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痛不欲生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几句词最能体现刘爱珍目前的心情。
　　三月的上海，随着几声春雷炸响，春天悄然而至，一场连绵的细雨，透着妖魅的淡蓝色，挟着丝丝阴冷，如雾如烟地洒在小路边的梧桐树上，沙沙作响宛如怨妇哭泣，淅淅沥沥的让人心烦意乱。屋前屋后几颗弓腰驼背的老柳树，像怪兽一样伸着细细枝条，在灰蒙蒙的雾霾中猥琐地飘晃，诡异的让人心乱如麻。
　　爱珍撑着雨伞从恼人的雨丝中冲回宿舍，门口的胡大妈递过来一个包裹：“你的信，不是你小情人来的。”
　　当看到寄信人是石义林的时候，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心慌意乱的连招呼也忘记打就急匆匆跑回寝室。
　　拆开包裹，里面是一本日记本和十几封信。其中一封信单独放在日记本的封面上，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是石义林写给她的。
　　爱珍妹妹，你好！
　　当握上这支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它仿佛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可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大勇的事，希望你看到这封信后能坚强！坚强！再坚强！
　　大勇兄弟于3月14日上午八点壮烈牺牲。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当时我和援朝哥都在他身边，他的遗体我们也从越南抢了回来，组织上会安排我护送大勇兄弟的骨灰回家，具体是哪一天还没确定。
　　大勇兄弟生前常跟我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幸福快乐地生活。牺牲之前他把日记本和写给你的信交给我保管，让回国后转交，我这次一并邮递与你。
　　你和大勇兄弟是亲如兄妹的同学和恋人，我能深深体会你此刻的悲伤心情，望你节哀保重，善待身体。
　　人死不能复生，但活的人要更坚强地去面对生活，因为他们身上的担子和责任更重，不但要活出自己的人生，还要走逝者未走完的路。
　　大勇兄弟曾说过：如果今生和你成不了夫妻，他也不会遗憾，因为他爱过，也被爱过。在战斗开始前，他对我说：“万一我阵亡，你转告爱珍，叫她把我忘掉，找个好男人嫁了，我不会吃他的醋。”这是他最后说的关于你的话。忘掉悲伤吧，去勇敢面对生活。
　　兄：石义林
　　1979年3月27日
　　刘爱珍脑袋一片空白，全身颤抖，慢慢拿起日记本，漠然地把它紧紧捂在手中，仿佛能从本子上感知大勇的气息。
　　室友见她神情不对，忙围过来。冷艳燕从桌上拿起信纸，看两眼后哆哆嗦嗦说不出话，又急忙递给心怡。心怡迅速扫一眼后递给苏倩，红着眼睛劝道：“想开一点，他是为国捐躯，是民族的英雄，会永存在人民心中。”
　　艳燕拉着爱珍的手哽咽道：“珍姐姐，你要是心里痛的难受就哭出来吧，别憋在肚子里，会憋坏身体的。”
　　良久，刘爱珍惨叫一声，一头歪倒在地。三位室友见她气急攻心昏死过去，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把她送进医院，同时打电话通知她的指导老师。
　　汤佳贤接到电话后立刻赶到住院部联系熟悉的医生，将刘爱珍安排在高干病房。他从冷艳燕嘴中知道了事情大概，虽然也担心刘爱珍的身体健康，但心底里竟有一丝窃喜。
　　开学后，他就想把刘爱珍从李大勇手中抢过来。但爱珍一直情绪低落，脸上阴多晴少，始终不给他表白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
　　他认为在一个人情绪低落的时候，另一个人能给她以安慰，那么这个人将会成为她的依靠。所以他要把刘爱珍的三位室友支走，摆出老师的架子说：“刘爱珍同学是情绪波动引起的身体不适，现在已经稳定。三位同学回去上课吧，这里有我照看就行。”
　　苏倩摇摇头道：“你一个男同志照顾女同志不方便，我下午没课，汤老师请回吧。”
　　接着又对心怡和艳燕说：“要是下午我们没回来，你们就给爱珍带点粥来。”
　　“好吧，等刘爱珍同学醒来我就走。”汤佳贤恨不得抽苏倩两个耳光，但他做不出来，得要维持为人师表的风范。
　　心怡和艳燕走后，汤佳贤便趁机向苏倩打听爱珍的情况，想从侧面了解她和李大勇的感情，当然其结果只能让他酸的牙痛。
　　昏迷中的爱珍还紧揣着黑本子，这是什么本子？让她如此不舍。汤佳贤好奇地问苏倩：“那本子对刘爱珍同学很重要吗？”
　　“我也不清楚，是随信一起邮寄过来的。”苏倩回答：“可能是她未婚夫的日记。”
　　“这样压在胸口会阻碍血液循环。”汤佳贤忌火中烧，吃着不知哪门子醋，站起身掰开刘爱珍的手指，将笔记本取出来。
　　昏睡中的刘爱珍看见李大勇在挥手跟她再见，她大喊着不准走，要追上去把他拽回来。眼看就要追上，忽然来了位长着翅膀的女人，带着大勇飞上天空。她抬头仰望，跺脚哭泣：“别带他走……”
　　苏倩见爱珍在沉睡中挣扎，忙轻拍她的肩膀，呼唤她的名字：“爱珍，爱珍……”
