞌地跟驴玩了一天。

        傍晚时候，店伙计上板儿关铺子。福坤没见着何泰，东瞅西望，四下翻找，最后发现他舅倒在仓廒里睡得正香。

        “舅，起来回家啦！”

        何泰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扭了扭脖子，懒懒地问福坤：“回家怎么跟你妈复命，你晓得不？”

        “舅在柜上看了一天账本，眼睛都累花了。”

        “好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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