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第二天是周六，我们要补课，但是放学时间比平常早两个小时，下课铃一响我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我坐上公交车，在漫长的走走停停后下到市中心医院那一站。

        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一箱牛奶，我觉得蛋白质和钙有利于缪子青的骨头痊愈。我想他小时候应该没少喝牛奶，不然怎么会长得那么高。

        我提着牛奶进了医院，走到病房门前，我从小窗户里看见缪子青躺在床上，被子盖住了他的脸。旁边坐着一个女人，我一下认出那是他的妈妈，两个人的鼻子长得非常像，又直又挺。

        他妈妈神色严肃的揭开被子，我看到缪子青一张不太耐烦的脸，他像一只炸毛的小兽，腾地坐了起来，拿过拐杖下了床。

        他的妈妈问：“你去哪儿？”

        他说：“厕所。”

        我藏到了报刊架后面，看着他往走廊另一头走去。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他每走一步身形就要颠簸一下，仿佛海面上飘摇欲沉的船。他没有去厕所，而是进了水房，背对我站在窗前一动不动，背影落寞。

        我从箱子里取了一盒牛奶，拿出马克笔涂黑了上面的“有机纯奶”四个大字，改成了“好心情魔法水”再插上吸管。

        我来到他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角，他转过身，我弯下腰把牛奶献了上去说：“少爷，请用。”

        他被我逗笑了，眼眸里的冰化成水潺潺流动，生动得不得了，我看得脊髓痒痒，身体里仿佛有一支羽毛在挠。

        我说：“缪子青，你应该多笑。”

        他点点头，脸上的笑容逐渐隐淡，问我：“你又过来了啊？”

        我理直气壮的说：“是!我又过来了。”

        他咬着吸管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高三了嘛，耽误你时间。”

        我往前跨了一大步，恨不得头上长出角来顶住他，我问：“那你是希望我来还是不来啊？”

        他困窘的往后缩了缩，支支吾吾的说：“不是……我……”

        我继续贴近她问：“来还是不来？”

        他笨拙的退着说：“希望你来……又希望你不要来。”

        “真的吗？”

        我把脸凑到他面前，寻根究底的眯起眼睛。

        他退无可退，手一下撑在了窗台上，身体后仰，目光无处安放。

        良久，我听见他说：“想你来……”

        我得到了答案，按理说应该让开，可我这个人有些恶趣味。我盯着他那双因手足无措闪着小火花的眼睛，心一跳脚又抬了起来。

        “嘭”地一声，缪子青的后脑勺撞在了窗户上。

        “缪子青!”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咬牙捂住了后脑勺。

        完了，搞不好这下头盖骨也折了。

        “缪子青，你头没事吧？”

        我急匆匆地把手伸了过去想给他揉一揉，他一下捉住我的腕将我的胳膊扯得高高说：“别，我没事，你一碰就有事了。”

        我们在水房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喝着牛奶，我则用马克笔给每一盒牛奶改了名字，诸如：每天开心魔法药水、早日康复魔法药水、完事遂意魔法药水……

        他笑着问：“你那个永不后悔魔法药水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永远不后悔啊。”

        他没有吭声，我听到牛奶盒子被吸空的声音。

        他把盒子投进角落的垃圾桶说：“檀蔟，人不后悔是很难的吧，感觉人好像做什么选择最后都会后悔。”

        我说：“那你后悔遇见我吗？”

        他靠在椅背上说：“哪跟哪儿，我是说选择，我只是被你捡回去了。”

        我说：“对啊，是我选择了把你带回家，我永远不对这个选择后悔。”

        他说：“檀蔟，谢谢你把我捡了回去。”

        我说：“不是捡，我说过啊，你是星星，你自己掉到我这儿的。”

        他笑着说：“好，那我也永远不后悔掉到你这儿。”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我问他：“你还不回去吗？那个人是你妈妈吧，她会等着的。”

        他摆头看我，嘴角挂上一丝的冰凉的笑说：“你信不信，她绝对走了。”

        我们回到病房里，他妈妈果真不在了，我看到果篮地下压着几张钱。我觉得缪子青一定很难受，我偷偷观察他的脸，他坐到床上把腿舒舒服服一放，脸上没有半点不悦。

        “这个挺好吃的，多吃点。”

        他拿了一颗很大的山竹递给我，我愣了一下说：“谢谢，我不爱吃山竹。”

        我撒了谎，其实我连山竹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那时候我上四年级，有一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一个婆婆拉着载满山竹的板车叫卖。

        婆婆对我说：“又香又甜，好吃嘞，小姑娘尝不？”

        我觉得尝了就要买，赶紧走开了。可山竹的样子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又香又甜，有多香有多甜呢？几天后我再也无法忍耐对吃山竹的渴望，跑到厨房对正在洗锅的我妈说：“妈妈，你下午去买菜能不能给我买一个山竹？”

        我全然不知我的这句话成了点燃炸药的引线。我妈把钢丝球往切板上一摔，指着我说：“你怎么就知道跟我要这要那，你怎么不去和那个死鬼要!我欠你的是吧!”

