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坠入梦境

星空沸腾起来了。

        星星像融化的铁水，黏乎乎地粘在漆黑的夜幕上，正“嗤嗤”地冒着发烫的蒸汽。

        时间的轰鸣声震荡在高远的天穹下，像有几万把管风琴齐声奏响，琴声神圣威严，一如岁月的冷硬。

        逝川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变得很小很小，小到不过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正瑟瑟地躲在被窝里。

        轰鸣声像一波又一波海浪被渐次推高，好像有更高维度的智慧生命手握重锤敲打着夜空。星星一块接一块地砸了下来，带着生命行至尽头时才会爆发出的耀眼银光。它们烙在大地上，掀起了漫山遍野的银火。

        恐惧伴着火势窜起，她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一个没由来的古怪念头扭曲成具象的文字，牢牢地攀在她的视网膜上，逼迫着她去直面那个呼之欲出的残酷真相——

        是了，这便是一切终结的时候了。

        终结的……会是我吗？

        逝川在剧烈地挣扎，可双臂被人紧紧反剪在背后，她的一切疯狂，终究都是孩子气的徒劳。

        她艰难地喘着气，用力回头——

        那个抓着自己的女人，没有五官。

        她仓皇地环顾四周，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片扭曲的灰雾，唯有那个少年——

        少年梳得规整的灰色发丝从耳后漏出几缕，凌乱地飘在因充血而显得猩红的眼前。他同样被人死死抓住，正用尽全力向她大喊着什么。可他的声音似乎被胶水般黏稠的时间冻住了，让她一个字也无法分辨。可他脸上肆意的泪水和眼里明亮得令人心惊的恐惧与悲伤，却让她的心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绞痛。

        逝川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少年无声的大喊里，或许隐藏着至关重要的信息，于是努力集中了精力盯着少年的嘴。

        一只大手粗暴地伸了过来，往她嘴里塞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

        她大惊之下，那东西已经如同有生命力一般，自动滑进了她的胃里。

        逝川因这异物感不适地眯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世界已向她露出了铁灰色的狰狞。

        一直萦绕在周围的银色小箭忽然卸下了往日的温柔，向她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原本落于身上水一般清凉柔和的它们，如今却像是一根根冰针，有着刺入灵魂的疼痛。

        她当即痛得大叫，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身后，似乎是命运伸出了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拉开了大地的拉链，露出了裂缝下一个漆黑幽深的空洞。可仔细看时，却又发现空洞里孕育着一个微缩的宇宙。那样盛大而灿烂的群星，宛若命运冷酷的葬礼。空洞刚好接住了一脚踩入的她。铺天盖地的银箭簇拥着向她刺来，像是要把她埋入这星空的坟。

        她将坠未坠地悬在半明半暗中，奇怪的是这感觉并不骇人，反而有种母亲怀抱般的温暖。可是她又忽然怔住了。一个念头在她心头徘徊，让她迷茫无措，如同站在巨大的十字路口流泪的孩子——

        她被这个世界拒绝了。

        少年慢慢地停止了挣扎，呆呆地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时间拒绝了她，也对她解除了所有禁锢，她终于听见了少年的声音：“小，川……”

        她心中一惊，茫然地想着：我曾认识这个少年吗？

        刹那间，云开雾散，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无意识地张口道：“哥哥……”

        下一秒，她陷入了永恒的下坠。

        逝川诈尸般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冷汗淋淋，双目无神而惊恐，惊得智能管家精灵飞起三丈高，警惕地窜出去老远。

        逝川没有理会，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心中漫无目的地想着：我曾见过那个少年吗？

        慢慢从梦境中的惊惶回过神来，她听见空气里有淅淅沥沥的轻响，若有若无地飘着，于是心里安定了不少。至少，己身所处，已是平凡的人世。

        自能记事起，逝川便能听见时间流动的声音。那些或温和或威严，或如瓢泼大雨或如山间清涧般的声音，如同她生命的背景音乐，不曾强势地占有什么位置，可也从未淡出过她的生活，就这样清清淡淡地陪伴着她走过了17年。

        b563号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暖红的光自那光球上袅袅升起，如同一只奶猫，怯怯地蹭着她。逝川感觉身上如坠冰窖般的寒冷已经一寸寸散去了，再试着回想昨晚的梦时，碎片般的记忆也有些无迹可寻了。

        罢了，或许是昨晚和那个男人的争吵导致的噩梦吧，逝川烦躁地挠挠头，掀开了被窝。

        小精灵洛蓝重整旗鼓粘了上来，亲昵地问道：“主人，你刚刚好像不太舒服喔，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

