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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他们已经有新家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那漂亮的房子已经是他们的了,他们可以随时搬进去住。他们的脑子里一刻也放不下那房子,想象着房子里边应该放些什么东西。他们在艾尼尔这儿一周的租住期差三天就到了,现在他们要抓紧时间准备搬家。他们要想办法把房子装饰装饰,一有空儿他们就开始讨论这件事。

        在罐头镇,要想布置新居,你根本不必东奔西走——只要在大街上走一走,扫两眼路边上的广告,或者钻进一辆路面电车,你就会发现自己被各种各样的商品信息所淹没,只要你想到的,应有尽有。在这里,你的健康、你的幸福都有人来关注,而且热情、主动,令你好不感动。想抽烟吗?有人在做着关于雪茄的演讲,他会详细向你解释为什么‘托马斯·杰斐逊’牌的五分钱中型雪茄是唯一名副其实的雪茄。你是不是吸烟太多了?这是戒烟药,二十五剂才两毛五分钱,十剂保证戒掉烟瘾。走在大街上,游客们会发现他们在被形形色色的人所关照着,这些人整日忙忙碌碌,全是为了你,为了让你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顺顺当当。在罐头镇,各种平面广告也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针对着特定的人群。有一则广告,上边温柔、体贴地写道:“您的娇妻怎么会脸色苍白、情绪低落?整日坐立不安、挑三拣四?为什么不告诉她试一试兰纳汉医生的‘生命保护神’?”另一则广告语气幽默,可以说就像是在拍着你的肩膀说话:“别傻了!快去买一盒‘戈氏姆囊炎溶剂’吧。”旁边的广告则插科打诨道:“跑起来!只要你穿上‘尤里卡’鞋,轻松愉快。每双两块五。”

        在这些太过殷勤的广告招牌之中,有一个广告画面吸引了一家人的视线。画面上有两只可爱的小鸟正在建造它们的家。玛丽娅向一个路过的熟人打听那广告是买什么的,熟人说那是买家居用品的。是的,上面不是写着“为你的窝居插上美丽的羽毛”?(双关:也可理解为‘骗走你的钱’。——译者注)广告上还说,这里能够提供一个四居室的窝居所需要的所有羽毛,而花费只有可笑的七十五美元。更重要的一点是,你只需先支付一小部分现金——余下的按月付清,每月只有几美元。我们的朋友真得有一些家具,过日子没有家具怎么能行。可是,他们的那点儿钱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愁得晚上都睡不安稳。正好这是个好机会,能够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结果,一家人不免又是一阵痛苦,伊莎贝塔手里又多了一张契约。一天晚上,尤吉斯回家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令他喘不过气来的消息,说家具已经到了,现在正安放在新家里:客厅四件套、卧室三件套、一张餐桌、四把椅子、一套绘有漂亮的粉红色玫瑰图案的卫生间设备、同样绘有粉红色玫瑰图案的各种瓷器。打开包装之后,他们发现有一只盘子碎了,奥娜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去商店换。订了三口锅,可是到货的只有两口。尤吉斯想,他们是不是在故意欺骗?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新家。男人们下班之后在艾尼尔这儿匆匆耙拉了几口饭,然后就开始动手往新家搬运那点儿家当。这段路程实际上不止两英里,可是一个晚上尤吉斯搬了两趟,每趟都是头顶着一大摞床垫、被褥之类的东西,里边还塞着衣物和包裹等小物件。这要是在芝加哥任何其它的地方,在大街上这样搬东西,你很可能会被逮捕。但是在罐头镇,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警察们早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他们只是偶尔粗略地检查一下。看到新家,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里面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才是家的感觉,现在看起来跟广告上的描绘也没什么两样,同样令人心潮澎湃。奥娜高兴得连蹦带跳,她和表姐玛丽娅拽着尤吉斯的胳膊,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挨个椅子坐一下,然后拉着尤吉斯也坐一坐。在他硕大的身躯的重压下,有一把椅子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他们吓得尖叫起来,惊醒了熟睡中的婴儿,大家都跑过来看出了什么事儿。这真是伟大的一天!虽然疲惫不堪,但是尤吉斯和奥娜睡意全无,两个人一直座到深夜,彼此心满意足地依偎着,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神扫视着整个房间。现在终于安定下来了,等有了余钱之后,他们就要结婚了。而这就是他们的家了——那边的小房间就是他们的了!

