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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前半冬,一家人所挣的钱还足以让他们填饱肚子,甚至还有少许的盈余用来还债。可是后来随着尤吉斯的收入从每周九到十美元下降到五、六美元,一个月下来一家人就再也剩不下什么钱了。冬去春来,一家人还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一个月不挣钱他们就得饿死。玛丽娅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她听不到任何罐头厂要复工的消息,她的积蓄也已经花得精光,她不得不打消结婚的念头。没有她一家人更是无法过活,可是她很快就会给一家人带来更大的负担,因为她已经花光了积蓄,家里不得不以提供免费食宿的方式来偿还欠她的钱。夜里,尤吉斯、奥娜和易莎贝塔大娘经常坐在一起长吁短叹,挖空心思地想着各种如何不被饿死的出路。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状况,没有片刻的安宁,没有一时不被钱所困扰。他们刚刚走出一个困境——由于发生了奇迹,一座新的大山又挡在了他们的面前。他们所经历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困难,还有持续的精神压力。他们日日夜夜感受着恐慌,从没有片刻的放松。这简直不叫生活,甚至算不上生存,他们觉得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太少。他们并不抱怨付出,可是他们想不通的是:一个人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为什么还难以活命呢?

        一家人感觉到要买的东西以及种种预料不到的开销没完没了。有一次,自来水管冻裂了,由于无知,他们竟然把冰给化开了,结果家里发了洪水。当时男人们都不在家,可怜的伊莎贝塔大娘跑到大街上喊人帮忙,因为她不知道洪水能不能止住,这个家能不能因此被毁掉。事实上,这次灾难真的几乎毁了他们:水管工人的收费是每小时七十五美分,还要支付同样的费用给站在一旁观看的那个人,时间从他们进门算起,到离开为止,材料及附件额外收费。还有,在他们去交一月份房款的时候,代理人问他们有没有给房子上保险,这一问吓了他们一跳。经过询问他们才知道,当初的契约上有这样一条:刚买的房子有保险期,过了保证期,房主要给房子上保险,保值一千美元。现在,保险期还有几天就到了。这件事无疑又给了伊莎贝塔大娘当头一棒。她问保费是多少,那人回答是七美元。当晚,尤吉斯气势汹汹地找到代理人,要他一次说明白所有要交的费用。他带着他所学到的新的生活方式所惯用的嘲弄口吻说,既然契约已经签了,代理人继续隐瞒什么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尤吉斯直视着代理人的眼睛,他二话没说,当即给尤吉斯重读了一遍契约。这回,尤吉斯终于清楚了与房子相关的全部费用,包括每年续交一次保险费;每年交一次税费,大约十块钱;每年交大约六块钱的水费(尤吉斯暗下决心,关掉水龙头)。除了每月的本金加利息,要交的费用就这些了——当然,如果市政决定修下水道,或者铺人行道,你还得额外交费。代理人是这么说的,不管需不需要,只要市里决定这么做,你就必须承担相关费用。修下水道的费用是二十二块钱,人行道如果是木制的十五块钱,水泥的二十五块钱。

        尤吉斯回到家,了解到这些情况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至少,如果再有什么新的费用摊派下来,他不会再感到震惊。现在他终于看清了他们是如何被盘剥的。但是他们已经深陷其中,没有退路。他们只能坚持下去,战斗下去,并取得胜利——失败是不可想象的。