        “没有，闭嘴，”逝川斩钉截铁道，“给我接信息网。”

        洛蓝委委屈屈地闭了嘴，任劳任怨地为逝川接上了信息网。

        令逝川惊讶的是，苏我已经在线了，可是她明明记得苏我昨天晚上玩到三点才回去休息……

        “你通宵啊。”逝川二话不说切入苏我的频率，劈头问道。

        “谁像你那么没劲！刚刚脱离地狱，不狂欢一把怎么行！”苏我马上回复了，言语里还带着兴奋过度后的茫然感。

        逝川沉默了一下。

        这是帝国1727年，逝川与苏我一同完成义务军事制初等教育，从基地毕业，复归常人的生活。

        基地的生活……单调乏味，充斥着冷血无情的竞争和尔虞我诈，是逝川再也不愿去回想的过往。

        帝国的铁律之下，寸草不生啊。

        “今天是未然的毕业音乐会欸，”苏我没有在意逝川片刻的沉默，雀跃着说道，“一起去吗？”

        逝川本能地想拒绝，可脑海里忽然又闪过了沸腾的星空和扭曲的黑洞，男人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似乎还在她耳边萦绕，于是她临时改口道：“好吧好吧。”

        苏我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同意，短暂地死机了。

        毕竟，就在前一天，逝川以理性到堪称冷硬的态度回绝了她的盛情：“未然？嗬，不过是理事会企图用泛娱乐腐化我们这群基地毕业生的第一步罢了。稍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可能会去。”

        但此刻，理智的逝川已经先苏我一步到达了中心广场，耳朵里还假模假样地塞着个耳机。

        广场悬在蔚蓝的晴空下，已经换上了节日的盛装。

        五彩斑斓的气球飘散在广场的各个角落，背着爱心箭的机械小精灵们在空中轻盈地滑翔，把怀中的花束抛向一个个离奇的角度。花束在蓝天下发出礼花般的喧哗，随即化为炫目的光点融入了甜丝丝的空气里。

        可逝川偏要做那个不解风情的人。

        一只小精灵哼着歌掠过她头顶的时候，逝川一跃而起，一把将它从空中拽了下来。

        可怜的小精灵不过是逢年过节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机械点缀，智能程序中并未考虑到这般粗野之人的存在，一时之间连翅膀都忘了扇动的方法，呆呆地看着逝川。

        逝川并不理会它无辜惊恐的眼神，翻来覆去把它研究了遍，对它的构造和程序原理便了如指掌了，于是无聊地摇摇头：“真没劲。”

        她一松手，小精灵生怕再遭恶手，一溜烟消失了。

        b563号太阳仍然慈祥地派发着懒洋洋的暖光，逝川放松地倚在若有若无的微风里，接过小精灵递过来的写着“未然”两字的荧光头箍，望四处一张望，发现走来走去的人们头上皆是流光溢彩的“未然”。

        今日童话一般的广场，是帝国铁律之下不可思议的永无岛，亦是逝川17年的人生里未曾体验过的生活。

        她正半眯着眼睛，说不出是羡慕还是鄙夷地看着兴高采烈的人们时，肩膀被人从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

        “真舒服啊，”逝川回过头，苏我正夸张地吸着鼻子，对着天空感慨道，“这便是基地里没有的自由空气吗！”

        “刚刚从基地毕业？”路过的人友善地看着她们微笑，“欢迎回到帝国，就让未然做你们新生活的领路人吧。”

        “太夸张了吧。”逝川看着那人走过去之后，耸耸肩，不以为然道。

        “等你见到未然就不会这么说了，大小姐。”苏我一脸笃定。

        逝川和苏我与另三个与他们分到同一个房间的人互相礼貌地点头微笑了一下，然后迅速各自钻进了自己的球型仓。

        甚至不需要逝川主动接入音乐会的频率，一个柔和的电子音便在她脑海里响起了。

        “是第一次来见未然吧？”那个声音唱歌一般轻轻笑道。

        “刚毕业。”逝川诚实地回答。

        那个声音又笑了，逝川简直能感受到有气息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后脖子。

        “注册人：逝川。身份认证通过。”

        “预计用时9秒，未然即将到来，请您耐心等候。”

        逝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系统的提示音，小小地出了一下神。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已经开始有几分隐隐的期待了：我的未然，会是怎样的呢？

        “设计完成，祝您旅途愉快。”

