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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灵童坐床


这一天是藏历第十二饶廻火牛年十月二十五,公元1697年,康熙三十六年。这一年,仓央嘉措十五岁,桑结嘉措四十五岁,多尔济五十二岁。才过午夜,东噶寺正门大开,霎时,火炬照亮了半边天,在唪经声、法号声中,五世达赖转生灵童踏上了通往布达拉的最后一段路程。
  洛桑不住地掀起轿帘,从缝中向外张望。啊,向往已久的圣城拉萨就要在眼前了,怎么能不好奇兴奋呢。开始四周黑乎乎的,随着天光逐渐放亮,周围景物显出模糊轮廓。洛桑发现道路两侧房屋树木增多,吹来的风也较先前柔和些了。
  “丹珠尔,快到了吧?”
  “佛爷,一过那个山坡就到了。”
  从山上望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洛桑不禁好奇地问,“那一大片是什么?”
  “佛爷,那是拉萨的房屋。”
  洛桑大惊,心想这该顶多少个达旺镇啊。
  距城边还有数里时,洛桑发觉家家户户门前插着经幡,风马旗在房子树木之间扯成了一张无边的大网,煨桑的烟气呛人。当道路两旁的人们远远瞧见大轿时,都齐刷刷跪在道旁迎接。开始,洛桑只以为这是百姓在迎接官员、活佛,并未意识到这一切都是针对自己,是专门为他一个人准备的。
  洛桑先至大昭寺,向佛祖十二岁等身像顶礼朝拜,供灯,此像系文成公主由汉地带来;再拜寺内供奉的莲花生和宗喀巴像;再登二楼,礼拜历史上第一位统一西藏的君主松赞干布——象征达赖喇嘛集政教两权于一身。
  从大昭寺出来,洛桑登轿,再向布达拉宫进发。猛然间,几声嘹亮的唢呐声响彻云霄,接着,鼓号锣钹震天价响起来。整个城市成了五颜六色的欢乐海洋。靠广场一侧,是三大寺和附近各寺院上万僧人,一律新袈裟,面部庄严,经声如涛,内中有红衣喇嘛数百,是专从多吉扎和敏珠林赶来的宁玛僧人。另一侧是市民和附近村民,都穿着节日的盛装,载歌载舞,大轿走过时均停下跪拜,人浪起伏,犹如舞龙,以此表达着僧俗两界众生的喜悦。
  各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个门口都燃烧着煨桑的香木,广场上有一座哲蚌寺僧人堆积起来的小山似的柴架,燃着后,滚滚浓烟直冲天际,人们蹦跳着大声喊唱起来。洛桑不经意间发现街道两侧划着白灰线,中间铺满了花花绿绿的绸缎布条。后来他才知道,路两边的白灰线是吉祥线,在两条灰白线中间走安全,不受魔怪侵扰;而那些布条都是市民们扔上去的,坐着佛爷的大轿从上面经过,这些绸缎就会沾上佛爷的福慧灵气,拿回去供在家中就能保佑全家平安幸福。
  圣城拉萨在为自己歌舞庆贺,上万僧人在为自己唪经祝福——洛桑开始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或者说达赖喇嘛的无上尊贵了。当布达拉宫出现在眼前,就要迈入成为它的主人时,这一信念在他的心里更趋明显。以后的日子里,常有人教导说,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菩萨点化,寓有深意,他接触过的物品都带有佛光灵气,众生对他只能是膜拜服从云云。开始洛桑感到惊讶,逐渐半信半疑,到后来似乎也相信了。
