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曙光一望

即使已经位居统战部部长的高位，对于越海来说，查阅流光的档案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说这个少年不久前还疯子一般清除了自己全部的电子数据，在信息网上正式“死亡”。但在流光自己也无权接触到的帝国底层档案馆里，还留存着关于他的几纸文字记录。

        不过，越海不必去细查那些文字记载了什么，他只需要验证自己的猜想。时间倒退七八年，那个时候，流光是帝国高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可他之后便地隐入了某个连信息网都没能覆盖的角落，神秘地消失了许多年。

        柯莱恩走后，航海派血洗b区，更换了大多数的帝国领导层成员。活下来的人里，很多人都不认得流光了，还记得的也只是略微的皮毛。

        当年叱咤风云，铁腕不输柯莱恩的越海也从航海派的核心位置低调地隐退，做了统战部的部长。

        “真的是他……”得知真相后的越海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忽然蒙上了一片漆黑。

        这么多年他费尽心思，小心翼翼地把逝川保护起来，可最终这些都只是徒劳吗？他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那个漆黑的深渊吞噬吗？

        越海瘫倒在椅子上，耳边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嘈杂。

        那是来自深渊的召唤。

        盛夏之末，暑气渐消，云彩不再像是被烙在蓝天上的，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挪动一下，而是乘着逐渐轻盈起来的风在天空中自在地跑动起来了。

        流光、逝川与若旅的第四场比赛也顺顺利利地斩获佳绩，逝川照例一算分，流光的文娱特许已是板上钉钉。此前他们都没有想过此事会如此顺利地解决，倒显得逝川和流光孜孜不倦地往文娱部跑的日子变得小题大做了起来。

        比赛结束时下了一场雨，雨里也没有了夏日午后雷阵雨的暴躁，而是夹杂了几分秋凉的味道。几片仍然苍翠的树叶在凉爽的风里飘落，荡起满街绿意森森。

        雨不大，三人心情正好，没有撑伞就站在了透明的雨里。来接逝川的苏我提议：“既然都已经锁定冠军了，不如我们今天一块儿出去玩吧？”

        若旅第一个回应：“我没意见。”他戴着个复古耳机不知听着什么，双手插兜，放松地倚在微风里。不知为何这个邬家的继承人总是给人一种他很闲的感觉。

        “那我们去哪儿呢？”苏我很自然地跳过了流光的意见——反正只要是逝川同意，流光就不大可能拒绝——兴致勃勃地给他们介绍起了她选定的娱乐项目，“据说最近开放的机甲实体战斗馆很有意思！还有这个，全意识沉浸式推理游戏，可不像以前的那些打着全意识旗号，实际还是会出戏的点。或者这个……”

        流光确实没有拒绝，可他也完全没有听苏我的介绍，喃喃自语：“你们不嫌弃的话，我有一个不错的去处。”

        若旅早已摘下了耳机，不知为何这个刚刚离开基地没多久的少年好像很懂帝国最新的娱乐项目，与苏我愉快地讨论了起来：“要我说，其实星河冲浪很不错的，听说他们最近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赛道，百分百丝滑，绝没有什么陨石挡道！”

        “欸？”苏我马上被吸引了过去，“真的吗？好像上一次星际赛的时候，还是黄金赛道的a区56道，现在都已经全是陨石啦！管理局的人不得已，还把它做成了激流勇进道呢！”

        结果，只有逝川听见了流光的话，她歪了一下头看流光：“是吗？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哦。”

        流光赶紧摆摆手：“我不懂哪里有好玩的。还是让苏我和若旅选吧。”

        “他们知道的太多了，反而不好选。连续练了五天歌，我也累啦。还是去点放松的地方吧。”逝川对大谈冲浪赛道优劣的苏我和若旅不报什么希望。

        “唉，辛苦你了，好在接下来我们不用练得这么频繁了。”流光摸摸脑袋。

        若旅加入后，逝川也莫名感到了一种危机感，流光更是如此。三人以惊人的频率组织练习。有时候，逝川练习结束回到家发现苏我居然等她等得睡着了，旁边还丢着几罐汽水时，会忍不住悲鸣到底谁才是艺术生，她都比苏我投入多了。

