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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作为熟食店的老板,约伯斯·赛德维拉斯有很多熟人。其中有一个是在达拉谟工作的特种警察,他的职责是为达拉谟挑选雇工。约伯斯从来没有找过他帮忙,不过求他给安排几个工作,约伯斯还是很有把握的。经过商量,他答应帮老安东纳斯和乔纳斯找工作。尤吉斯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不用任何人帮忙。没错,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他来到布朗的工厂,排队等候不到半个小时就被工头看中,因为他在人群中显得那样鹤立鸡群。接下来的面试简短,开门见山。

        “会说英语吗?”

        “不会,立陶宛语。”(尤吉斯认真学过这个词。)

        “找工作吗?”

        “是。”(点头。)

        “以前在这儿工作过吗?”

        “听不懂。”

        (工头用力比划着手势,尤吉斯使劲儿摇头。)

        “清扫杂碎,行吗?”

        “听不懂。”(还是摇头。)

        “zarnos  pagaiksztis  szluofa!  ”(“水龙带。钩子。扫帚。”——立陶宛语。)(比划着各种清扫动作。)

        “嗯。”

        “看见门了吗,durys(门——立陶宛语)?”(手指着门。)

        “嗯。”

        “明天七点钟。明白吗?rytoj!  prieszpietys!  septyni!(明天!午饭以前!七点钟!——立陶宛语)”

        “dekui,  tamistai!”(谢谢,先生!——立陶宛语)就这么简单。尤吉斯转身离开,成功来得太突然,等他猛然间意识到的时候,他难掩内心的兴奋,大喊一声,身体高高跃起,然后一路狂奔。有工作了!有工作了!他一路飞也似地跑回家,一阵风似地闯进门,惹得刚刚下夜班回来睡觉的房客好不恼怒。

        与此同时,约伯斯也去见了警察朋友,得到的答复令人鼓舞,所以一伙人兴高采烈。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做了,于是约伯斯就把铺子交给露西亚打理,自己要带领朋友逛一逛罐头镇。一路上,约伯斯神气十足,俨然一位乡绅陪着客人参观自己的庄园。他也算这里的老人了,镇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对此他颇感得意。是的,这里的土地归那些老板所有,可他有权领略这里的风景,这一点没有人可以否认。

        他们走在通往屠场区的大街上,街上人流涌动。现在清晨已过,但街上仍是一片繁忙的景象。仍有大批的人流涌入牛场区的大门——这个时候来上班的人都属于高级别的雇员,办公文员或者速记员之类。女人们则坐上等候在那里的有两匹马拉的马车,车一坐满就开始飞奔起来。远处,牛的哞哞叫声重又传来,仿佛大海深处的波涛。他们循着这叫声走去,心中充满了好奇,就像孩子要去看马戏团里的动物表演——事实上,这样的比喻真得很恰当。他们跨过铁道,看见街道两旁一圈一圈的牛栏,里面挤满了牛。他们本想驻足观看,不过约伯斯催着他们往前走,前面有一处台阶,顺着台阶登上瞭望台,站在上面,四周的景象尽收眼底。这景象震撼人心,他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屠场区占地大约一平方英里,而大大小小的牛栏占据了其中一半以上的地面儿。由南往北极目望去,一片牛栏的海洋。每一圈牛栏里都挤满了牛——你可能从来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牛。红的,黑的,白的,黄的;老的,小的;硕大的公牛在怒吼,刚出生的小牛犊在哞哞叫;奶牛眼神温顺,长角的德克萨斯公牛脾气暴躁。它们的叫声汇聚在一起,让你感觉到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牛棚都建在了这里。至于这里究竟有多少牛,可能没人能数得过来,光是数那些牛栏你就得数上一整天。牛栏里由长长的过道隔成各个区域,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道门。约伯斯告诉他们,这样的门有两万五千个。他最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里面罗列了很多这样的统计数据。现在能够把这些数字讲给客人们听,令他们一惊一诧的,约伯斯颇感得意。尤吉斯也多多少少有了些自豪感,他不是刚刚找到工作了吗?他不也是成了这屠场里繁忙活动的一个参与者、一个庞大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吗?有一些人骑着马在过道上跑来跑去,脚蹬马靴,手里挥舞着长长的鞭子。他们一个个紧张忙乱的样子,彼此打着招呼,有时也招呼一下那些赶牛的人。他们是来自远方某个州的赶牛人、养牛人,  也有一些掮客、代理商和各大肉食加工厂自己的收购员。

