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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此登蟾宫见月华


唐娇被带到一座大宅子里,门前装饰的朴素无华,待进了门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奇花异草,雕栏画栋,院子里甚至放养了一只仙鹤,舒翎展翅,信步闲庭,临水照影,花鸟相映,令唐娇忍不住在心里头嘀咕,都说暮县令是个清官,只是看这疑似人间仙境般的宅邸,却又不大像啊……

        “唐姑娘。”四下无人,唐掌事忽然转过身来,淡淡道,“好叫你知道,以你涉案之身,原本应该待在羁候所里,是我家夫人少爷心疼你,怕你在里头受苦,才把你带出来,待会见了他们,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自个掂量清楚。”

        唐娇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低下头去:“我晓得了。”

        又盯了她半晌,唐管事这才将她引至东厢房,东厢房所在的院子又与别不同,没有奇花异草,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墨竹,人走在里面,就像走进一张墨竹画里,风吹竹动,涛声似海,竹影深深,人渐无踪。

        最后唐娇站在东厢房前,抬头望去,看见门上挂着一副牌匾,上面笔走龙蛇,写着三个字——幽篁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唐娇正在心里头默念这首诗,冷不丁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剧烈咳嗽声。

        房门打开,一名绿衣少女急匆匆从门里走出来,见着唐管事,登时两眼一亮,颇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唤道:“唐管事,您可回来了……啊!这位就是唐姑娘吧?夫人,少爷,唐姑娘来了!”

        “吵吵囔囔像个什么样子?”一个愠怒的声音从里头响起,把那绿衣少女吓得低下头去。

        “你且下去吧。”唐管事低声对她说了一句,然后引着唐娇走进屋子。

        唐娇这辈子头一次进男人的屋子,还是一位官家少爷的屋子,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只觉得眼前所见,与她心中所想,竟是完全不同,没有什么奢侈精贵的摆设,也没有什么海内难见的奇珍,却有许多乐器,萧笛古筝,琵琶月琴,以及一些她喊不出名字来的乐器,或贴墙放着,或挂于壁上,光看数量,很难相信这世上会有人能够如此多才多艺。

        最后,目光落在水墨字画白绫帐子上。

        咳嗽声渐歇,里面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县令之妻——王夫人坐在床沿,鸦鬓高挽,凤簪斜插,唐娇与唐管事走到她身后,她却恍若未闻,仍旧背对着她们,双手紧紧握着儿子的手。

        “母亲。”半晌,白绫帐内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虽然沙哑难听,却带着一种能够安定人心的温柔与力量,不似风中残烛,倒像是照亮夜晚的篝火,他温声道,“可以让我和唐姑娘单独聊一会吗?”

        “都依你。”王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起身离去,由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唐娇一眼。

        房门在唐娇身后关上,她皱起眉头,更加确定了自己现下的处境。

        王夫人仍旧视她为蝼蚁,更何况她现在惹了官司,进了羁候所,若对方想让她病死或者意外死在里头,便如掐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想留下来,想不被她杀死,就只能依靠白绫帐子中的那人……县令之子,差一点就三元及第的天才少年,暮蟾宫。

        他必须活着!

        想到这里,唐娇悄无声息的走到床边,在王夫人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白绫帐子中的少年似乎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刚刚开口,便又咳嗽起来。

        唐娇看着露出帐子的那只手,枯如瘦花枝,白若水中月,消瘦的仿佛随时会随风而散,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那只手。

        对方微微一愣,手上反射性的挣了一下,奈何咳得浑身没有力气,挣不脱唐娇这个天天吃肉的姑娘……当然,她自个是舍不得顿顿吃肉的,这些肉都是跟踪狂不知道从哪弄来,然后炖好烧好抄好喂她的。

        过了一会,咳嗽声渐平,暮蟾宫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帐子里传来。

        “你不害怕吗?”他问。

        “怕什么?”唐娇略略倾身,抹了兰膏的头发垂了一缕在他的手腕上,蜿蜒若蛇,散发着一股淡若青梅的香气……

        “我病的很重。”暮蟾宫轻笑道,“除了家母,旁人都不敢靠近我。”

        “公子,您把我从羁候所捞了出来,我谢您都来不及,又怎会怕您呢?”唐娇努力将自己凑得更近了一些……主要是把自己的头发凑得更近了一些,谁叫她把解药都抹头发上了呢?也不知道抹的量够不够,是不是应该凑得再近些才能生效……

        许是掺了解药的兰膏生效了吧,暮蟾宫竟不再咳嗽,而是躺在白绫帐内,侧着脸,静静看着她。

        帐幔如雾,两人看着对方,都如隔雾看花,似真非真,似梦非梦。

        唯一真实的,或许只有两人交握的手。

        “好人有好报。”唐娇低声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为了快点好起来,快来嗅嗅她!