        事实上,布置新家的快乐还远没有结束。当然,他们还没有纯粹为了快乐而花的钱,但是有一些绝对必要的东西还是要买的,而买东西这种事对奥娜来说永远是一种冒险。买东西一定要在夜里,因为那样尤吉斯就能陪着她。哪怕是买一个调料瓶,或者花一毛钱买五、六个杯子,都是一次非常值得的探险。周六晚上,他们购物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满满一大篮子东西,他们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引得一家人都挤过来看,大人们围成一圈,孩子们登上椅子,或者嚷着让大人抱起来。糖、盐、茶、饼干、一罐猪油、一个牛奶桶、一把刷子、给伊莎贝塔大娘的二儿子买的一双鞋、一桶煤油、一把锤子、还有一磅铁钉。钉子要钉在厨房和卧室的墙上,用来挂东西。至于那些钉子到底钉在什么地方,一家人就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执行钉钉子任务的人当然是尤吉斯,可是他刚刚钉了几颗钉子,锤子就砸到了手,因为锤子太小,为此他还发了一顿脾气,因为当初奥娜不肯让他多花一毛五分钱买一把大一点儿的锤子。他让奥娜自己试一试,结果奥娜也砸了手,疼得叫出声来,尤吉斯又心疼地吻她的大拇指。最后,大家一一尝试,钉子终于钉完了,东西也挂上了。有一天,尤吉斯头顶着一个大包装箱回来了,到家之后他又吩咐乔纳斯去把另一个拿回来,这两个箱子都是他花钱买的。他打算把箱子的一面拆下来,里面隔起来,放在卧室,做成衣柜。广告上的鸟巢可没有为一窝这么多的鸟儿准备羽毛。

        他们把餐桌放在了厨房,餐厅给伊莎贝塔大娘和五个孩子做卧室。她和两个年龄最小的孩子睡在家里唯一的一张床上,三个大一点儿的睡在铺在地上的床垫儿上。晚上,奥娜和表姐把一张床垫儿拖到客厅,睡在上面。三个男人和最大的男孩儿睡在另一个房间,没有任何铺盖,暂时只能睡在平地上。尽管这样,一家人还是睡得很香——每天早晨五点一刻,伊莎贝塔大娘不得不一次次地敲他们的房门。待家人起来之后,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大壶滚烫的浓咖啡,还有燕麦片、面包和熏肠。然后,她还要为上班的准备午餐:饭桶里放上更厚一些的面包片,里边抹上猪油——他们还买不起黄油——夹些洋葱,还有一片奶酪。吃完,他们就提上饭桶匆匆出门了。

        今天,  尤吉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算是真正干活了。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正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之前,尤吉斯和其他人曾经站在过道里看过宰杀台上的那些人干活儿,他对那些人干活时所表现出的力量和速度感到震惊。在他看来,那些人简直就不是人,而是一台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不过,没有人想过那也是血肉之躯——直到今天他身临其境,脱下上衣,参与其中。这时,他才能够换一个角度看问题,看到问题的实质。这里掌握着整个工厂生产流程的节奏,在这里干活需要你拿出看家的本领——从早晨第一头牛倒下的那一刻直到中午歇工的哨声响起,然后从十二点半一直到傍晚或者更迟,天晓得什么时候,从来没有片刻的休息,无论是手、眼睛还是大脑。尤吉斯看出了这里的管理之道:他们的工作效率决定着其他人的节奏,正因为这样,这些人个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报酬也高,不过人员换得也勤。他们的确出类拔萃,因为监工就在一旁监视,一个个像着了魔似的。这些人被称为“追命组”,如果有谁顶不住了,马上被撤下,要知道外面可是有几百人在跃跃欲试呢。

        对于这样的劳动强度,尤吉斯丝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说他喜欢这样的工作。至少,有一点是跟大多数其它工作不一样的,那就是你不会再整天甩着胳膊,感到百无聊赖、烦躁不安了。以前跟别人站成一排在流水线旁干活的时候,有时他会暗自发笑,偶尔也会瞥两眼前边的人。这工作虽算不上最有意思,但至少可以养家糊口。能够做一些有用的事,而且有一份不错的报酬,这还不够吗?一个人为什么还会有更高的要求呢?