        他们时而停下来查验一群牛,接下来是讨价还价,彼此说话直截了当,简单干脆。只要买主点一下头或者放下鞭子,一笔交易就算达成,然后他会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边做些纪录。整个上午,这样的交易会有数百起。约伯斯手指着一个方向,顺着这个方向他们看到了牛过秤的地方,一个巨大的磅秤,一次能称十万磅重的货物,结果自动记录。他们站的地方靠近牛场的东侧入口,而这一侧刚好挨着路轨,一列列货车正隆隆驶来,上面载满了牛。这样的情景持续了整个晚上,现在所有的牛栏都已牛满为患;而到了今天晚上,你就会发现所有的牛栏都会变得空空荡荡。整个牛场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运转着。

        “这些牲畜都会去哪儿?”伊莎贝塔大娘愕然。

        “到了今天晚上,它们都会被宰杀、加工完毕。在加工厂的那一侧还有更多条路轨,加工完的肉制品从那儿被车运走。”约伯斯淡然回答。

        向导接着讲解说,屠场区内的铁路线长达二百五十英里。每天有十万头牛、十万头猪和五万只羊在这些铁路线上被运进来——这就意味着每年大约有八百万到一千万头活的牲畜被宰杀掉,变成人们嘴里的食物。只要你站在这儿细心观察,你就能够感觉到畜流的缓慢移动,方向是加工厂。一群群的牲畜被赶上一条条大约十五英尺宽的坡道,然后涌向一座座高离畜栏的栈桥。栈桥上畜头攒动,川流不息,争先恐后奔向生命的终点。看的人啧啧称奇,全然不觉这是一条死亡之河。当然,我们的这帮朋友都不是什么风雅之士,这情景自然不会让他们联想到人的命运,他们想到的只是这里神奇的工作效率。约伯斯继续解释道,栈桥一直通向远处建筑的顶部,那些猪靠自己的四肢力量沿着栈桥爬上去,然后在自身重量的带动下经过一道道工序,最后把自己变成猪肉。

        “在这里,他们不浪费任何东西,”向导说,然后又打趣儿地补充道,“他们把猪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派上用场,除了猪叫声。”令他感到得意的是,这些单纯的朋友竟然把这句在罐头镇尽人皆知的俏皮话当成了他自己的创造。在布朗工厂的主办公楼前有一块儿小小的草坪,可是你知道吗,这可是整个罐头镇上唯一的一抹绿色。同样,关于猪和猪叫声的笑话是这里所有导游的经典讲解词,而这也是在整个罐头镇上你能够听到的唯一的一点儿幽默。

        围栏看得差不多了,于是一伙人来到街上,朝着位于屠场区中心地带的一大片建筑走去。这些砖楼的楼面挂满了一层层的烟尘,上面粉刷着各色广告。见此情景,游客们无不感愤——没想到这里就是自己生活中诸多烦恼的策源地;没想到那些产品就是在这里被生产出来的,而自己竟然被那些胡诌八扯、花里胡哨的宣传给蒙蔽了:旅游景点大煞风景的海报、报纸杂志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让人过目不忘的可笑的打油诗、大街上无处不在的招贴画。原来就是在这里生产出了布朗牌特制火腿和培根、布朗牌精牛肉、布朗牌精肉香肠!原来,达拉谟牌纯板油、达拉谟牌早餐培根、达拉谟牌牛肉罐头、罐装火腿、碎鸡、无敌肥的总部就在这里!

