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陈时回学校取高考成绩单那天，没有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下雨，反而闷热得厉害。

        陈时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扎了个高马尾，安安静静在办公室外敲了门，拿到成绩单后班主任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为了照顾学生情绪又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只对着陈时笑了笑：“没事，还行。”

        陈时没回话，只点了点头。

        一旁的英语老师推了推眼镜，也宽慰着说道：“不就是没考上江大嘛，其他分数低一点的好学校多了去了。”

        班主任又拍了拍陈时的肩膀，问她：“有想好报哪个学校哪个专业吗？”

        陈时也笑，“还没想好，在考虑要不要出省。”

        陈时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回头看见班主任弯着腰在接开水，这位已到中年的女性，头发在忙完高考之后白了一大片。

        陈时走在走廊上。

        长长的走廊，这头连着教师办公楼，那头接着教学楼，高一高二学生还在上课，几间教室里传出老师各自响亮的讲课声。

        有人在后面叫陈时，“陈时——”

        陈时转身，看见何晴在后面朝她挥手。

        何晴知道陈时高考考砸了，比平时水平低了三四十多分，也没提成绩的事，二人并肩一起走着。

        何晴和陈时交情不算太深，同班三年，她以前也只见过陈时穿校服的样子。

        今天陈时依然扎着惯常的马尾，一身白裙却衬得她比以往还要清丽惹眼，何晴看得有些出神，想了想，只问着：“你以后准备出省吗？还是留在省里。”

        陈时回答：“还在纠结。”

        何晴性子直，心里总是憋不住话，她忍不住还是问道：“陈时，高考那天你怎么了？”

        明明一模二模三模成绩都很稳定，虽然不是前十那一拨顶尖的，但也有二三十名，考上江大的希望一直很大。

        高考那几天也没生病，怎么就考砸了呢？

        有人考砸是因为生病，有人是因为紧张，又有人是因为题目做起来不顺手。

        而陈时这个考砸的理由，要认真说出来，反而显得过于莫名其妙了。

        盛夏时分，树上的蝉依然一轮又一轮地叫着，陈时额角出了汗，端正五官被烈日晃了几秒，她微微眯了眼，“英语听力的时候，我走神了。”

        陈时说得轻描淡写，何晴听着却很惊讶。

        一向发挥稳定，成绩位列前茅的陈时，为什么会犯英语听力走神这样的低级错误？

        何晴犹豫了一会，想再说点什么，而陈时走得很快，她没有再来得及问。

        高考的那场英语考试，其中一位监考官竟是周燕。

        周燕初中教过陈时美术，虽然不是主要科目，但她平易近人，学生们都很喜欢她，陈时初中毕业之后，周燕升职去了市里拔尖的一中。

        周燕看见陈时也有些意外，她对陈时笑了笑表示鼓励，脸色看起来却有些苍白。

        倒是陈时不经意瞄见周燕裤兜边露出的一小片黑色袖章，不知为何，她的心跳下意识慢了几秒。

        周燕抱着试卷拿出钥匙正在开考场的门，陈时的第六感让她在心里浮现了一句话，但那话显得太过于莫名其妙，连陈时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中暑了才这么胡思乱想。

        或许是那天实在太热，又或许是她难得考试紧张了。

        陈时听见自己的声音传了出来，低低涩涩的，“周老师，周封故还好吗？”

        陈时一瞬间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起周封故这个人，这个和她的人生并没有很大关系的，又有些特别的人。

        周燕本来利索果断的动作像突然被按了按钮暂停了一般，“你认识他吗？”

        之后她又很快反应过来，装作无事地把门上的封条撕掉。

        监考员按常理不能和学生随意对话，而周燕压低了声音对陈时说：“他去世了。”

        这句话很轻，只有陈时一个人能听到。

        而周燕说完又开始后悔，或许觉得高考期间说这话太不吉利，她试图把兜里的黑色布料往里压了压，“抱歉，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专心考试，陈时。”

        之后陈时坐在位置上，如同演练了无数遍那样拆出笔袋，等考试正式开始得到允许才握起了笔，几十分钟的听力环节她在高考前早已练了几百遍，该在哪段停顿时间抓紧看完题干，该怎么找对话里的正确选项，陈时一清二楚。

