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青海湖畔风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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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黄教各寺庙尤其是哲蚌寺,犹如煮沸的酥油一般蒸气腾腾,对拉昌汗诬指六世达赖为假愤愤不平。喜饶活佛召集康村以上执事僧开会,说:“你们务必疏导僧众,保证稍安勿躁,事情还未到最后,或可挽回。”
这时,一个年轻僧人站起,说:“我们不应坐等佛爷受辱,而应该前往汗王府和钦使下榻处请愿。诸位前辈、同修,哲蚌乃历代佛爷母寺,岂有儿子遭人陷害,母亲坐视之理,恳求活佛允准,我错那康村众僧已作好前往的准备。”
“噢,你是错那康村的,叫什么?担任何职?”
“回禀池巴大人,小僧叫色朗,担任拉岗,负责采购。”
“汗王正与钦差大人磋商,我们不妨等等看,不可莽撞行事。”
“大人,汗王不可信,他背信弃义,挥兵偷袭,杀死桑结大人,万不可把希望寄与此等之人身上,请速下决断。”
喜饶声音低沉,训道:“色朗,你一个康村小执事,怎敢对汗王如此放肆,若擅自行动,唯你是问。”
喜饶眼看群情激动,难以控制,于是通知乃琼寺,两日后恭请白哈尔降神。
以往都是大神的侍从代劳,今日白哈尔亲临,场面格外隆重。巫师出场时,一色的白盔白袍,熠熠生辉。喜饶活佛拜过大神后,请明示神谕:当今六世可否是前世佛爷转生?只见巫师拿一把白缨长枪,伴随着疯狂的器乐舞动起来,口中发出怪异的叫声。降神结束后,侍从照沙盘所示,高声念道:“当今佛爷确是伟大五世的转世真身。”
一时间,首席大护法的神喻,传遍圣城和附近村镇。
多尔济闻知大惊,急催二位钦使尽快启程,否则藏中将生大乱。
日期定下后,巴特尔悄悄通知了佛爷。那天早晨,钦使入宫宣布,奉皇帝命,将仓央嘉措“执献京师”。多尔济派巴特尔为队长,率一支骑兵押送。
洛桑面色平静,缓缓步出布达拉宫。初春的高原寒风袭人,细密的雪花漫天飞舞,成千上万的僧俗百姓伏地送行,广场上堆满了数不尽的白哈达。面对此情此景,泪水早已模糊了洛桑的双眼,他哽咽难语,频频合十还礼,诵念《消灾吉祥咒》,为众生祈祷祝福。放眼四望,他想,她也在人群中吧,还好吗?不禁心中吟道:
在我这短暂的一生,
最难忘你一片深情。
但愿来生少年时,
能与你再次相逢。
道路拥塞,队伍几乎走不动,面对哭喊的人群,钦使唯恐出现什么意外,忙向大家解释,这次是专门迎请大师进京朝觐,决无他意。这样,人群中闪开一道缝,队伍才向西北方向行去。走出好远了,洛桑回首眺望,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宫顶平台,久久目送。
乌孜山下的哲蚌寺,即使沉默,也有慑人的威严。从寺前经过时,洛桑不由忆起那年雪顿节头一回进寺的情景。这时,队伍忽然停下,只见前边小树林中出来一些村民打扮的人,说要为佛爷送行,钦使恐生意外,不敢逗留,即命巴特尔驱赶。两拨人正在互相撕扯,冷不防哲蚌寺大门洞开,数百名喇嘛冲出,将六世达赖夺回寺中,待押送骑兵去抢,为时已晚。
多尔济闻报,大怒,命海流图率大批军队,拉着土炮前去要人。
双方对峙着,望着面前这座庞大的宫堡群,海流图不敢硬攻,眼看日头偏西,不见一人,只有隐隐的诵经声,断断续续传来。于是他命士兵将土炮对准西北角几排僧房,高声喊叫:“你们再不放人,我就放炮了!”半晌,仍不见回应。过了一会儿,只听一声猛吼,土炮射出的圆石将一片房屋砸塌,接着飞来无数火箭,火苗由小到大烧起来,经过僧众奋力扑救,才没有延烧开来。
天渐渐黑下来,多尔济命人向寺内下了最后通牒,喊话道:“限明天日出前交人,否则将哲蚌变为一片火海。”
夜色中,能隐约看到一队队骑兵开到附近,又拉来十数门大炮……
喜饶活佛得知情况后深为震惊:“大胆,是谁带的头?”