        进入达拉谟的一个厂房,他们发现已有大批的参观者在此等候了。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向导,于是大家开始在他的带领下四处走动。鼓励陌生人参观加工车间是这里的一大特色,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为自己做广告的大好时机。不过,私下里约伯斯先生不怀好意地嘀咕着,他们是不会让客人们看到那些不该看到的地方的。他们登上一段长长的室外楼梯,来到这栋有五、六层高的厂房的顶层。眼前出现了那条栈桥,还有那条猪河,那些猪正在吃力地、缓慢地往上爬。有一块缓台,让猪在此休息一会儿,凉快儿一下,然后经由另一条通道来到一个房间,由此踏上不归路。

        这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一条走廊把游客隔开。门口处有一个巨大的铁轮,周长大约二十英尺,边缘拴着若干铁环。铁轮两侧各有一块儿窄窄的空间,从栈桥上过来的猪到这里就结束了旅途,两位彪悍的黑人各站一边,光着膀子。此刻他们正在休息,因为轮子已经停了下来,有人正在清扫。过了一、两分钟,轮子又开始慢慢转了起来,只见两个大汉腾地跃起。他们抓住最近的一头猪,用手中的锁链拴住猪的一条腿,再把锁链的另一端拴在轮子的一个铁环上。就这样,随着轮子的转动,猪猛地被吊离地面,悬在空中。

        与此同时,一声可怕的尖叫冲击着你的耳膜;游客们被吓了一跳,女人们更是被吓得脸色苍白,身体往后退缩。这时,又一声更大、更凄惨的尖叫袭来——一旦开始了下一段旅途,那猪就再也回不来了。升到轮子的顶端,猪就被卸到一部滑梯上,顺着滑梯向下面滚去。紧接着下一头猪又被吊上去,然后再下一头,就这样,最后空中悬了两排猪,每头猪都吊着一条腿,而其它的腿则在空中胡乱踢踹着——同时嚎叫着。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猪的嘶鸣声,震耳欲聋。你不禁怀疑起来,这房间能否承受住这么大声浪的冲击——墙壁会不会坍塌?天花板会不会崩裂?这叫声时高时低,时而似无助的呻吟,时而似悲愤的反抗。这声音偶尔也会有短暂的停歇,不过旋即重又爆发,这一次更响,似乎已经到达了人的耳朵所能承受的极限。有些参观者实在看不下去了,男人们面面相觑,笑容勉强而紧张;女人们拳头紧攥,脸上血脉喷涌,眼里已是噙满了泪花。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人都在忙着自己手里的工作,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论是猪的叫声还是人的眼泪他们都无动于衷。他们把猪一个个地吊起;他们动作敏捷地在猪的脖子上用刀一划,割开一个个的喉咙。至此,一个个叫声息灭、血液流光,然后又纷纷跳入一大桶滚烫的沸水中,开始了下一段行程。

        这里的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的确令人印象深刻。这就是机械化生产猪肉,这就是利用应用数学生产猪肉。不过,看了那些猪后,即使是最纯粹的实用主义者也会动恻隐之心。它们是那样的无辜;它们毫无戒心;他们的反抗令人动容——它们完全有反抗的权利!它们做了什么错事,非要落得这样的下场!更感屈辱的是,它们也被剥夺了做猪的最后一点儿尊严——它们就这样被无情地吊上去,何其冷酷,没有一点儿哪怕是虚伪的歉意,没有一滴表示哀悼的眼泪。是的,有时游客会看得落泪。不过,不管是否有游客在场,这台庞大的屠杀机器决不会停止运转。如同一场发生在地牢里的恐怖谋杀,外面的世界悄无声息,没有人看得见、听得着,更不会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你在这儿驻足观看,震惊之余不免浮想联翩,这声音象征着什么?这场面有怎样的影射?你听到整个世界猪的叫喊声了吗?我们是否可以相信,无论在世间还是在天上都不会有猪的天堂?它们所经历的苦难无以补偿?每一头猪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无论是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还是带斑点的;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幼的;无论是瘦长的还是肥胖的;无论是漂亮的还是丑陋的。每一头猪都有着各自的个性、意志、梦想和心愿;也都有着自信、自尊和体面。它满怀信任和信心地生活着,可是,突然有一天乌云密布,可怕的厄运降临到了它的头上。厄运扑向它,抓住它的一条腿。它拼命地反抗着、喊叫着,可是徒劳,厄运无情地、残忍地宰割着它,全然不顾它的感受和心愿,以为它根本就没有七情六欲。厄运割断它的喉咙,看着它咽下最后一口气。去哪里寻找它们的保护神,让它们存在的价值得到尊重?谁来伸出双臂去拥抱它们,给它们以心灵的慰籍,让它们的辛劳得到奖赏,让它们看到牺牲的意义?也许这些想法在尤吉斯朴素的头脑里一闪而过,因为当他转身准备跟其他人一起离开的时候嘴里嘟囔了一句:“天啊,幸亏我不是一头猪!”