        春天到了,他们终于逃出了可怕的寒冷。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天赐福音,不过更令他们感到解脱的是他们不必再花钱买煤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玛丽娅交不上食宿费了。天气倒是暖和了,可是新的麻烦又来了。他们发现,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烦心事。春天里,天总是下着冷雨,街上到处是水沟、水泡子。泥浆会淹没车轴,车只要陷进去,六匹马也别想把它拉出来。当然,走在这样的路上去上班,你就别想干着脚。对于这样的天气,穿着破衣破鞋的男人们都感到心里发怵,更何况女人和孩子。盛夏,酷热难当,达拉谟公司的宰杀车间简直成了炼狱。有一次,一天之内就有三个工人中暑死了。一天到晚,地面上血流成河,热气蒸腾,头上烈日炎炎,室内没有一丝风,臭气熏天。在这样的环境下干苦力,谁能受得了!几十年沉积下来的臭味在热浪中被蒸发出来——车间的墙壁、梁柱多年来从来没有清洗过,上面结成厚厚的一层尘垢。宰杀台上的工人身上也是臭味扑鼻,五十英尺以外的地方都能闻到。在这样肮脏的环境下摸爬滚打地干活还谈何体面,即使是那些最讲究的人最后也不得不甘于邋遢了。车间里连洗手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们不得不用沾满牛血的手捧着饭盒吃饭,饭菜和牛血一起吃下。干活儿的时候,他们也顾不上洗脸——跟新生的婴儿一样无主。这事听起来好像微不足道,可是当你汗流浃背地干活儿的时候,身上会痒得要命,如果再有苍蝇来捣乱,那种折磨就像火烧火燎的一样。不知道是由于屠宰场本身的缘故,还是因为附近的垃圾坑,在炎热的夏季,罐头镇上空总是黑压压的一片埃及瘟蝇、遮天蔽日。那情景简直无法描述——房间里也总是黑压压的一片,让你无处藏身。即使安上纱窗纱门,你也能听到苍蝇在外面像蜜蜂一样嗡嗡叫,而且你一打开门,它们就会涌进来,好像是一阵风把它们吹进来似的。

        一提到夏天,人们自然会想到田园风光,绿油油的草地、连绵起伏的山峦和波光粼粼的湖水。可是在屠场区,人们根本想不到这些。庞大的屠宰设备整日里隆隆作响,跟田野一点儿不沾边。无论男女老少,他们都是这庞大机器的一部分,从来看不到绿色,哪怕是一朵花儿。他们东面五、六英里远的地方就是碧蓝的密歇根湖。尽管湖水给他们带来了诸多好处,但是它离他们远得就向太平洋。他们只有星期天可以休息,可是劳累了一周哪还有精力去逛风景!他们被牢牢地固定在了机器上,一生难以逃脱。罐头镇里的经理、主管以及办公室职员们都是来自于另一个社会阶层,没有人出身于工人家庭。他们蔑视工人,哪怕是那些最普通的职员见了工人也是一幅盛气凌人的样子。就连在达拉谟公司做簿记员的那个穷光蛋也是一幅绅士派头,他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每周的薪水也只有六美元,而且即使再干二十年也没有任何加薪的希望  。就是这样一个人也离宰杀台上最熟练的工人远得像地球的两极。他的穿着与工人们不同,住地方也不一样,上工的时间也是错开的。他刻意避免和干体力活儿的工人们  有任何的身体接触。也许工人们所干的活儿令人厌恶。不管怎么说,用双手干活的人就是属于一个不同的阶层,而且他们生来就有这种感受。