        她的嗓门很大，震得天花板都要塌下来。她把洗洁精、抹布、调料盒全扫到了地上，气得两眼发红，冲上来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我的额头吼：“我该你的是吧!”

        这时候我爸回来了，她揪着我往客厅走，一把将我搡到了我爸身前说：“要啊，我看着你要，你就知道张着嘴跟我喊!”

        我爸脸一沉，把钥匙往茶几上一扔，两个人激烈的争吵起来。我夹在中间仿佛一个不倒翁，被他们拉过来扯过去。

        后来有一天我妈把一袋山竹丢炮仗似的丢在我面前说：“我该伺候的，你们一个个都是享福的命。”

        我妈摔门而去，我看着那袋山竹，胃里好像填满了海绵，没有一点想吃的欲望。可我知道我不能把它还给我妈，因为她会大发雷霆的说：“你又开始折腾我了是吧!”我把那袋山竹放进了书包里，房间没有它的藏身之处，我妈经常检查我的房间。

        我背着那袋山竹上学放学，我无数次路过垃圾桶，但我不忍心把它扔了，我清楚它特别贵，我这样做对不起我妈的辛苦钱。很多次我也想干脆一口气全吃了，只是当我把它握在手里时它就成了一个炸弹，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爆炸，只能把它放回去。后来那袋山竹烂在了我的书包里，流出的酸腐汁液染湿了我的作业本。

        我把那颗山竹剥给了缪子青吃，他吃得津津有味，我看他吃完后问了一句“缪子青，山竹是什么味道？”

        他怔了怔，看看手里的山竹再看看我，“啊？”了一声。

        我忽然反应过来，急忙摇头说：“没事没事，我有点糊涂了。”

        他望着我轻轻说：“檀蔟，你怎么了？”

        我抠着手，一时失了声，也不敢看他。

        “不吃了不吃了，什么山竹，世界上那么多水果，谁稀罕山竹啊。”

        他把剩下的几颗山竹叮叮咣咣放进了床头柜关上，拿起一个橘子用一只手艰难的剥开，剥得坑坑洼洼，剥了一手的橘子汁水，把它送给我说：“你吃橘子，橘子甜。”

        我一瓣一瓣的吃掉橘子，笑着对他说：“真的很甜。”

        “嗯，甜就好。”

        他舔了舔嘴唇，声音变得庄重：“檀蔟，还有一个多星期我就出院了，我在想，这段时间你就别来看我了，来回路这么远，你晚上还有作业……”

        我打断他：“你不是希望我来，想我来吗？”

        他极无奈的笑了两声，我很怕看到他这样，我知道是我太愚钝了，在我连最简单的问题也想不明白的时候别人就会露出这个表情。唯一的区别是别人笑完后就走了，他笑完了会接着跟我心平气和的说话。

        缪子青拖着腿换了个方向坐，和我面对面说：“是啊，我是希望你来，想你来，可你这样想一想，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现在受伤的是你，我天天跑到医院看你你乐意吗？”

        我说：“不乐意。”

        他笑着问：“为什么不乐意？”

        我说：“路太远了，还耽误你学习，你晚上回家也不安全。”

        他一拍床说：“这不就对了，你看你不都明白嘛，你这姑娘，不能光想别人，也要多为自己着想啊，就像你说的不安全那个，我是男生，人高马大的往那儿一站还好，你一个小姑娘，多危险啊。”

        我没说话，乖乖点了点头。

        他看我耷拉着脑袋，捏了一下我的耳垂说：“檀蔟，你知道吗？我们这层楼有个爷爷，从我刚住院开始，每天早晨他就搬个小马扎到厕所听收音机，我每次去厕所，总能听到收音机里早间新闻播报不好的消息，什么某个女生失联了，某个女生在酒吧被捅死了，我听见这些心里特别不好受，有时候连早饭也吃不下，后来我早上上厕所都直接去楼上，你昨天来看我，那么晚才回去，我要不是腿残真就把你送回家了，我实在怕得不行，一宿都没睡好。”

        我看着他认真又耐心的眼睛说：“缪子青，我听你的话，以后我不来了。”

        他伸出小拇指说：“那我们说好了，等我出院我来找你。”

        我握住他的小拇指上下左右摇了摇。

        他哧地笑出声说：“还能这么拉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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