        机器把猪从桶里捞出来,然后把它输送到下边的楼面,其间经过另一台神奇的机器,上边装有大大不等、形状各异的刮刀,适应猪身体的各个部位,等它从这台机器上下来的时候,身上的毛已经被剃得精光。之后,猪重又被一台机器吊起,然后被送上另一条滑道,滑道两侧各有一排人,站在被垫高的平台上,猪在他们的面前一一经过,每个人都重复着自己固定的一道工序。一个人刮猪腿的外侧,另一个人刮同一条腿的内侧。一个人一刀割开猪的喉咙,另一个人两刀切下猪的脑袋,动作干净利落,决不拖泥带水。猪头落在地上,顺着一个洞滑下去。有人给猪开膛;有人给猪破肚;有人剔骨;有人摘肠——杂碎也顺着地面上的一个洞掉落下去。有人在刮猪身的两侧,有人在刮猪的后背,也有人在清洗、整理内膛。整个房间一眼望去,猪被吊成一排,有一百码长,晃晃悠悠,缓缓移动。旁边,每隔一码远站着一个人,忙碌地工作者,像是催死鬼。整个流程完毕,猪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经过了若干道工序。最后,猪肉被输进冷库,在这里存放二十四小时。这里简直就是冷冻猪肉大迷宫,陌生人进去参观准会迷路。

        当然,猪肉被送进冷库前还要经过政府官员的检疫。这人就站在冷库的门口,用手摸一摸猪脖子上的腺体,看看猪是否患有结核病。这位政府官员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能被工作累死的人,很显然他并不担心自己漏检几头猪。如果你是个爱搭话的人,他会很乐意跟你聊上几句,他会跟你大谈患结核病猪身上尸毒的致命危害。人家堂堂政府官员竟然肯屈尊跟你交谈,这是多大的荣幸啊!十几头猪从他身边经过,漏掉检疫,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他穿着蓝色的制服,上边钉着黄铜纽扣。有他在,现场气氛顿感庄严,而他也确实把官方的印章扣在了达拉谟的每一件出厂产品上。

        游客们排成一队继续前行,尤吉斯出神地四处张望,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神奇,看得他目瞪口呆。在立陶宛森林里,他也曾杀过猪,不过他一个人就搞定了所有的活儿,他从来没有想象到一生中竟然有机会看到几百个人收拾一头猪的场面。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简直像一首优美的诗。他单纯地把这一切都当成了现实,甚至包括那块儿要求员工保持绝对清洁的醒目标牌。当愤世嫉俗的约伯斯给客人们翻译标牌上的文字并加上自己的讽刺性评论时,尤吉斯感到愤然。于是,他要带他们去参观一下那些秘密房间,让他们看一看那些腐肉是怎样被粉饰一新的。