        尤吉斯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跟人讲的,他一向是说话大胆而坦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话差点儿给他惹了麻烦。大多数人跟他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刚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沮丧——大多数人都憎恨自己的工作。当你发现人们普遍都有这种情绪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奇怪,甚至可怕。可这确是事实——他们憎恨自己的工作。他们憎恨工头,憎恨老板,憎恨这个工厂,憎恨这个地区,甚至憎恨整个这个城市,这种憎恨一切的情绪深切而强烈。女人和孩子都会咒骂:糟糕透了,地狱般的糟糕——一切都那么糟糕。当尤吉斯问他们为什么这样骂时,他们会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你,然后说:“没什么,你慢慢会明白的。”

        尤吉斯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工会。他以前从来没有过参加工会的经历,所以别人只好向他解释说工会就是人们联合起来争取自己权利的组织。尤吉斯就问什么是权力,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很真诚的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除了找工作,有了工作之后别人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还会有什么权利。不过,这种本无恶意的问题通常会使工友们大发雷霆,骂他是个傻子。一个屠夫帮手工会的代表曾找过尤吉斯,想让他入会,可是他发现入工会要交一笔会费,于是他断然拒绝。这位代表是个爱尔兰人,懂一点立陶宛语,他发了火儿,开始威胁尤吉斯。尤吉斯最后忍无可忍,怒不可遏,明确告诉他,个把爱尔兰人就想吓唬他入工会,办不到。后来,他渐渐地明白了这些人想让厂方停止那种“追命”的做法;他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迫使厂方放慢工作节奏,有人跟不上,这节奏简直是在杀人。尤吉斯并不赞同这主意——因为他自己可以跟得上,他说,其他的人如果不是废物的话也应该跟得上。如果真的跟不上,就让他们换个地方。尤吉斯没读过什么书,他可能根本就不曾听说过“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这个词,但他总归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因此,他懂得在这个世界上适者生存,如果活得不好,没有人会听你抱怨。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哲人和普通人在遇到饥荒的时候仍然会捐一些救济款,尽管他们对马尔萨斯的理论深信不疑。尤吉斯也是如此,尽管他口口声声说不适应生存的人就任其灭亡,可是一想到他那可怜的老父亲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游荡,祈求着别人给他一个挣面包的机会,他就不免忧心忡忡。自打年幼时起,老安东纳斯就一直做工。十二岁时,他要读书,父亲打了他,一气之下,他就离家出走了。他也是个忠实的人,你可以把一件事交给他去做,一个月不用你过问,只要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就行了。现在,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体力上,他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目前的境遇无异于一条生病的老狗。幸亏他还有个家,即使永远找不到工作,也会有人照顾他;可是他的儿子还是禁不住会想,如果换一种情况,他会怎么样呢?安东纳斯·路德库斯走遍了罐头镇大大小小的街道,去过每一座建筑,进过几乎每一个房间。不知多少个清晨他跟一帮找工作的年轻人站在工厂的大门外守候,那位警察已经熟悉了他那张脸,不止一次地劝他放弃。同样,他也闯过形形色色的商店,林林总总的酒吧,祈求别人给他一些零活干,每次都被人赶出门,有时甚至遭到羞辱,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哪怕问他一个问题。

        无情的现实使尤吉斯理想化的信仰出现了裂痕。安东纳斯老爹找工作的遭遇使这裂痕变得更大——而当他最终找到了工作的时候,这裂痕又进一步加深。原来,有一天晚上老人家兴奋异常地回到家,他跟家人讲他在达拉谟酱肉车间的走廊上遇到了一个人,当然是求人给他个工作干,那人问他如果给他工作他怎样酬劳他。刚开始,他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那人就坦白地跟他讲,如果安东纳斯愿意把三分之一的工资给他,他就给他找个工作。他是工头吗?安东纳斯问过,那人告诉他这不关任何人的事儿,不过他说过的话肯定兑现。