侍从回禀:“活佛,就是错那康村的那个色朗。要不要按寺规……”
活佛一摆手,“不!让他们去干,看看蒙古人怎么应对,汗王这样做也太过分了。”一顿,又说,“噢,佛爷现在何处?”
“刚才放炮,怕伤到佛爷,已从暗道送往甘丹颇章宫了。”
“你先去代我问候,就说我正忙于寺务,稍后当去拜见。”
下午的行动,为了保密,是色朗组织本康村僧众完成的。消息传出后,得到各扎仓、康村的全力支持,纷纷动员,阻止对六世达赖的强行押解。
洛桑是被一个高大僧人从马背上抱下来的,抬入寺内后,还惊疑未定,色朗负责掩护,随后赶来向洛桑作了解释。
“色朗啦,谢谢诸位好意,可多尔济怎肯甘休,你们想到后果没有?”
“和他们拼了!”周围僧众激昂地说。
洛桑淡笑着摇摇头说:“万事随缘,自前世佛爷与大皇帝结下法缘,算来已过五十年,我倒愿意进京面见当今大皇帝,细陈藏中情由。”
正说话间,炮声响起,众僧将佛爷送入甘丹颇章宫。
自益西老总管亡后,宫内再未住过人,墙壁脱落,地面潮湿。面对孤灯,洛桑蓦然忆起前世达赖的那首诗,今晚的境况与六十年前那晚的境况何其相似,不由万分感慨。这时,门开了,是喜饶活佛。
洛桑赶紧起身行礼,“师父,这么晚了,还劳您过来。”
喜饶活佛还礼后匆匆说:“佛爷,外面情况紧急,兵马正源源不断开来,有人看见运来十几门炮,扬言明早进攻。汗王此举,全然不把三大寺放在眼中,必然惹恼众僧,有人从外面刚回来,据说城里居民和附近村民也有了动静,若不设法补救,明日将有一场大劫。”
洛桑平静地听着,半晌,才问:“师父有何主见?”
“我准备领上四扎仓堪布,亲自出寺与汗王商议,请他退兵,佛爷仍回宫中,承认他同老汗王同等地位。这些年,老僧与他还有些交情,谅他能够答应。”
灯花一闪一闪,映照着洛桑略带倦容的面孔,他半眯着眼,平静地说:“师父啦,其实他已经取得了老汗王当年的权位,他还想更进一步,要一个唯命是从的达赖喇嘛,我若是答应,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师父不必同他费口舌了。哲蚌是黄教首寺,不能因我一人受害,众生更不能因我一人而出现伤亡,那样只能加重我的罪业,我知道该怎么做。”
夜风顺着山壁钻入年久失修的缝隙,酥油灯像个红衣少女,不停舞动着。
天光刚刚透亮,威严的法号声回荡在乌孜山脚,随即,所有鼓号一齐奏响,犹如万炮轰鸣。整齐急促的诵经声,好似千军万马挟裹起的飞尘扑面而来。哲蚌寺在抖动,在积蓄越来越膨胀的能量。外边,十几门大炮对准了寺门,数千骑兵把寺庙团团围住,箭上弦,刀出鞘,利刃在晨曦中泛着青光。
风把天空吹得干干净净,东方的天际像是涂抹了一层胭脂,在雪峰的映衬下美极了。美得连经声都似乎中断了一瞬,骑在马上的士兵也不禁回头一望。
咣当——这时,寺门骤然大开,只见一个赤裸上身的年轻僧人,雄赳赳站在那里,炮手们一时产生了幻觉,那古铜色的胸脯如同一道厚不可穿的铜墙。