  这支千人队伍足有数百米长,最前面的是手持各种法物法器的仪仗队,后面是乃琼白哈尔大神神像及代言巫师,接着是乘轿的新达赖喇嘛,其后则是第巴桑结和众活佛、官员及随从等人,一路行来,场面非常壮观。
  太阳露出地平线的那一刻,队伍正好到达布达拉宫宫门,洛桑在侍从的扶持下出轿,不由眯眼向上望了望:白宫十分耀眼,红宫则给人气势威严的感觉。
  入宫后,在桑结的引领下,洛桑先向五世达赖所立的“当今大皇帝万岁牌”敬献哈达,合十致意,接着在甘丹央孜殿,向历辈达赖的护法本尊吉祥天女班登拉姆唐卡像敬献哈达、供品。礼毕抬头一瞧,洛桑不觉心惊肉跳,只见那天女相貌丑陋,眉目狰狞。桑结在一旁解释,说天女神通多变,二十一度母均为其化身,云云。
  接下来是坐床大典,在宫中最大的司西平措殿举行。该殿680平米,高6米,由48根巨柱支撑。每一根柱子都从上至下包裹着簇新的图案精美的薄毯,其间垂挂着数不清的幡、幢,一律明黄,尤其是两侧悬挂的金线织绣的华丽围幔,使洛桑觉得仿佛走进了一座金光流溢的帐蓬。
  洛桑在侍从的伺候下戴上桃形帽,披上黄缎法袍,被搀扶登上高高的法座,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腿了,好像是飘浮在半空中,一切都像一个梦一般不真实。洛桑坐上法座后,在司仪诺尔布的主持下,依照桑结嘉措早先结合五世达赖的法谕和历史惯例拟定的仪式,逐步举行。整个仪式简朴庄重,共有六步:
  1、由第巴桑结宣布:经寻访,确认洛桑为五世达赖的转生灵童。
  2、由哲蚌寺新任首席活佛喜饶宣布乃琼护法对灵童的确认。
  3、由扎什伦布寺强佐隆素代五世班禅宣布已为灵童剃度授戒,取法名仓央嘉措。

  4、由章嘉二世活佛代表清朝,宣读皇帝批准灵童坐床的圣谕,呈上皇帝赏赐的明黄大哈达一条、小金佛一尊、玉珠一串,及其他诸多礼物。
  5、宫中总管塔布和第巴府译仓达瓦,呈上已拟就的奏章,请新达赖喇嘛过目,然后盖上达赖金印,交由章嘉二世活佛代呈皇帝,上表谢恩。
  6、与会者敬献哈达、礼品,恭祝达赖佛爷吉祥。
  六步礼成,洛桑正式成为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其实,仪式进行中,洛桑一直处于虚幻状态,由着别人去说什么,做什么,众多的面孔,都是同样的五官,有一阵他竟觉得只有面孔,没有五官似的,第巴大人虽是例外,但相距他也好像很远很远。
  最后,诺尔布突然宣布:“请佛爷开示。”
  这么一说,洛桑冷不防一下子被拉回到现实中,不免有点紧张,遂将求助的目光向桑结投去。桑结仿佛满不在乎地将目光一划,洛桑心领神会,定了定神,眼光在大殿内绕了一圈,这时飞速掠过他脑际的,是平时很少去回想至今也未完全弄清楚的几次惊险场面,忽然,涌上灵感,似有所悟,便脱口而出:
  具誓金刚护法,
  保佑十地法界,
  妖魔若敢作乱,
  大展神通消灭。
  待他吟毕,下面众人先是一阵静默,接着爆出一片赞美之声。桑结也向他投去欣赏的一瞥。下午,在宫前广场上,各地戏班子和歌舞队,表演了精彩节目。薄暮时分,篝火狂欢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人们才断断续续离开。
  坐床仪式过后,桑结让人将诺尔布叫来,严厉诘问:“诺尔布,佛爷坐床仪式并无开示一项,你是如何司仪的?”