        尤吉斯现在已有了一些朋友,于是他就找人问这是什么意思。有一个叫塔莫休斯·库斯列卡的朋友,个头矮小但很精明,在宰杀台上拾掇牛皮,他听了这事儿之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这事儿太常见了,他说,这是常有的揩油想象,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些工头就是凭这个赚点儿外快。尤吉斯要是在这儿呆上一阵子,他就会发现工厂里到处都有这种腐败想象——工头揩员工的油,员工互相揩油;如果有一天主管发现工头揩油,他就会揩工头的油。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塔莫休斯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这里的丑恶勾当。比如说达拉谟,老板想尽量多赚钱,只要能赚钱别的他不关心;在他手下,有一大批级别不同的经理、主管和工长,每一位上司都对自己的下属颐指气使,从他身上榨取尽可能多的劳动。而同级别的人则相互尔虞我诈,彼此勾心斗角;他们个个生活在恐慌之中,时刻担心因为别人的出色而使自己丢掉饭碗。从上到下,整个公司就像是一口沸腾的油锅,里边煎炸着嫉妒和仇恨。在这里,你根本找不到忠实和正直;在这里,人们为了钱可以放弃一切原则和信念。比缺少正直更糟糕的是,这里也没有任何诚信可言。你要问为什么吗?谁知道?一定是从老达拉谟那里开始的,这一定是家族基因的遗传,白手起家的老达拉谟传给儿子,连同数百万的资产。

        只要呆久了,尤吉斯就会自己发现这一切。所有肮脏的勾当最终都是由那些最底层的工人们去执行的,所以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们都看在眼里,他们也因此成了贼船上的一分子。初来乍到的尤吉斯本想做一个有用的人,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一步一步的提升,成为一名技术工人。不过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在罐头镇,没有人会因为工作干得好而得到提升。这是定律——在罐头镇,如果你看到有谁提升了,那人一定是个流氓。被工头派去见尤吉斯父亲的那个人会得到提升;在背后诋毁同事、在背后秘密监视你然后向上面打小报告的那个人会得到提升;而只管自己的事儿,只管做好自己工作的人则永远也没有机会。为什么?  你不是干的好吗?那就“追死”你,然后把你扔进街沟里。

        听了这些,尤吉斯感到头快要炸开了。他不肯相信那些都是事实——不,不可能。塔莫休斯也是一个牢骚鬼。他整天只知道拉他的小提琴,整夜泡在会所里,直到天亮才回家,根本不可能喜欢工作。人长的又那么小,干活肯定跟不上趟儿,所以说话才酸溜溜的。不过,每天发生的那些怪事儿,他还是注意到了!

        他劝父亲别理会那个人的主意。可是老安东纳斯讨工作已经讨得筋疲力尽了,他已经失去了再出去找工作的勇气。他需要一份工作,无论什么样的工作都成。于是,第二天他又去找跟他讲话的那个人,答应把三分之一的收入给他。当天,他就被安排在了达拉谟的地窖里工作。这是一个“酱肉车间”,地面上从来没有一块干爽的地方落脚,所以他不得不花掉一周以来几乎全部的收入给自己买了一双厚底儿靴子。他做的是“清扫”工,整天拎着个长柄拖把在车间里不停地走动,托地面。在炎热的夏日,这工作并不赖,除了潮湿、阴暗。

        当下的安东纳斯·路德库斯可以说是在上帝所创造的人间世界中最温顺的人了。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工作了两天之后他也变得跟那些人一样怒不可遏了,浑身颤抖地大骂达拉谟。见此情景,尤吉斯彻底相信了那些人所说的话。他们让他清理下水道的地漏,他讲述着自己的亲身经历,家人则围成一圈出神地听着。在他工作的地方,工人们准备等待装罐的牛肉。牛肉原是装在添加了各种化学原料的大桶中,工人们用大叉子把牛肉从桶里叉出来,倒在一辆一辆的卡车上,然后运到烹饪车间。当他们把所有能用叉子够得到的牛肉都叉出来之后,就把桶里剩余的东西倒在地面上,再用铲子耙拉出还剩下的牛肉,倒在卡车上。地面上到处是污秽,他们吩咐安东纳斯用拖把把“酱汁”拖到地面上的一个洞里,这个洞连着一个水槽,酱汁流到水槽里,收集起来,然后再利用。洞和水槽之间用水管连接,中间安了个水漏,一些细小的肉末、残渣都在这里被截留下来,每隔几天,老头都要清理一下这个水漏,把里边的截留物掏出来放进车里!

