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曙光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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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旅甩开了“老师”,又在门口溜达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晚会现场。
一走进会场,他就听见了感觉自己被背叛了的楠木愤怒地在台上对自己的家族身份口若悬河,一时之间感觉非常无语。
“原来是邬家的人,厉害啊……”11号这回不是嬉皮笑脸了,真情实感地赞叹道。
“你们不知道,我也是通过知情人士悄悄透露给我的,”楠木气得晕了头,讲得唾液横飞,毫无形象,“这个若旅,深受邬家现任家主的喜爱。我看啊……”
“看到什么了?”若旅猛地从他背后蹦了出来,截住了他的话头。
会场忽然安静了一下,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都很微妙。
逝川倒是毫不受影响,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若旅,你来这种地方,你家里人同意了?”
若旅感觉更加无语了。这也难怪,即便那么多年过去了,邬家在帝国民众的心目中,始终有着高处不胜寒的神圣地位。
两星历以前,航海纪元步入尾声的时候,是邬家烧制了帝国的第一块砖,奠定了自由纪元的雏形。帝国成立元年,也是邬家的祖先亲手在纪元之碑上刻下了自由纪元的宣言:星河为家。
帝国的铁血,帝国的柔情,均在这四个字里,铸起了恢弘的精神宇宙,引渡着迷途的子民。在长达一又四分之三个星历里,有不计其数的人在这句话里,找到了回家的路。
而邬家的后人们,亦一代代团结在星河之下,为旧年里的誓言,尽精诚,付终生。
可是在帝国民众的眼里,他们好像还是和旧时代里的贵族一样。
若旅叹了口气,认真地解释:“协调各部的运转是生在家族必然肩负的责任,在此之外,家族无权干涉我个人的未来选择。”
逝川怔了怔,继而恍然。是了,她怎能忘了这个。
帝国有名,名自由。
星河为家的意义,亦是让每个漂泊无依的人,找到渺小的自我的价值,在森严冰冷的宇宙中,给心灵以皈依。
她忽然想起了流光在个人主页里那句被她诟病的话,忍不住看了流光一眼。流光正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若旅。
音乐,也是指引着他前往星河的引路人吧。
即使严酷如基地,也绝无灭绝人性的恶意,而是教导新纪元的孩子掌握在黑暗丛林法则中存活下去的能力。尔后,他们都将回到星河之下,用漫长的余生寻己所爱,探己所求。
甚至,那些不愿与严酷交锋的人,可以植入芯片,走过那道“窄门”,过童真式的一生。
“若旅未来的选择,居然是我们文娱部吗?”楠木听了若旅的话,好奇起来。
“怎么不可能呢?”若旅笑得狡黠,“我也时常思考自己的热爱啊。”
鬼话连篇,流光面无表情地看着若旅。别人不清楚,他还不明白吗?若旅作为一个基地在读生却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出没在香橙节,想必是已经获得了基地提前毕业的资格。
难道说,是“龙渊”?流光快速回忆了一下近期的帝国最高机密团队的招新计划,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
“失陪。”他简单地撂下一句话,全然不理会楠木在背后一连串的疑问,快步离开了。
流光并没有回家,而是在会场背后的花园里茫然地坐了下来。
我是流光,他呆呆地告诉自己,像是陈述,又像是疑问,他好像一下子找不到自我了。
他不是因为猜到了若旅的事,而是因为忽然出现在他信息终端的一则消息。
“流光?真的是你吗?我是大哥啊。”
发信人云螭,熟悉而又陌生的两个字,刺得流光眼睛生疼。他似乎忘了自己会识字,把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把每一个笔画拆开来仔仔细细地研究,足足过了半个月时,他才说服自己相信:是的,这是他的大哥。
是父亲离开前告诉过自己的,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流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亲并不爱他。
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却不是他真心爱过的人。
他们因政治目的成婚,又应着“那些人”的指示错误地生下了他。“那些人”企图用一个孩子拖曳住父亲的脚步,可他们根本不曾了解过父亲,因此大大的失算了。流光不过五六岁年纪,父亲就彻底抛下他与母亲,为他的宏图做好了奉上余生的准备。“那些人”没能阻止父亲,于是将他带走,企图将他同化为他们的人。十几年与世隔绝,有他自己的选择,但更多的,是他无法选择的命运。
战争既已胜利,他便是罪人的后裔。
他还记得父亲离开前,曾蹲在他面前,抚摸着他的脑袋,眼里是他看不懂的沧桑与无奈。他站起时身影如山般坚硬巍峨,但此刻轻盈而恰到好处地为他遮住了面前的无尽星河,像是把命运的盛大绚烂悉数藏起。
他不懂,只知道贪恋父亲那短短片刻的温情。
“我走了,能保护你的,只有你的天才了吧,”父亲叹息,说不清是骄傲还是挫败,“但你还有一个大哥,如果有一天你决心对‘那些人’举起刀剑,他将是你可以依靠的亲人。”
“大哥”是父亲与结发之妻的孩子,是幼小的流光一直暗地里嫉妒的人。他不眯着眼睛享受父亲掌心的温暖了,睁大眼睛疑惑地抬头看父亲。
父亲已经站了起来,眼中的无奈与温情像老化了的墙皮一片片剥落,取而代之的是铁锚般的坚毅与决心:“真遗憾呐,我未曾对你尽父亲的责任。你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那些人’企图困住我的枷锁。你若是有恨,便恨自己未能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吧。”
父亲语气冷淡而严酷,完全不顾流光眼里升腾起来的雾气:“我不想虚伪地说什么对不起,在这片星河面前,什么都可以被牺牲掉,包括我自己。可是儿子……”
流光狠狠一颤。
父亲紧接着抛给他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那时他还不认得匕首,但已经能看出那锋利的边缘里隐隐透着一股子血腥气。他不敢接住,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如同死神拖曳着黑暗的镰刀降临人间,吓得他汗毛倒竖,连连后退。
刀光冷冽,不容置喙地划出了童话与现实的边界。
父亲的嘴角有些生硬地牵扯了一下:“既然是我的儿子,总有一天,你也会被曙光照耀。你要记住,你手中的匕首,不能仅仅捍卫那片曙光。”
“流光,你还好吗?”