海流图战战兢兢地靠上前,凑向多尔济:“哲蚌非寻常寺庙,一旦开炮,死伤惨重,激起民愤,我们怕是以后难以在此立足呀,汗王三思。”
多尔济冷笑道:“将军,如果我们就此罢手撤退,恐怕用不着等到明天,就得从这里滚蛋。”
感觉到阳光刺眼了,多尔济头也不回,猛地举起令旗。
“汗王且慢,看那是谁!”巴特尔一把攥住汗王手臂叫道。
从寺侧的甘丹颇章宫走出一人,迎着满天绚丽的朝霞,他目光坚定,义无反顾,又似眺掠春光,步履轻盈。一瞬间,上万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随着寺门那个僧人大喊一声“佛爷——”,经声、鼓号声骤然停下。他听出那个人是谁了,但没有回头,只是向后挥了挥手。走到骑兵队前,他扫了一眼多尔济,然后回过身,缓缓地深深地向他的母寺跪拜下去,顷刻间。鼓号声、经声大起,为自己的儿子壮行。
本来乌力吉召集了失散的民兵和热振寺僧众,计划半途抢回六世达赖,得知上述情况后不禁长叹一声,只好放弃了。
哲蚌寺被炮轰过的那片废墟,至今依然原样保留着,山风吹来,满坡的荒草一摇一摆,仿佛在向后人叙说着那段令藏人刻骨铭心的故事。
洛桑一行顶风冒雪,穿越唐古拉山口进入安多。沿途牧民闻之,纷纷前来,伏于道侧,为佛爷平安祈祷祝福。
一路之上巴特尔尽心关照,有几次在冷辟之处,准噶尔游骑靠近,多亏巴特尔警惕,未出意外,再往前走,一进入汉人区,就可以稍稍放心了。
这一天来到青海湖畔,但见彤云密布,天色阴沉,钦使命扎下帐篷早早歇息。
天尚未黑,军官出身的席柱习惯性的察看四周情况,大学士舒兰则摸着过饱的肚皮,信步出帐,观赏湖景。诗的腹稿还未打出,只见侍从急步赶来禀告:“钦差大人到,宣二位大人速去接旨。”
原来康熙接到二人要押解仓央嘉措进京的奏报后,甚感意外,交付廷议,诸大臣从未遇过此等事由,七嘴八舌。章嘉二世闻之大惊,扶病入宫求见:“圣上,老僧已经听说了。达赖年轻,或有过错,皇帝尽可申斥,令其改过。若以此判之真伪,恐难服人心,致蒙藏动摇。如今使臣误事,竟欲解进京师,请问朝廷如何安置?以何名义供养?”活佛说至此已是气喘吁吁。
康熙这才意识到面对的是一道难题。思之再三,决定“废掉”这个达赖,同时对两位使臣大加申斥,不准解入京城。那怎么办呢?康熙没说,你们自己瞧着办吧。
圣旨中的几句话令席柱、舒兰惊恐万状,曰:“汝等曾否思之?所迎之六世达赖喇嘛将置何处?!如何供养?!汝等此举将陷朕于两难之地。”二人叩首,连称罪该万死。钦差是上三旗皇帝近臣侍郎赫寿,扶起二人低语道:“事已至此,若二位大人妥为善后,下官敢保圣上不予追究。”
舒兰摸摸脑袋,“难道再送回去不成?”
赫寿捡出另一道圣旨说:“这系同时颁下的废除达赖的圣旨,若送回去岂不生乱?”