        “流光有理想的去处了？”一会儿的功夫，苏我和若旅的话题已经神速切换到了哪个区的星河猎场可玩性最高，苏我这才注意到被他们晾在一边的流光和逝川，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问道。

        “不不不。”流光又是赶紧摆手。

        苏我却大剌剌地一挥手说：“带路吧，就按你想的去。你才是东道主哎，这里的人可都是被你绑来的哟。”

        流光一下子脸红了，有点蔫巴巴地垂头说：“对不起……”

        逝川看不下去了：“苏我，你别逗他了。”苏我哈哈大笑着跑了。

        流光一脸迷茫地看看逝川，又看看若旅。若旅不知何时又戴上了耳机，一副我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你也别憋笑了。”逝川没好气地对若旅说。

        最终，流光把他们带到了——

        “曙光博物馆？”苏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脸见鬼地看向流光，“你管这个叫出去玩？”

        “我这两个月，时不时就来这里逛逛，学到了很多新的东西。”流光认真地告诉她。

        苏我瞪大了眼睛，还想继续发起进攻时，若旅又把耳机摘下来了，率先向博物馆门口走去，不回头地说道：“我看不错，没事逛逛博物馆，放松心情，还陶冶情操。”

        他走到门口，还特意停了下来，在门口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宰外行客的可疑摊子那儿买了些什么东西。拿起来向他们扬了扬，淡定地说：“顺便还可以买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苏我目瞪口呆。

        “走吧。”逝川拉住苏我，她倒是没什么所谓。

        “流光来啦？好几天没见你了哟。”负责接引的玖和流光倒是已经成了熟人了，见面了便熟稔地打起了招呼。

        “阿姨好。”逝川和苏我赶紧向她问好。

        若旅却唯独清奇：“姐姐好！姐姐好漂亮。”

        苏我又一次目瞪口呆。

        明明是毫不走心的恭维话，玖惊讶了一下，还是开心地笑了起来：“都是流光的朋友吧？你们今天可来对了，我们曙光馆最新推出了全意识沉浸式历史回溯项目……”

        “现在全意识技术这么发达了吗？怎么到处都是？”苏我惊讶起来。

        “全意识是万灵研究院精神宇宙研究部的最新项目，刚刚一个月前在科创毕业季大会上获得了通过，”若旅给她科普，真是奇怪，无论说起什么领域，他好像都能侃侃而谈，“虽然是一项年轻的技术，但应用起来不难，商业化的速度很快。”

        “这位小帅哥懂的很多哦，”玖笑眯眯地说，“怎么样？想来试一试吗？你们对哪段历史感兴趣呢？”

        “真想去‘二维入侵’看一看呐。”流光和逝川不知不觉走在了后面，流光轻轻地感叹道。

        “这里是曙光馆啊……”逝川小声地提醒他。

        若旅也听见了流光的话，他若无其事地第一个跟在了玖身后：“太期待了！我早就想去曙光纪元看看了！”

        玖也彻底忘记了“熟客”流光，边走边笑着说：“哎呀，现在还喜欢曙光纪元的少年人可真难得呀。不过你可能得失望一小下了，曙光纪元毕竟离我们太远啦，所以你们能体验的项目也不多。”

        若旅继续灿烂地微笑：“怎么会呢？姐姐推荐的项目，我们都喜欢。”

        不过他还是太年轻，玖口中的“不多”，何止是不多，那简直是屈指可数呐。一行人盯着短短的目录沉默了好久，最终还是由流光打破了尴尬的寂静：“文明的起源，可以吗？”

        “哇，那几乎是生物进化科普了呢。”苏我翻看介绍页，咋咋呼呼地感慨。

        逝川探过去一看，介绍页上赫然写着：带你从猿人走向文明的伊始。

        不管怎么说，四个人总算是钻进各自的球型仓，飞向了曙光。

        出现在逝川眼前的第一个画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苍翠丛林。莽莽群山卧在广袤的绿色大地上，像是活了漫长岁月的老者，手持权杖端坐在枯朽的祭坛上，默默地，带着悲悯与威严望着尚未有人类居住的世界。

        河流壮阔雄浑，带着以一当百的气势冲开泥泞，向海的方向奔腾。

        不知名的鸟类在逝川看不见的地方鸣叫，偶尔有几声野兽的嚎叫，提示着逝川这寂静的世界其实充满了生机和正在一日日萌生的希望。

        在那里，树木是生命的孕育者；而在后星际时代，树木是装腔作势的观赏物。

        “难以想象，在曙光纪元，人类离开植物，将难以生存。”流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逝川身边，若有所思地说道。

