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01

        他哭的，太安静了。

        眼泪从浓密的睫毛根部渗出，润湿如蝶翼一般的睫羽，凝结，然后，整颗整颗的砸下来，反射着月的冷光，连同浅薄的呼吸一起，破碎成点点明灭的亮点。

        他被你圈住的手腕不再挣扎着收回，手指却紧握成拳，圆润的指甲因泛着白，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

        你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手揩去他颊边的泪珠，就连手机啪嗒一声摔到地上，你也无暇分心去管。

        此时的小叔很乖，很乖。

        他仰着头任由你的手指抚过他的脸侧，只是另一只手迟疑的，小心翼翼地攀上你的袖口，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黑暗里，你依稀辨认出来，那是你的小名。

        你对他这么叫你总是抱着一种奇妙的心情，既爱这语气里的亲昵，也恨他总是下意识带上的属于年长者的宠溺。但此刻，这一声好像格外的不同。

        它更像是，更像是慌不择路时面对神灵的祈求，像将快要溺亡的人呼唤着船只与浮木，是明知不可能却依旧渴望的救赎。

        小叔用力地压下嗓子里哽咽的痛，努力发出一声语调不怪异的声音，他问你，“我错了，是吗？”

        这句话他压在心底了很久，很久，看着父亲遗体在他面前毕剥燃作灰烬的时候，他想问；盯着灵堂冰棺前明明灭灭香柱升腾飘散的时候，他想问；接到电话相爱漫长而艰难的夜里枯坐到天明的时候，他想问；甚至更早、更早，早到刚知道父亲的病情，早到平日相处里察觉他行动的不适却轻易被劝过去，早到……他说想上大学父亲长久的沉吟。

        “如果，”他死死地咬住嘴唇，“如果我能再早一点……再用心一点……我、我以为。”

        他近乎语无伦次地说着，而你努力从他的话语里辨认着，倾听着。

        “我以为他说没什么事，就是没什么事的……我以为还能有……我马上就能拿到工资、拿到奖学金、我以为一切都还没有，没有那么坏，没有那么晚，我以为哥在……我、我……我知道错了，所以能不能……”

        “能不能让时间、倒退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

        02

        眼前的人终于开了话闸，泣不成声。

        你的掌心里湿漉漉的，全是他的泪。

        小叔至今为止的这一辈子里，一直一直在证明自己，在找一个答案。

        老来子的小叔被偏宠着，却也难免处处要同上头的哥哥作比较，而那个父母嗔怒埋怨里优秀的、在外闯荡事业小成的不孝子长兄不回家，便只有他是老家里这两个年迈老人的顶梁柱。

        他要懂事，要帮着收成务农，要忍耐，不敢惹出什么乱子来给家里添麻烦，要节俭，不能拖在外奔波的长兄的后腿，要乖顺，因为这样对比起来才更讨人喜欢。

        他合该只是那个不着家的，肆无忌惮的长兄的替代品。

        但他的骨子里同样清高，他不愿意，沉默就是他的反骨。

        哥哥当年没走通学习这条路，早早肄了业，那他来走，他能走。

        他不会成为任何一个人的负担，成为谁的累赘，也不会永远是谁的附属品，他能独自处理任何困难，也能成为所珍爱的人的依赖与支柱。

        他一直是那样做的，他也马上，就要做到了。

        他能让家里变得更好，却差一点，就差一点儿了。

        他用尽每分每秒努力去证明自己走出家的这条捷径没有选错，到头来，却连出发的目的都再也找不见了。

        他跑输给了父亲的时间。

        错了吗？

        除了他没有人能做出任何回答。

        你知道他的心里早早有了答案。

        在苛责自己一途，他独占鳌头。

        而他此刻在问你，他把最后的审判交给你，要你给他最后一击，将他的全部自信与骄傲全部击碎。

        他要你说，

        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是他没有选择，不可违抗的命运。

        也卑劣地盼着你，

        编一个虚假的谎，来救赎他。

        03

        小叔太清醒了。

        你任何带着安慰意义的否定，都会被他轻而易举地看破。

        而他又太糊涂了。

        才会将自己囿于自责与自我否定的囚牢里，无法逃脱。

        面对这样的他，你很难轻易说不是，更不能说是。

        于是你说，“我不知道。”

        小叔将嘴唇咬得更紧了，几乎渗出血来，你看着心疼又害怕，干脆伸出拇指压住了他的下唇，强行将那薄薄的唇瓣与牙齿分隔开来，小叔的牙齿失去了支撑，一时间没有落点，便磕上了你的手指。

        看上去，倒像是含住了你的指尖一般，带着些许潮湿暖意。

        你像触了电一样抽离，又想起来自己好像没有在干什么坏事，惩罚般的放回去，又揉了揉那处破了皮的软肉。

        小叔本就等着你下面的话，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惊得眼睛睁大了点，积聚的泪又扑簌簌滚下来。

        倒真的像你欺负人了。

        你连忙讪讪地，收回手去，腿蹲的有点发麻，你见他一时半刻没有再逃避视线的意思，干脆把他被禁锢着的手腕放下来，盘膝坐在他跟前。

        “我真的不知道。”

        你说。

        04

        “没有人能轻易定义你的人生是对还是错，毕竟这不是什么数学题，能一眼看到做出选择之后的结局到底是什么。人生也不该只靠这极端的两极来判断的，所以你问我，你错了吗，那我没办法回答你。”

        “但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选择，都是为了规避那些未知的却最坏的结果。”

        你叹了一口气，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我是觉得，你别把自己逼太紧了。”

        “你害怕自己的人生行差踏错一步，你将所有不好的结局都归咎为自己的错，你的每一次选择都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一旦得到任何一点点不对的苗头，你就开始苛责自己，开始改变自己，那太累了。小叔，你太累了。”

        “我希望你不要一个人害怕，不要一个人纠结是非……你把自己的位置放错了，你没必要这么着急将自己打成一个罪无可恕的犯人，你也可以生气，也可以难过。”

        “你也可以哭，光明正大地，你有资格哭。”

        “我，爸爸，都会成为你的退路。我说过的，我承诺给你的，你，还记得吗？”

        小叔愣了愣地，闭上了眼睛，于是原本停滞了的泪又不断的滚了。

        05

        “我很怕，”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我没能赶回来、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我怕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只有失望和怨恨。我知道、他不会，但如果他给我的最后一眼是这样的话……我大概、大概真的、会疯掉吧。”

        “可是，可是啊……”他像是终于忍耐不住，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整个人喘得、哭得有些上不来气，“我怎么能……我怎么敢因为没面对这样的他、而松了一口气呢。”

        “明明都是我的错，我……”

        见他终于像个正常人一样哭出来了，你光是看着，鼻子就酸涩的厉害，你没再说话，只把他拽进自己的怀里，用力拍抚着他瘦削的脊背，感受着他因为用力过度而近乎抽搐的颤抖。

        “我没有爸爸了。”

        “我没有爸爸了啊!”

        “我没有、哈啊……我没有爸爸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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