  诺尔布满脸的不自然,浑身哆嗦,一边连连认罪,一边辨称:“听说当今佛爷才华过人,一时兴起,在下也是好意。”
  桑结的语气更加冷峻:“你在宫中多年,当知鲁莽行事的后果。此事可大可小,我知你并非轻率之人,有何隐情,如实招来,念你我同事多年,定当从轻发落,不然将你终身打入水牢。”
  正在这时,丹珠尔求见,禀告说:“佛爷请大人过去一下。”
  桑结盯着直冒虚汗的诺尔布,说:“今天事多,最迟明日,你原原本本如实交代。”
  诺尔布一边斜着眼偷看桑结,一边诺诺退下。
  桑结随丹珠尔来到六世达赖佛爷的寝宫。原来洛桑回到寝宫后,由于刚才的紧张,仍然微汗不止,便说:“丹珠尔,你说我刚才表现得怎样,我太紧张了。”
  “好,好。”丹珠尔只低着头答道。
  “怎么个好,你说,没关系。”
  丹珠尔眼珠一转,“佛爷,不妨请第巴大人来说说。”
  洛桑点点头,“对,对。请大人来。”
  桑结过来安慰鼓励一番后,又匆匆告辞,去处理其他事务了。
  当天晚上,由丹珠尔打开后门接应,贡布和小丽将格桑送入宫中。
  第二天,洛桑由塔布和洛追陪伴,在寝宫召见全体侍从喇嘛,领班丹珠尔让侍从在走廊站成一排,按顺序依次进去。洛桑向每一个人询问姓名、年龄、家乡何处及何时入宫等等,然后摩顶。侍从们对新主人的如此关护无不感戴。
  同时,在旁边一间密室内,格桑正仔细听着每一次传来的声音。寝宫开着门,密室的门留有一道缝,寝宫的任何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直到最后一人离开,格桑也未做出任何反应,守在身边的桑结、佳莫、旺秋和小丽,一齐用询问的目光瞧着她,格桑困惑地摇了摇头。桑结略一回想,急步走入寝宫问道:“诺尔布来了没有?”丹珠尔这才发觉把副总管忘了,狠狠拍了一下脑袋。塔布立刻命甘珠尔带人寻找。不一会儿,甘珠尔飞跑来向桑结耳边低语几句,桑结不易察觉地一颤,让洛追留下陪着洛桑留在寝宫,自己先行赶去,塔布提来药箱和佳莫、格桑等人随后跟上。
  诺尔布的住室在三楼,众人进去时,只见床上被褥凌乱,他捂着心口侧倒在地上。桑结命侍从将诺尔布抬上床,然后离开。塔布端起桌子上一个茶杯,仔细观察剩水的颜色,闻了气味后摇摇头,小声对桑结说:“水中下了蛇胆粉。”
  桑结看了一眼诺尔布,对塔布说:“速喂解药,缓一时是一时,他嘴里有东西。”
  蛇胆粉剧毒,下毒的方法多是将粉末填在大姆指甲缝中,端水或酒时,只须把指甲一浸,毒药就会迅速渗入,即是当面下毒对方也难以觉察,且色、味甚微,一般人辨别不出。
  喂下解药后,诺尔布额头出了汗,脸色也稍缓。
  桑结厉声道:“诺尔布,前世佛爷待你不簿,你竟敢行此大逆之事,具誓护法正等着抓你入铁围地狱。”
  诺尔布伏地不住磕头。
  桑结缓和一下语调说:“你我相交多年,当知我为人。若能如实道出,我以全藏大法王名义起誓,亲自为你举办护摩法事,超度你灵魂不坠三恶趣。”

  “多谢……大人。”声音微弱。
  “你投靠的谁?”
  诺尔布稍一犹豫才说:“小僧……这些年……与十王爷……多尔济走动得……多,他,他让小僧……将宫中之事密报于他……答应……以后提升……小僧……为宫中……大总管。”
  塔布追问:“密报过什么?”
  “大人恕罪……密报过……大人……与济隆活佛……谈话……”说至此,脸色又逐渐变青。
  桑结制住塔布继续追问,他明白对方时间有限,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一一问清。佳莫用手轻轻触了一下桑结后腰,桑结扭头看去,只见格桑冲他点了点头。
  “诺尔布,我们已查清,剁手之事系你所为,那个行凶之人可是你灭口所杀?”
  诺尔布满脸惊恐,用手捂着心口说:“大人……不是……小僧所为……我……不知那人……已死,我……不认识他……他是……桑丁寺一个……劣……僧……”
  桑结紧问,“谁给你布置的任务。”
  “他……说要……搅乱……哪怕……哪怕推迟……一……天也好……”诺尔布呼吸困难了。
  “‘他’是谁?”
  “阿……阿巴……”诺尔布倒下了,表情极痛苦。
  眼看诺尔布将提供更多信息,却支撑不住死了,众人都甚为遗憾,只有佳莫若有所思一直未说话。桑结单独留下了她,旺秋掩门时流露出一丝女人特有的“小嫉妒”,佳莫只作未见。
  “佳莫啦,谈谈你的高见。”
  “大人也会开玩笑啦。其实他告过什么密,知道当然更好,未及说出,已经过去就算了,他把最主要的东西已透露出来了。”
  “你指什么?”