        “……呵,那就借你吉言了。”暮蟾宫微微一笑,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头顶上的帐子,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唐娇想去帮他倒杯水,但被他轻轻扯住手指不放,分明一挣就脱的力道,偏生这人身上有一种古怪的气质,能令人平白无故对他亲近与不忍,就仿佛眼前是一件稀世之宝,令人不忍看他夭折消亡,亦不忍拒他负他。

        半晌,他终于止住了咳,轻轻吁了一口气,温柔笑道:“不用给我倒水,我喝不下去的。”

        “你这是什么病?怎么会连水都喝不了?”唐娇说,其实心底在想对方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大夫也说不清楚。”暮蟾宫轻描淡写的撇开话题,然后温和道,“对了,唐姑娘,我许久没有出过门了,给我说说外边发生的事吧。”

        “容我想想……”唐娇开始考虑给他说什么,世家公子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她还真个不知道,想了想,决定给他说上个月镇上的灯会,岂料说了没两句,便被他咳嗽一声打断了。

        “唐姑娘。”暮蟾宫温柔道,“灯会的事情可以过段时间再说……现在,我想听三更话本。”

        唐娇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又绕到这话本上来了?

        “但是这部话本很长。”她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道,“公子,您如今身子不大好,听这么长的故事容易伤神,还是等身子好了再听不迟。”

        “没关系。”暮蟾宫的声音仍旧那么温柔,温柔里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他的力量,“这个故事共分七则,你就讲第一则给我听吧。”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唐娇没法再拒绝他,只好凭着记忆,把第一则故事说给他听。

        暮蟾宫闭上眼睛,犹如假寐,听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睁开眼睛,沙哑道:“有点奇怪。”

        唐娇正说到歹人往壶中投毒,令薛婆子回忆过去错人姻缘的片段,听他这话,心头突突,犹自镇定道:“有什么奇怪?不就是有人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吗?”

        “可这种事并不只有薛婆子一个人在做。”白绫帐内,暮蟾宫慢慢侧头看她,“为什么这名歹人会单单找上她?”

        “……偶然吧。”唐娇试图误导他,“游侠儿偶然间听到不平事,于是热血勃发,为之打抱不平,这不是话本里常有的事吗?”

        “话本里常有,世上不常有。”暮蟾宫依旧一副病重疏懒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清醒的可怕,“就算有,也是有一没有二。游侠儿纵有武力,但也是凡人,是凡人就会畏惧官府,所以若是游侠儿犯案,一定会立刻潜逃,不会留在镇上,接二连三的犯下类似的案子。”

        唐娇试图不留痕迹的抽回自己的手……

        她现在开始觉得握住他的手,是一个非常失败的决定,因为人害怕或者紧张的时候,面上可能看不出来,但是手心里会不由自主的开始冒汗……

        暮蟾宫立刻反握住她的手不放……唐娇不知道他先前是伪装虚弱,还是现在解药开始生效,让他身上稍微有了些力气,总之她竟一时间没能把手抽出来。

        “唐姑娘。”他捏了捏唐娇的手,笑吟吟道,“你怎么出汗了?”

        “呵呵……”唐娇尽量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扭曲,“男女授受不亲嘛!”

        “噢……是我唐突了。”暮蟾宫松开手,一副无辜无邪,温润如玉的模样,歉声道,“刚刚我是说笑的,你别在意,继续说。”

        唐娇完全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可是现在拒绝,岂不是显得她更为可疑?只好把薛婆子的故事说完。

        故事说完的时候,暮蟾宫的手在床边摸索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她的手。

        “男女授受不亲啊,公子。”唐娇横了他一眼。

        “咳咳咳!”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咳还是假咳,咳完之后,暮蟾宫一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含笑道,“若不是游侠儿下手,那就是熟人复仇?这又有些奇怪了,对方有这种手段,想复仇,几年前就已经恩仇两清了,何必等到现在……是他谋划数年之久,还是说这个人……根本是最近才到镇子上来的?”

        唐娇紧紧盯着他的手,以防对方突然伸手过来。

        如果对方现在抓住她的手腕,定然会发现她的脉搏快得异乎寻常。

        “况且以他的手段,明明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加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最后要弄得这样人尽皆知?”暮蟾宫,“是打算凶名杨天下,还是想要把官府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以便袒护某个人,某个知情人……”

        “我不知道。”唐娇咽了一下口水,双手交叉,握紧拳头。

        “不,你知道。”暮蟾宫温柔道,“你认识他,对吗?”

        唐娇等了很久,可这次对方再也没有笑着说,他是开玩笑的。

        他猜到了吗?唐娇内心忽然感到一阵惶恐,不,不行!她握紧双手,仿佛要紧紧守护手心里的秘密,她对自己说,现在还不能被他看出破绽,如果她在这里出了错,那么……那个人就危险了。她必须想办法保护他,她必须想尽办法……跟那个人再次相见。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骗过白绫帐子里的这个人。

        唐娇这样想着,慢慢张开口,一句谎言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一个平板无波的声音却骤然在他心头闪过。

        “真话,其实也可以是一种谎言,一种最不容易被拆穿的谎言。”

        在不被拆穿的前提下,选择说话的时机,选择措辞的方法,选择可以说的部分,以及应该隐瞒的部分。

        电光石火间,一句话脱口而出,她说:“不,你错了。”

        皑皑白雪般的绫帐内,暮蟾宫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实话……又或者欺骗他。

        “我不认识他。”唐娇紧紧盯着他,目光不闪不避,一字一句道,“但我想……犯人,他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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