        春天就要过去了,而罐头厂也终于复工了。人们又可以听到玛丽娅的歌声了,塔莫休斯的爱情音乐也变得不再那么犹豫。可是好景不长,就在工厂复工一、两个月后,一场巨大的灾难落在了玛丽娅的头上。做了一年零三天的油漆工之后,她失业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玛丽娅坚持认为被解雇的原因是因为她在工会里表现得太过活跃。要知道,屠场主在各个工会里都安插了间谍。他们通常的做法是买通一定数量的工会干部,具体多少视情况而定。他们每周都能听到来自这些间谍的报告,他们经常先于工会会员获得各种消息。任何被他们界定为危险的人物都得不到工头的赏识。玛丽娅积极联络外国移民,向他们宣扬工会的主张。玛丽娅是不是因此而遭解雇,无从知晓。大家只知道另一件事。就在工厂停工的几个星期前,玛丽娅被克扣了三百个罐头盒的工钱。干活儿的时候,姑娘们都坐在一溜儿长桌旁,一个女人在她们身后走来走去,手里拿着铅笔和笔记本,记录着她们的工作量。当然,这女人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错误只要发生了就得不到纠正。周六发工资的时候,如果你发现工资少了,你也只能忍气吞声。可是玛丽娅不懂这个规矩,于是她就开始吵闹起来。她的吵闹一般不会给她带来不良的后果,因为以前她只会讲立陶宛语和波兰语,别人听不动,就嘲笑她,弄得她哭天抹泪的。可是现在她已经学会用英语骂人了,这样一来记错帐的那个女人就开始讨厌她了。玛丽娅说,后来那个女人又记错了账,也许是故意的。不管是不是故意的,帐反正是记错了。后来又有了第三次,这次玛丽娅忍不下去了,她决定一定要讨个说法。她首先找到了女工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然后又去找主管。以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做,不过主管还是答应她去调查一下,玛丽娅以为这下她就能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钱了。等了三天之后,她又去找主管。这次,主管皱着眉头说没有时间管这件事儿。过了几天之后,不顾大家的忠告和劝阻,玛丽娅再次找到他,这回主管发了脾气,命令她回去好好干活儿。以后的事情玛丽娅就说不清楚了。突然有一天下午,女工头告诉她罐头厂不需要她了。可怜的玛丽娅感觉到自己的头就像被那女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一阵晕眩。起初,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稍后,她暴跳如雷,发誓一定要讨回公道,那个岗位铁定是她的。到了最后,她干脆坐在地上撒泼。

        这是一次惨痛的教训。都怪玛丽娅太固执——她本应该听从那些有经验的人的劝告。正如女工头所说的那样,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然后再决定怎么样处理事情了。玛丽娅就这样离开了罐头厂,一家人再次陷入了生存危机。

        这次危机更加严重,因为奥娜很快就要分娩了。为此,尤吉斯正在拼命地干活攒钱。在罐头镇,接生婆多如牛毛。可是他听过很多关于接生婆的可怕故事。于是他决心为奥娜找一位男医生。有些时候,尤吉斯非常固执,只要是决定了的事,他绝不更改。在这件事上,他便是如此。可是他的想法着实令家里的女人们想不通,她们觉得让男医生接生不成体统,这本来就是女人们的事。即使是找最便宜的医生,你也要花十五块钱。等账单拿来的时候,你也许会发现还不止这个数。可尤吉斯执意要这么做,即使是不吃不喝,他也要花这笔钱!

        玛丽娅身上只剩下了二十五块钱。她一天天地在屠场区逛悠,四处讨工作。可是这次真的是没有任何希望了。论干活,玛丽娅可以抵得上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当然是在她高兴的时候。可是她也容易受情绪左右。每次夜里回家的时候,她都是一幅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怜的人啊,这次她真的是得到了教训,十倍的教训。一家人也都跟着她得到了教训——在罐头镇,一旦得到了工作,你一定要想办法保住这份工作,不管发生什么事。

        她已经逛了四个星期,这一星期又过了一半。当然,她已经不再交工会会费了。她已经对工会失去了兴趣,想当初自己就那样被轻易拖了进去,她骂自己是个傻瓜。就在她感觉到自己要绝望了的时候,有人向她透漏了一个机会。她去了,于是她就得到了一个“剔骨工”的岗位。她之所以能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工头看中了她一身男人般的肌肉。工头辞退了原来的那个男的,然后让玛丽娅顶替他的位置,付的工资只比男性的一半多一点点。