  “除他之外,还有一个他们的人,看样子,他不知情。”
  桑结仰头思索一下说:“是不是那个阿巴什么?”
  “他是明的,而且在宫外。”
  桑结大惊,“你是说宫内还有他们的人,谁?”
  佳莫斜睨一眼,“大人啦,我若知道是谁,咱俩还用在这里费口舌吗?”
  “根据什么?”
  “这世上许多事都是‘不可说不可说’,大人留意即是。”
  桑结本是心思细密之人,只是近来忙于坐床典礼的筹划,还未定下心来,此刻凝凝神,顺着佳莫的思路去思考,确有道理,情不自禁伸出双手去抓对方双肩。这是他对洛追、塔布等至交好友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当他意识到什么时,已经收不回来了,于是迅速伸开手掌在佳莫肩上拍了两下,赞道:“佳莫啦,可惜呀。”
  “大人何意?”
  “唉,你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我立刻任命你为第巴协理官。”
  “大人,我不做什么官不官的,倘能一辈子追随在大人左右就心满意足了。大人,我知道你每晚有读书写作的习惯,佳莫愿为你添油拨灯,续水熬茶,累了,为你掐肩捶背,闲步叙话……”
  “佳莫啦,这不是协理官,是丫环。”
  佳莫笑道:“大人说对啦,怎么样?明天我去对梅朵姐姐说,然后就搬到府上。”
  桑结觉得佳莫的神态不像开玩笑,正想说什么,塔布推门进来,说佛爷想问问结果。佳莫甩过一个眼色,桑结明白那意思是目前不宜多说。
  隔了一日,宫后坡下架起大堆木柴,将盛有诺尔布的木箱置于其上。在号声经声中,桑结身披法袍头戴桃形帽登上法座,佳莫第一眼竟未认出来。法事如仪,但点燃后,只见黑烟冲顶,火苗却起不来,桑结打出火院手印,口诵“金刚火力摧恐怖咒”,接着又打出虚空网印,改诵“众护法相助力摧恐怖咒”,片刻功夫,只听“啪、啪”几声巨响,火苗随之而起,一下子吞没了整个柴堆,观者无不失色,连桑结也心中暗惊。
  正巧丹玛森康女巫应第巴之请前来会见六世达赖,到得此处,桑结忙走下法座请大神对方才的异常给予指点。丹玛森康是纳木错、羊卓雍等十二圣湖女神的总代言,由哲蚌寺供养,故也是达赖喇嘛守护神,除了达赖母亲外,她是唯一能进入达赖寝宫的女性。
  “大人,几声爆响我听到了,这说明死者生前有话未说完,不愿带着罪业坠入恶道,今蒙大人为其护摩,已净余业升入善道,菩萨保佑。”
  众人释然。
  接下来数日,又有五世班禅、蒙康熙放回的济隆活佛、萨迦法王、阿里头人、藏北头人、藏汉商户及印度、尼泊尔、西域商人等为六世达赖举行庆祝会,洛桑由桑结或宫中两位总管和丹珠尔相陪依次参加。
  曲珍来拉萨后一直住在宫里,这一天,桑结没有陪洛桑赴宴,特地请老人来家中。桑结一家已由宫中搬回原来的住处,并且准备过些天搬到仲麦府邸,那里距城内仅数里之遥,来去也算方便。梅朵和江央执家人之礼拜见了曲珍,曲珍拉着江央的手一再夸赞。梅朵恳请老人留在拉萨:“阿妈啦,您若觉得宫中不方便,就来家中住。等过几天搬到仲麦村后,环境比这里还好呢,很清静。”曲珍笑着说:“能和你们成为家人已经很知足了,老尼一辈子住在山野,在这拉萨城还是不习惯,过些天就回去了。”
  经过多日来与曲珍的交流,桑结更详实地了解了洛桑的状况,他决定自任他的经师,哲蚌活佛雅布多仁为副经师,另选派三大寺获有格西学位的高僧十余人担任助理,分别教授各门学科。考虑到洛桑对新环境的适应需要有个过程,桑结特意留下洛追,让他协助自己授课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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