　　刘爱珍从昏睡中醒来，看见汤佳贤手中的黑色日记本，她一把抢过来捂在自己怀里，低头喃喃自语：“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苏倩搂着她道：“我知道，我知道。它是你的，它是你的，我们不会抢走。”
　　接着对汤佳贤说：“汤老师，你工作忙，先请回吧。我来劝劝她，女人之间好沟通。”
　　“一定要让她把情绪发泄出来，太压抑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汤佳贤悻悻地嘱咐苏倩几句，又假惺惺安慰爱珍：“凡事往好处想，安心养病，晚上我再来看你。”
　　刘爱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周围的事毫无感知。对汤佳贤的声音和离去无动于衷，不知道也不去关心，只是浑浑噩噩地翻开日记本。
　　日记本是新买的，记载着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其中好几页字迹潦草，混杂些许血印和污痕，可见当时环境的恶劣。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李大勇对生活的热爱，对军队的忠诚，还有他对家人的思念以及战争的残酷。
　　小小的本子把刘爱珍带入到南国战场：弥漫的硝烟，震耳欲聋的炮声，激烈的厮杀，还有鲜血染红的土地。可怜的大勇，你都经历了什么？我不想你做英雄，只求你平安回来。我不该要你出人头地，只要你活着就好。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走。你知道嘛，你让我的心死了。
　　爱珍一页一页翻看，从每个字每句话中去寻找爱人的气息，突然发现日记本的封皮夹层里还有一张纸，方方正正，折叠成四边形，四边形的中间别着一朵已枯的小黄花。
　　爱珍慢慢把它摊开，仔细抚平，这是大勇给她的一封信。那些没办法寄而随着日记本一起来的信，落款都有写信的日期并装在信封里。而这封既没有装在信封，也没有落款日期，显然大勇没打算把它寄出去。信纸上写道:
　　心爱的珍！
　　看到这朵小黄花吗？是我在一次实弹演习中摘下来的。炮兵猛烈的火力把大地炸成了废墟，所有的生命在硝烟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它在石头缝里仍就绽放，鲜艳而夺目。但演习结束后，它枯萎了，不再有昔日的辉煌。朝荣夕悴，它的消亡是自然的定律。
　　而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如同小黄花一样，生命的绚丽之花已经无声无息地凋谢。我轻轻来到人世间，留下一串脚印，又淡淡地走了。太阳会照常升起，风儿仍会吹拂，我们向阳胡同依就会在忙碌中度过平静的一天。
　　自然就是这样残酷，我的离去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对你来说，这无疑是人生中的天崩地裂、山呼海啸，觉得生命的一部分也在消失。因为我们不仅是恋人，也是兄妹，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浓浓亲情。所以我知道你会悲痛欲绝泣不成声，你会茶水不思夜不能寐，你甚至会责怪自己没有对我再好一点。可你知道吗，我是多么不愿意看到你悲恸，不想你为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朝露因有绿叶的衬托而晶莹，你就是我生命中的绿叶。你对我的柔情，让我生而无憾死而无悔。我虽归于尘土，但能在你心里留下烙印，被你铭记和惦念而庆幸，为有你在我生命中出现，带给我欢乐爱恋而感激。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在这场战争中，我深刻体会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也感受到生命的伟大和坚强。我的一生是短暂的，但它绽放出了璀璨的烟花，我为能拥有这样的人生而自豪。
　　我不愿看到你为我泪湿春衫袖，我能理解你的悲伤，但不要压抑自己的情感。给自己一段时间去哀恸去怀念，然后依就去笑迎每一天。用你的开朗和热情拥抱生活；用你灿烂的笑容和银铃的声音感染他人。把我这个你生命中曾经的过客忘记吧，寻觅一位如我这般爱你的男人幸福地生活，这也是我的心愿。若干年后，也许你会在某个瞬间想起我而微微一笑，那就是对我最好的怀念。
　　对不起，我没能兑现对你的诺言，没能陪你到最后。三生情殇，流沙而逝，我们来生再聚！
　　大勇绝笔。
　　看完信，爱珍撕心裂肺地痛哭流涕。苏倩轻拍她的背心，长吁一口气：“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好不容易劝住泪，刘爱珍拨去针头，掀开被子，对苏倩说：“我必须回去一趟。”
　　苏倩惊道：“你这样的精神状态能走远路？”
　　爱珍咬着牙坚定地点点头：“不用担心我，我会挺过去，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得先看看他爸妈，我要把他们当成我自己爹娘，我要替他尽未尽的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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