回忆骤然被打断,流光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屈起胳膊,躬身旋向来人的方向。若旅一看不妙,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了逝川面前,同时眼疾手快地抓住流光的衣领,仗着自己站着而流光矮着身子,拽了他一把。
流光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歪斜着倒在了若旅身上。三人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在花园还带着点泥土腥气的潮湿路面上摔成了一堆。
“你疯了!”若旅第一个拍拍身子站了起来,叉着腰趾高气扬道,“你不认识我,你还不认识逝川学姐吗?别把你基地里学的那一套带到外面来。”
流光这才意识到是逝川和若旅来找他了,他无意追问若旅跟过来的理由,默默地把逝川拉了起来,闷声说道:“让你失望了,我不是基地的人。”
若旅惊讶地挑了挑眉毛,却聪明地没有多问:“随你。我只是陪逝川学姐来找你的,现在你们既然会合了,我就不打扰了。学姐晚安呐!”他像模像样地冲逝川敬了个礼,潇洒地转身,流光却莫名看他不顺眼起来:“没礼貌!你叫逝川学姐,叫我什么呢?还有,你凭什么陪逝川找我?”
若旅又回过身,冲他做了个鬼脸:“你都说了自己不是基地的人了!第二个问题嘛……”他忽然笑了,笑容如同鹅黄色的清晨阳光融入清水,有一种干干净净的温暖:“我们现在可是第三阶段的搭档啦,学长,多多指教!”
他咯咯地笑着跑远了,流光感觉自己一股没由来的火气堵在了胸口,偏偏这个少年的笑容让他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刚刚,在想什么?”逝川像是完全没看见两个少年刚才的动作,依然微微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看着流光。
“我在想,”流光似乎是愣了一下,喃喃着,“父亲……”
流光像是触了电一般,一串来自回忆深处的电流贯通全身,再次激活了他尘封的记忆。
“不能仅仅捍卫那片曙光……”
经年之后,流光真的如父亲所说,被曙光照耀。在斩钉截铁删去自己过去十余年人生的记录投身曙光事业之前,他立于自己最骄傲也最痛恨的成果之前,面对那个漆黑的深渊以自己的余生起誓,发誓要让曙光重回星河,以人类最宏大的精神宇宙对抗未来必然降临的无情战争。
深渊真暗啊,腥风呼啸,尖利刺耳,彻骨的幽寒让他记住了什么是人类的冬天。
他亦如父亲,做好了为捍卫曙光牺牲一切的准备。他亦理解了那些难言的离别,只恨自己当年幼小无知,来不及如父亲一般毅然决然踏上染血的征程。可父亲却说,要他手中的匕首,不能仅仅捍卫那片曙光。
可是父亲,你又为何如此干脆利落地,牺牲了我呢?
“你儿子啊?”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走到了父亲身边,瞟了他一眼。年幼的流光恐惧地畏缩了一下,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冷如冰渣啊。
父亲没有回答,男人也不愿等,催促道:“走吧,要想他有机会活下去,现在可不能心软。”
父亲终究是长叹出声,转身与男人登上了巨大的飞船,没有给他最后的目光。
叹息声如古木轰然倒塌,把千年的风风雨雨都埋入了脚下坚硬的土里。
火光冲天,十余年未归。
“不愿说的话就不说了吧。”逝川许久没有得到回音,抱膝坐在了流光身边,兀自出着神。
流光看着逝川。
晚会已经散场了,余热彻底被花园里的丝丝凉意覆盖,提着灯笼的电子精灵们飞在树梢,织就了一张荧光闪闪的网。远处城市的灯火在湿度极高的空气里晕散开来,像是一颗颗正在融化的水果糖。
女孩不知在想些什么,腮帮子鼓鼓的,细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亮闪闪的,如同夜色下展翅的蝶。
他的心里没由来地涌出几分柔软,连带着回忆与现实锋利的边缘都冒出了些许旧年的毛边。
“知道柯莱恩吗?”流光忽然开口,平静迅捷得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嗯。”逝川盯着自己的脚,好像完全不关心地应道。
“那是我的父亲。”流光死死地盯着逝川的眼睛,内心焦躁得几乎让他无法好好地坐在石椅上。他在害怕。这是流光第一次对其他人说起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名字是帝国的禁忌。
“这样啊,”出乎意料的是,逝川的反应很平淡,像是她只是听到了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流光抛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问题,“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你会恨他吗?”
流光完全愣住了,他不敢相信地盯着逝川,逝川仍然没有看他,自顾自地望着前方黑黢黢的林木。她的眼睛很清澈,泛着柔和的微波。发丝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飘荡,像是垂钓着太古的星辰。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的很有几分癫狂的意味,笑着笑着,泪水便不管不顾地冒了出来。
逝川还是没有看他。流光一把抹掉了泪水,声音有些嘶哑和疲倦:“恨?我怎么敢……我怎么会对他心生怨言?”
“我只是……太想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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