        一行人来到下一楼层,这里是处理各种杂碎的地方。在这儿他们又看到了那些猪肠子,被清洗干净后,它们用来灌香肠。男男女女在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忙碌着,游客们不敢驻足,一个个捂着鼻子匆匆离开。在另一个房间,猪身上所有的残余物都被装进了大铁罐,经过熬煮,油脂提炼出来,做成肥皂和润滑油,废渣从罐的底部排出。当然,游客也不愿在此逗留。还有些地方,人们正忙着切割从冷库送过来的冻肉。第一道工序由“劈工”来完成,他们是整个厂子里最专业的工人,工资也高,一小时能挣五十美分,他们整天的工作就是把猪体从中间一劈两半。然后轮到“切割工”,他们都是一些彪形大汉,浑身肌肉,铁铸的一般。每一位切割工旁边都有另外两个人帮忙——他们把一块猪肉半子推到他前面的案台上,按住,切割工开始砍剁,切完一面之后,整块儿猪肉翻过来,再切。他的切刀有大约两英尺长的刀刃,他从来只切一下,干净利落,下刀的力度恰到好处,从来不重重地剁下,那样会钝了刀。切好的肉块儿从地面上的各个洞口滑落到下面的楼层——后丘落入一个车间,前槽落入另一个车间,外脊也掉入独立的车间。来到下面的楼层,你会看到酱肉车间,在这里后丘肉被放进大桶里;你也能看到熏肉车间,每个熏肉车间都被一扇大铁门封得严严实实。在另外的车间,工人们正在加工腌肉——巨大的腌窖顶到天花板,里面装满腌肉。还有些车间,一些工人正在把肉装在箱里、桶里;一些人把火腿和熏肉包上油纸;还有些人在封袋儿、贴标签儿、缝袋儿。满载着肉制品的卡车从这些车间开出去,开到外面的站台上,站台上的货运列车正在等待装车。从这些车间走出去,你一下子意识到已经走出了整幢大楼,来到了外面。

        一行人穿过大街,又去参观宰牛的现场——在这里,工人们每小时把四、五百头活牛变成各种牛肉食品。跟他们刚离开的地方不一样,这里所有的工作都在一个楼面上进行;这里不再有自动流动到工人面前的一排畜体,而是有十五到二十排牛体固定不动,工人们则从一排忙完又跑到另一排。这场面紧张而热烈,充分展示了人类的劳动激情和力量,看起来令人精神振奋。所有这一切活动都是在一个巨大的生产车间进行,这车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气势恢宏的古罗马竞技场,车间的中央上空横跨着一条走廊,供游人参观之用。

        车间的一侧有一条狭长的通道,高出地面几英尺,牛群就是从这条通道被赶进来的,人跟在牛的后面,手持电棍,必要的时候用电棍电击。一来到这里,这些牛就进了牢笼,每头牛都被单独关在一个只能容纳下一头牛的牛栏里,用门封住,根本没有转身的空间。牛在哞哞地叫、狂躁地乱蹦乱跳,而牛栏上方有一个人正在俯着身子寻找下手的时机,这个人叫“击打手”,手里擎着一把大铁锤,伺机发出致命一击。锤子落下,整个房间回荡着砰砰的声响以及牛蹄踢踹的声音。一头牛倒下后,“击打手”又立即转向另一头牛。这时,有人拉动杠杆,于是牛栏被吊起,牛被拖到“宰杀台上”,一路还踢踹着、挣扎着。在台上,有人把牛的一条腿捆住,拉动杠杆,牛被猛地抬到空中。车间里一共有十五到二十个这样的牛栏,而击倒并拖走十五到二十头牛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然后,这些牛栏的门重又被打开,又一批牛进来。就这样,从每个牛栏里不断地有牛体被拖出,而宰杀台上的人也在不断地忙碌着。

        这里的杀牛方式同样令人过目不忘。工作场面同样紧张、激烈,工人们似乎都在跑动着——他们的动作速率无与伦比,无异于一场橄榄球比赛。这是高度专业化的操作,每个人都分工明确,各负其责;事实上,每个人的任务就是在每头牛的身上割上两、三刀,然后跑到另一排牛前,在十五到二十头牛身上重复同样的动作。首先动手的是“屠夫”,他的任务是放血,他只是迅捷地一刀下去,动作之快,你根本来不及看清,只见刀光一闪,一柱鲜红的血液喷涌到地上,等你缓过神儿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下一排牛前。地面上血流成河,深达半英寸,尽管有人在拼力地往洞下铲血水。地面上一定很滑,不过看这些人忙碌的样子,谁也想不到这一点。

        血淌了几分钟之后,牛重又被放下来,进入下一道工序;没有时间浪费,要知道,每一排还有好几头牛在悬挂着,而且随时会有新的到来。下边轮到“割头工”了,他的任务是把牛头割下,也是三下、两下,动作麻利。接下来是“剥皮工”,他在牛皮上割第一刀;接着有人把皮剥到一半;再有五、六个人轮番上阵,把皮剥完。皮剥下来之后,牛重又被吊起来;同时,一个人手里拿根棍子检查牛皮是否被割破,然后有人过来把牛皮卷起来,顺着地面上一个看不见的洞把牛皮丢下去。之后,牛体进入下面的工序。有人砍,有人劈,有人掏肠、刮肠,有人清膛。有人端着水龙带在牛身上喷洒滚烫的热水,有人割掉牛蹄子并作最后的修整。最后,跟猪一样,牛肉被送进冷库,储存固定的一段时间。