        这是安东纳斯的经历。乔纳斯赫玛丽娅也都有各自的惊人见闻。玛丽娅给一个独立的包装公司干活,作为一个油漆工能挣那么多钱,她真是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有一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她跟对面干活的那个的脸色苍白的弱小女人结伴同行,她的名字叫雅德维佳·马辛库斯。在路上,雅德维佳告诉玛丽娅她是怎样在这里幸运地找到工作的。原来她取代了一个在这个厂子里干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爱尔兰女人。这个女人名叫玛丽·丹尼斯,据她自己讲她在这里已经干了十五年。很多年以前,她被诱奸了,生了个男孩,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瘸子,并患有癫痫病,可是这孩子仍然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爱。母子俩住在霍斯泰德大街后面不知什么地方的一间小屋子里,这里是爱尔兰移民聚居区。她自己也有肺病,干活的时候你能听到她不停地咳嗽。到后来,她几乎垮掉了。就在这个时候,玛丽娅来了,于是“女工头”突然把她给赶走了。可以理解,女工头也有自己的原则,她也不能迁就一个病人,雅德维佳解释道。玛丽在这儿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可是没有用——无论是女工头还是主管可能都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她们俩在这里只工作了两、三年,对以前的情况不一定了解。雅德维佳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她本想去看看她,可是她自己也有病。她总是感觉到背痛,雅德维佳继续说道,她担心自己子宫出了问题。毕竟,整天搬动十四磅重的铁罐并不是适合女人们干的工作。

        乔纳斯找工作的经历同样令人震惊,他的成功也是建立在别人的不幸的基础上的。他的工作是推车,把火腿从熏肉车间搬出来,放到车上,把车推到电梯上,然后顺着电梯送到包装车间。车子都是由铁做的,非常笨重,每台车上都装着六十条火腿,重量超过二百五十公斤。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推动这样的车子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你是个大力士。车子一旦推动了,你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保持前进。工头总是在你身边监督,只要你停下一秒钟,他就会破口大骂。不过,无论是立陶宛人、斯洛伐克人还是其他什么人都听不懂他在骂什么。这些工头就像狗一样在屋子里乱窜。所以,推车的人总是一路小跑。尤吉斯的前任就是被这样的车子给挤在了墙上,整个身体都被挤碎了,惨不忍睹。

        这些事儿听起来令人感到恐惧,不过跟尤吉斯不久前的亲身经历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那是他做铲肠工的第一天,他亲眼目睹了一件奇怪的事。每当遇到一头怀孕母牛时,车间工头的机灵劲儿就发挥得淋漓尽致。稍稍了解一点儿宰杀行业常识的人都知道,要生牛犊或者刚生完牛犊的母牛肉是不能吃的。每天都有大量这样的牛来到屠宰场——先把这些牛养起来,等到它们的肉可以吃了再宰杀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当然,前提是他们愿意这样做。但是,为了节省时间和饲料,他们就想出了这样的办法:这样的牛和其它牛一起被赶进宰杀车间,然后有人向工头汇报这一情况,工头立刻找话跟政府部门的检查人员开始闲聊,两人稍后更是离开现场。刹那间,牛已宰杀完毕,牛体已被清走,内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当时尤吉斯正是干这清扫内脏的活,他把牛内脏连同牛犊一起从地面上的一个活板门扫下去。在下一层车间,工人们把牛犊从一堆牛下水中挑出来,把它砍剁成牛肉,连皮也不用剥。

        一天,有个人摔倒了,伤了腿。晚上,当最后一头牛被处理完毕,工人们正在离开的时候,尤吉斯被吩咐留下来,代替那个摔伤的人干一些特殊的活。天已经很晚了,快黑了,政府的检查人员都已经离开了,车间里只剩下了十几、二十几个人。这一天,他们杀了大约四千头牛,这些牛都是由货车从远方的各州运过来的。有些牛受伤了,断腿的、淤血的,有些已经死了,什么原因无从知晓。这些牛都要在这夜晚被处理掉,悄无声息。这些牛被称为“灾星”。屠宰场有一部专用的电梯,这些牛从专用电梯被送到宰杀台,等牛一上来,留守在这里的一帮人立刻动起手来,个个表现的若无其事,因为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几个小时之后,这些牛被处理完毕,最后,尤吉斯看到这些牛肉跟其它的肉一起被送进冷库,被小心翼翼地四处散落开来,这样就不会被检查人员发现。夜里,在回家的路上,尤吉斯心情忧郁,此时他终于明白了,曾嘲笑他的美国信仰的那些人也许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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