        刚到罐头镇的时候,玛丽娅是瞧不上这种工作的。可是现在时过境迁了。这也是一家罐头厂,她要干的活就是把尤吉斯不久前听说过的那种病牛身上的肉剔下来。她整天被关在暗无天日车间里,楼下是速冻牛肉的冷库,楼上是烹饪车间。所以,她每天就是这样脚踩冰冷的地面,上面热得喘不过气来。她每天从清晨一直工作到深夜,穿着厚重的靴子,踩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把牛肉从骨头上一块一块地剔下来,每块牛肉都重达百斤。生意不景气的时候,她随时可能被踢开;到了旺季,她又得加班加点地干活儿,直到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哆哆嗦嗦的手已经无力抓住粘糊糊的刀把。这时她得格外当心,因为一不小心刀刃就会割伤手,而且伤口极易感染,并引发血液中毒。这就是展现在玛丽娅面前的新生活。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吓倒玛丽娅,她仍然笑对生活,因为她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有了这份工作,她又能交上食宿费了,一家人的生活又能维持下去了。至于塔莫休斯,既然已经等得那么久了,那就再等一等吧。两个人如果结婚,婚后的生活全靠他一个人的收入是难以为继的。而家里也还指望着玛丽娅的收入。暂时他还只能过来跟玛丽娅坐一坐,两个人坐在厨房里,手挽着手,他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塔莫休斯的琴声越来越柔情、哀婉。玛丽娅坐在一旁,双手紧握,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在如泣如诉的琴声中她依稀听到了尚未出世的后代在向她祈求生命的微弱呼喊。

        玛丽娅的教训及时地挽救了奥娜,使她躲过了一场类似的厄运。奥娜对自己工作的地方同样没有好感,而且她有着比玛丽娅更充分的理由。但是奥娜在家里很少提及这方面的事,因为尤吉斯听到会为她担心,她害怕尤吉斯因此而做出傻事。很长时间以来,奥娜就已经看出来那个叫汉德森的女工头对她没有好感。起初,她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当初自己请婚假的时候犯了错误。后来,奥娜断定原因是她没有偶尔给女工头送点儿礼——奥娜知道,她是那种收礼的人,对那些送礼的姑娘,她总是优待。再后来,奥娜了解到了更糟糕的情况。汉德森小姐是新来的,大家对她的底细不是很清楚,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一些事情才被传出来。原来,她曾经被包养过,是同一幢楼里某一部门主管以前的情人。他把她安排在这个岗位上是为了封住她的嘴。不过,这一安排似乎并没有完全摆平他们俩之间的事,有一、两次人们听到他们俩在吵架。她有着土狼一般的性格,她来了不久以后,这地方就变成了女巫的魔法锅。有几个跟她同属一类的姑娘在她面前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造谣中伤。于是,这地方风波不断。更可怕的是,汉德森跟一个粗俗的、红脸膛的爱尔兰人同住在闹市区的一家妓院里。那人名叫康纳,是屠场外面一帮装卸工的工头。在女孩子上下班的路上,他肆意调戏她们。在生产淡季,经常有一些姑娘跟汉德森一起出没于那家妓院——不用多说,她一边在布朗公司上班一边在妓院做生意。有时,她会安排妓院里的女人到她所负责的部门来上班。她先把一些正派的姑娘赶走,倒出空缺,然后让她们进来。在她手下干活儿,你的脑海里整天闪现着妓院的影子,挥之不去——你总是能闻到周围一股怪异的气味,就像夜间一阵风吹来,从罐头镇的炼油厂里飘出的一股臭气串进你的鼻孔一样。你的周围总是充斥着有关妓院的各种花边新闻。你对面干活的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些话题,而且一边讲着一边冲你挤眉弄眼。如果不是为了活命,这样的地方奥娜一天也呆不下去,而且她自己也不敢肯定还能不能忍到第二天。现在,奥娜终于明白了汉德森看不上她的真正原因——她是一个正派的已婚女子。她也清楚,那些搬弄是非、溜须拍马的人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嫉恨她,挖空心思地挤兑她。

        在罐头镇,一个姑娘如果对这种事太过在意,那她就没有容身之地。在这里,妓女总是比正派的女人活得要好。这里住的人口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大多是移民,整天为填饱肚皮而奔波,他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一些男人的手中。这些男人冷酷无情,就像旧时的奴隶贩子。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中,就像在奴隶财产制度下一样,道德上的堕落不仅难以避免,更是一种生存常态。一些难以启齿的丑恶行为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每个人都见怪不怪。只不过,这些行为已不再是像奴隶制时代那样惹眼,因为现在的主人和奴隶之间没有肤色差别。