见二人迟疑,赫寿笑曰:“亏大学士满腹经纶,只要让他在这世间消失……”
三人交头接耳一阵,彼此会意。
薄暮中的青海湖,苍茫一色,水波淼淼。舒兰邀洛桑湖边观景,一名侍从随后。走出没多远,二人的背影即淹没在浓雾中。
“老夫早闻佛爷擅长情诗,一路匆匆,未尝领教,今日可否让老夫聆听一二?”
洛桑觉得心弦一颤,触景伤情。舒兰趁机作出暗示,那侍从轻走几步,从后猛推,就在同时,一个人影突然闪出,飞起一脚,将侍从踢翻,不等洛桑反应过来,拽着就走。
原来宣读圣旨后,巴特尔发现三位朝臣言行鬼祟,那舒兰一路之上对佛爷不理不睬,今晚却邀去湖边,顿生疑窦,故暗中跟踪。
此时风头渐紧,雪花乱舞,巴特尔见不远处有一寺院,拉洛桑入内暂避。在回廊上,将前后经过一一告知,并坦言了多尔济的暗杀密令。
“巴特尔,谢谢你救了我,可我现在进退两难,你又何苦救我,真不如一死了之。”
“外面是何人说话?”
二人这才发觉佛堂中有人,过去一瞧,只见一垂垂老僧坐在蒲团之上,一把雪白的胡须,头顶只剩几根稀稀落落的头发。
“二位从何处来?”
洛桑答:“从藏中来。”
“我等的人到了。只是你既为僧人,如何自寻断缘?”
“大师,小僧眼下是进不得、退不得,故有此想法。”
“僧人修为不执两边,前后既有障碍,孰不知中道才是广阔天地。观面相,当有一番宏法大业待你完成。”
“大师所指何处?”
“漠南蒙古阿拉善部。”
“大师如何知之?”
“汝前世曾答应该部王公前往传法,此一法缘须由你来完成。”
巴特尔问道:“只是目前危机环伺,请大师开示,如何躲过当下之灾。”
“内地五台山乃文殊菩萨法场,不妨暂避数载。况该处扎萨克大喇嘛与你相识。你二人返回,对朝使只说从此脱下这身袈裟,云游四方,天明即行。暗中收拾停当,悄悄来寺,天晴即走。”
洛桑由巴特尔陪着回到大帐,席柱无奈,只得将圣旨内容对洛桑实话实说。史载,仓央嘉措当即怒斥:“你等与拉昌汗当初是如何商议的?!如今我如不抵达文殊皇帝皇宫的金门槛亲觐皇帝,我绝不返回!”一席话,直叫三位钦差出了一身透汗,惊恐万分,那舒兰简直是在哀求了。
一阵沉默,洛桑又道:“万方有难,我下地狱。既然三位大人有难处,我已决定,舍弃名位,四海云游,明早即启程。”言毕出帐。
剩下的三人互相瞅瞅,赫寿道:“这也算个解决办法,可以交差,不过……”下边的话别人听不见了。
巴特尔为了洛桑安全,始终同住一帐。
快半夜时,风雪大作,仿佛世界末日一般。席柱溜出来,蹑手蹑脚靠近洛桑那顶帐篷,只见油灯尚未熄灭,他转到迎风那一面,将打桩的木钉拔起。
第二天一早,侍从惊报:“大人,达赖喇嘛的帐篷倒塌了。”三人装作一惊,又做焦急无奈状,赶紧出门探看,叹息连连,实则心中大喜,心想:这回不压死也会冻死。可清理时却未见尸首,三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赫寿召集所有人员宣布洛桑身亡,然后入藏,席柱和舒兰返京,给皇帝的奏折中说:“六世达赖喇嘛行至西宁口外病故。”
原来洛桑与巴特尔回帐拿上衣物后即离开。来到小寺,见老僧正闭目打坐,二人便坐于一侧,后半夜时,只听老僧说道“天晴了”。出去一看,果然风停雪住。洛桑顶礼道:“多谢大师,小僧告辞。”连说数声不见答应,近前一看,已阖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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