        逝川眼前忽然黑了一下，没等她有所反应，眼前已全然是另一个世界。

        海风明媚，天水无界，阳光热辣而张扬。

        而未然猝不及防出现在她眼前，正带着笑意，冲她伸出一只手。

        逝川抬起眼，呼吸忽然滞住。

        灰色的发丝微微荡漾在他耳边，有几根不经意漏在纯黑的眼前，晃动着眼里清冷难辨的光，勾勒出几分精致而冷漠的味道。

        可他望向逝川的目光像隐晦且不动声色的月光，温柔如一滴缓缓融入清水的墨。

        这滴墨坠入逝川的意识里，无异于砸在地上的星星，将梦境的所有细节悉数唤醒。

        “哥……”逝川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被微微抽离了，下意识地喊出声。

        话一出口，未然和逝川都愣住了。

        未然的眼里浮现出浅浅的疑惑，带着童真式的好奇。但只是一瞬，他便再次露出暖阳般的微笑，牵起了她的手：“小川，我一直在等待与你见面。有一首歌最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你想听听吗？”

        逝川没有回答，她低头看着未然牵住自己的手，说不出自己内心到底是什么感受。

        她早已知道未然是虚拟乐手界垄断式的存在，因为他的程序编写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可以塑造出每一个人内心最想要的样子和声音。

        可是……这样的音乐，有音乐的真情吗？

        但为什么，她的心却如此顺从地柔软了下来了呢？

        “砰砰砰！”

        不合时宜的砸门声突兀地响起，盖过了潮汐微小的呼吸声，好像是从天外传来的。逝川一下子站住，仰头望着蓝得简直有些虚假的天空。

        “这是亵渎！这也能算音乐吗！”一个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

        未然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一般，清了清嗓子，刚准备唱出第一句时，逝川却理也没有理他，直接退出了音乐会的频率。

        是现实里传来的声音。

        逝川掀开球型仓跳出来时，发现同房间的其他人也都已经探出了头，一脸茫然和惊讶地向外张望。

        是一个栗色头发的少年，眼睛明亮得如同装着两个明晃晃的小太阳。

        他看见众人奇怪的眼神，停下了手，回看向他们，问道：“这都是程序合成的东西，你们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他好像噎住了一般，努力了好几次才不情不愿地接上：“喜欢这样的音乐。”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一个工作人员吃惊地看着面前5个音乐会开始了却依然站在仓外的人，少年却一言不发，一把推开他，跑了。

        逝川和余下的两人面面相觑，苏我走到了那个少年的仓前，读着上面的信息：“流光，18岁，认证方式：未知？”

        逝川于是走到苏我身边，低头看信息：“18岁……奇怪，走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没有和我们一样戴基地的毕业章。”

        “可能，可能是忘了吧……”苏我一番话出口，自己也意识到荒谬，于是闭上了嘴。

        “真是奇怪的人啊，”逝川若有所思道，“他刚刚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听说过虚拟乐手一样。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对虚拟音乐的一番话，却是与我不谋而合。逝川心里想着，对苏我摇摇头。

        “真扫兴，”被这么一搅和，本来就没什么兴趣的逝川便失去了再听下去的热情，苏我于是很仗义地与她一同离开了音乐会场馆。站在空空荡荡的广场上时，她终于不满地抱怨道，“那个什么流光，也太过分了，自己不喜欢，干嘛来影响别人，害得我们错过了未然一年一次的毕业音乐会！”

        “反正是虚拟乐手，什么时候想听都有，无所谓啦。”逝川低头在平板上刷着音乐库，有些稀奇地发现，上面几乎所有的歌，来源都是虚拟乐手，未然更是以一己之力占了90以上的份额。

        “那不一样嘛，”苏我兴味缺缺，然后她叉着腰对逝川说道，“你得补偿我，过两天给毕业季准备的香橙音乐节，你想不想去，都得陪我去。”

        “帝国是只有音乐这一项活动了吗？”逝川听了这个随意的名字，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

        苏我翻了个白眼：“基地呆久了，不懂现代社会还没学过近代历史吗，大小姐？出去可别说你自己是基地的。”

        于是逝川站在后星际社会的暖风里略微思考了一下，确实……基地的历史课好像都被她用来补觉了。她倒是忘了站在她身边的，还真是一个在后星际时代稀有且无用的——如假包换的艺术生。

        “部长，这是今日小姐在未然毕业季音乐会时的活动录像，请您过目。”

        男人面无表情地打开录像，在看到逝川说出“哥哥”两字时，他的脸上浮现出狐疑甚至有点儿惊惧的神色来。

        “和研究院那边打好招呼，”男人沉吟许久，无奈地低叹了一声，吩咐道，“不能让小川去读空间学，更不可以让她接触到‘龙渊’。”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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