        游客们被带到这里参观,他们看到一排一排的牛肉整齐地悬挂着,上面都清晰地盖着政府检疫人员的印戳——有些经过特殊加工处理的牛肉上面盖着犹太教拉比的印章,证明这些牛肉可向正统的犹太教徒销售。接着游客们又被带去参观该建筑的其它部分,看看那些从地面上消失的残余物是怎样处理的;去酱肉车间、腌肉车间、罐装车间、包装车间,看看牛肉是怎样被分类加工。加工好的牛肉制品被装上冷藏车厢,运往世界各地,供文明人享用。从这里出来以后,游客们开始在迷宫般的建筑群里漫游,这些建筑里进行的是本行业的其它副业生产。达拉谟公司所需要的辅助性产品都有自己生产,无一例外。这里有一座巨大的蒸汽动力厂和发电厂。那儿有一座制桶厂和锅炉修理厂;有一座建筑,油脂通过管道被输送到这里,制成肥皂和猪油;那儿有一个工厂生产猪油罐,还有一个厂子生产肥皂箱。在一个建筑里,猪鬃被清洗、烘干,然后制成鬃垫之类的产品;在另一个建筑里,猪皮和牛皮被烘干、晒干;也有一个厂子用头和脚生产胶水;还有一个厂子用骨头作肥料。在达拉谟,动物身上的任何东西都能派上用场,决不会有丝毫的浪费。他们用牛角做梳子、钮扣、发夹和仿象牙制品;把胫骨和其它大骨头做成刀、牙刷把和烟斗嘴儿;把蹄子也做成发夹和纽扣,剩下的边角余料用来熬胶。像脚、关节、皮的边角、筋腱之类的东西也能做成奇怪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产品,如凝胶、明胶、磷、鞋油、骨油等。这里有专门为牛尾脱毛的机器,为羊皮拔毛的机器;他们从猪胃里提炼胃蛋白酶,从血液里提炼蛋白,用气味难闻的肠子做琴弦。如果有什么东西实在排不上用场,就被扔进一个大罐里,提炼出所有的油脂,残渣做成肥料。所有这些生产活动都集中在附近的这些建筑里,通过回廊和铁道跟主建筑相通。据估计,自老达拉谟于二、三十年前建厂至今,他们已经处理了近两亿五千万头牲畜。约伯斯告诉他们,如果把其它的大工厂算在内——事实上,现在他们是一个统一的联合体,这里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劳动和资本集中地。这里雇佣着三万名员工;直接养活着附近二十五万人口,间接养活的人口则达到五十万。这里出口的产品遍及文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为三千万人提供肉类食品!

        这一切都让我们的朋友听得目瞪口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气势恢宏,而且是凡人的创造,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为什么当约伯斯带着怀疑的语气谈论这些地方的时候,尤吉斯感觉到他像是在亵渎神明。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世界,如同整个宇宙,其复杂的运行原理和法则同样深不可测。在尤吉斯看来,一个渺小的个人所能做到的就是接受他所看到的一切,按照吩咐去做他应该做的事。能够在这里谋得一席之地,亲身参与其中的一项美妙活动,那简直就是天赐的福音,你应该对此心怀感激之情,就像感激阳光和雨露。尤吉斯甚至庆幸自己在没有看到这一切之前就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因为他觉得如果事先看了这场面自己肯定会被吓坏。可是现在他已经被录用了,他已经成了这里的一部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得到了一把巨大的保护伞,从此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他是如此的质朴和天真,他对商业的奥秘一无所知,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要为谁工作,不知道布朗和达拉谟是一对众所周知的死敌——这个世界的法律要求他们必须成为死对头,法律命令他们彼此互相残杀,否则会被罚款甚至监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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