        一天早晨,奥娜没去上工。尤吉斯根据自己的意愿请来了一位男性医生。奥娜顺利产下一个健康男婴。孩子是个大块儿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奥娜的身材是那么娇小。尤吉斯久久地站在那儿,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个陌生的生命,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孩子的出生是尤吉斯生命中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这件事把尤吉斯改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居家男人。以前,晚上他偶尔也想出去到酒吧坐一坐,跟一些人聊聊天儿。可是现在,他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他最乐于做的事儿就是坐在床边,静静地注视着襁褓中的婴儿。说来也怪,以前尤吉斯从来没有对婴儿产生过兴趣。不过,这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婴儿。他那一双小眼睛黑亮黑亮的,满头乌黑的头发打着卷儿。每个人都说,这孩子简直就是爸爸的翻版——对此,尤吉斯深感陶醉。这小小的生命就这样神奇地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全身没有一块儿地方不像他的爸爸。那鼻子、眼睛,跟她爸爸像得令人困惑不解,像得简直有点滑稽可笑。

        尤吉斯暗自思忖,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上苍向世人昭明这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奥娜的孩子,他们要一生一世照顾好她。尤吉斯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富有——想想看,孩子也的确是父母最宝贵的财产。他会长成一个大男人,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的意志!这些想法一直萦绕在尤吉斯的脑海里,让他的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甚至是痛苦的兴奋。对于小安东纳斯,尤吉斯有一种美妙的自豪感。他对孩子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包括洗澡、穿衣、吃奶、睡觉。他也问着各种各样荒唐的问题。他偶然间发现小家伙的腿竟然短得出奇,这使得尤吉斯久久不能从惊恐中镇静下来。

        唉!可是尤吉斯能够看到儿子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紧紧地束缚着。夜里回家的时候,孩子已经睡熟。如果他能够在尤吉斯睡觉之前醒来,这倒是难得的机会。早晨,尤吉斯根本顾不上看他一眼。这样一来,他真正能够亲亲儿子的时间就只有星期天了。不过,奥娜要面对的现实更加残酷。按照医嘱,她应该呆在家里给刚出生的婴儿哺乳,既是为了自己的健康也是为了孩子的健康。可是,她又不得不工作。所以她只能把孩子交给伊莎贝塔大娘,让她给孩子喂那种从附近的食杂店里买回来的被称为牛奶的淡蓝色毒药水。奥娜的产假只能让她损失一周的工资——下周一她就要回去上班了。尤吉斯也感到无可奈何,他只能劝奥娜坐电车去上班,自己跟在车后面跑,等奥娜下了车再扶着她把她送进布朗公司的大门。奥娜说,只要到了工作岗位上就没事了,一天坐在那儿缝制火腿外包装也不会太累。反正不能再拖了,再拖的话那可恶的女工头说不上会换人的。尽管上班之后不能再照顾孩子了,可是一旦失去工作那将是更可怕的灾难,奥娜继续安慰着家人。是啊,有了孩子之后他们得再加把劲儿干活。这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决不会让孩子长大以后跟他们一样受苦。这的确是尤吉斯目前心中最重要的事。想到这儿,他又攥紧拳头,振奋精神,为了那个弱小生命的未来,拼了。

        就这样,奥娜又回到了布朗公司,工作算是保住了。可是她也因此患上了一种妇女们常说的“子宫疾病”,跟以前再也不是一个人了。这种病给奥娜带来的影响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病因似乎微不足道,可后果却无以估量的。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奥娜的“子宫病”既不需要专家的诊断,也不需要系统的治疗,更不需要动手术。她只是在下雨天上工的时候感觉到头昏脑胀、腰酸背痛、情绪低落、心情郁闷。在罐头镇工作的妇女绝大多数都在遭受着同样的病痛,而且病因都是相同的。这样一来,没有人觉得有必要去看医生。奥娜只是按照朋友们的推荐尝试着各种专利药,一种接着一种。由于这些药都含有酒精成分或者其它兴奋剂,所以服用后都会使病人减轻病痛。就这样,她对健康一直抱着希望,而这希望又总是不断地破灭,因为她太穷了,无力连续承担昂贵的医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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