        逝川虽然对基地的历史课不上心，古生物学倒是听得很认真。她颇有同感地附和：“是啊，真难以想象，曙光纪元的祖先们连人工调节大气的技术都还不具备，这样的生活，一定有很多不方便吧……”

        她忽然怔住，有些不安地偷偷看了眼流光。

        柯莱恩是曙光派的领袖啊。

        好在，流光听了她的话，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别的反应。

        “他们在做什么？”两人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逝川忽然指着地面惊讶地问。

        四人下降到地面，发现眼前是一群毛发覆盖了半个身子的原始人，正围着一丛篝火载歌载舞，嘀嘀咕咕地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是巫术仪式，祖先们的原始宗教信仰。”苏我已经通过了文娱部最后的面试，如今配有文娱部的“伊甸三号”芯片，瞬间成为了文史哲无所不知的活百科全书，这会儿立刻自觉担任起了解说员。

        另外三人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生在自由纪元的人们，早就不知道何为宗教信仰了。不，他们也有信仰，他们的信仰便是帝国的宣言：星河为家。

        那是帝国的成立者对子民的承诺，一言既出，万死不悔。

        “快进，”若旅忽然低声对着空气下令，“我不喜欢这种仪式。”

        逝川也感觉到了一种不适。原始人们的舞姿僵硬、迷乱，毫无美感，他们的吟唱更是天书般晦涩难懂，可在旁边久了，却好像有无数神秘的字符强行涌入逝川的大脑，疯狂地冲击着她的精神网络，在撺掇着她做一些她绝不想做的事。

        不能再看下去了，潜意识里有一个声音在悄声警告着她，时间的流动在她的耳边变得越来越紊乱，像是蛇的轨迹。

        忽然，有杂乱的电流在她耳边滋滋作响，陌生的声音似乎是跨越了漫长的光阴传了进来：

        “殿下，要想……刺啦……刺啦……可不能……刺啦……现在……最重要的是……”

        “哎哟。”逝川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混乱的色块在跳动，她忍不住闭上眼睛蹲了下去。

        流光发现了逝川的异样，上来扶起她，担心地问：“逝川，你怎么了？”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扭头对若旅喊：“快！逝川不舒服！”

        好在，在全意识空间里，他们就是主宰。若旅话音刚落，刹那间星移斗转，原始人们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抗拒的神谕，纷纷收拾东西离开了。他们一下子置身空无一人的旷野，篝火已熄，但仍有微小的火星不甘心地跳动着，时不时溅起些光亮来。

        逝川的意识在一瞬间夺回了主导权，似乎有清凉的水流流遍全身，带来从未有过的清明感。刚才嘈杂的典礼和奇怪的声音好像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时间的流动声也复归宁静。

        流光仍然担心地注视着逝川。

        逝川对他笑笑：“我没事，兴许是太累了吧。”

        可她心里反反复复地捻着那个她听得清清楚楚的词：

        殿下。

        夜沉下来了，可他们并不需要火光来照亮眼前。

        头顶，星空盛大灿烂。

        在逝川的印象里，即便是f区那个帝国中首屈一指的著名景区阿尔贝星涡，也比不上这片星空分毫。

        这片星空的美，有着长者的悲悯和胸怀。星空有眼，始终怜爱地注视着这个小小星球上的居民，它看着人类出生，看着人类成长，看着人类跌跌撞撞，也看着人类举步星海万丈。

        而出生在后星际时代的他们，从小便习惯了把星空踩在脚下，未曾用一双仰望的眼，去谦卑地注视星空的美。

        逝川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原来，不论人类走向了哪里，都只是这片宇宙握在手心里的星沙，他们如此伟大，又如此渺小，所有的宏伟文明，都将在宇宙合掌的刹那灰飞烟灭。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望着那片星空，直到时间结束，回到熟悉的人世。又沉默着走出曙光馆，站在零星亮起的现代灯火里。

        真是可笑，逝川抬头，不出所料望见了一片漫不经心挂着几颗星子的灰蒙蒙的夜空，几小时前，他们还在为一个小小的文娱特许费尽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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