        而当广播里的听力读完第一大题留出停顿时间时，陈时却下意识稍稍抬头，又看了一次前方讲台周燕口袋里没有藏好的黑色袖章。

        人为什么会突然死去呢？

        才十几岁的陈时从来没有经历过身边人突然去世这样的事，即使周封故跟她互不熟悉，但是周封故突如其来的死讯，似乎放大了陈时的旧时记忆。

        她脑子里一瞬间浮现出很多东西，而无论是拥夹而至的记忆中，他人的话语、拥挤的人群、闪回的场景，竟然全都是周封故，全都和周封故有关。

        停顿时间结束，冰冷机器里继续传出的一句句英语读稿像粗糙珠子一般砸在考场地上，陈时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的耳边只循环着这样一句话。

        周封故死了。

        等陈时反应过来的时候，听力已经就剩最后一句稿子了，而她试卷上一大半的听力选择题，还是空白的。

        错失一半听力，节奏已经完全被打乱，而之后无论是单选、完形填空、阅读还是作文，陈时都觉得双手使不上力气，一篇作文勉强赶下来，字迹也没有往常那样工整清晰。

        结束交卷的时候，周老师下来收考生的试卷，陈时又看了一次那一角黑色布料。

        周封故死了，而她的高考也像周封故的一生一样，如此仓促、遗憾地结束了。

        教学楼的铃声将陈时拉回现实，高一高二下课了。

        她转身，对身后的何晴笑了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少女的身影在何晴眼前越拉越远，洁白的裙摆随风舞动，走廊上，一列班级里有越来越多穿着校服的男女学生探头朝陈时望去，他们像被窗外的一朵花吸引了目光与注意力，高中生印满黑色习题的世界里，在这一天意外留下一抹白。

        六月底，一中还没有放假。

        周燕上完课正抱着教材准备回办公室，没想到门口陈时在等她。

        陈时笑着叫了一声，“周老师。”

        周燕带陈时进了办公室，“你怎么来了？是来看望我的吗？”周燕笑了笑，“当年十三中出了一个陈时，中考全校第一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到现在都还有人会说起来呢。”

        十三中是县里的学校，师资力量和市里的一中相距甚远，学生的平均成绩也没有很好，在十三中常居第一名的陈时在一中也只能是中上等水平。

        陈时也谦虚回着：“周老师你别取笑我了，十三中考上连海的又不止我一个，我的水平也就是在十三中能看了，进了连海也不算是厉害的。”

        连海中学是江市排名第一的高中，陈时中考毕业进了连海，成绩也算是稳扎稳打，一直在靠前的位置。

        陈时被家里人委托来找周燕咨询近几年一中的招生情况，她的表妹明年要上初一，家里人都希望能努努力，让男孩进最好的初中。

        陈时一向都很擅长倾听，她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周燕，听她介绍一中的情况，反倒是神情太过专注，刚高中毕业还是带着学生气，不管听什么都像在听课，认真过分了。

        周燕问道：“之前当了你的监考官，还没问你成绩怎么样呢？”

        陈时只说：“考砸了，比平时低了快四十分。”

        周燕惋惜地摇摇头，又突然想起来那天陈时的异样，“那天是不是我的话影响你发挥了？”

        陈时勉强笑着否认，“不是。”

        周燕神情暗了几分，“初中小故不努力学习，做了许多浑事，那时你们应该也都知道，我也管不住他。其实小故很聪明，小学奥数成绩也不错，只是上了初中不学好，那年他妈妈又出了意外，整个人性情大变……”

        说着说着，周燕的眼眶也渐渐红了。

        周燕是周封故的姑姑，她年纪不大，平时和学生们接触也比较亲和，最近因为周封故的事情绪不太稳定，才在陈时面前失了态。

        “我知道你们以前应该也不太跟他接触，我最近总是在想，如果以前小故没走弯路，和你们一样认认真真学习，就算不考个重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出了事。那天小故出去我就该拦着的，谁能想到出了意外呢……”

        可以说，陈时从来没参与过周封故的人生，她只知道初二之后，周封故转了学，听说是他母亲出了意外。而在周燕的叙述下，陈时才得知，在今年六月初，高考还没正式来临的时候，周封故母亲去世了。

        “小故其实小时候起就一直有怨他妈妈的，他妈妈有时候脾气差，也经常吓到小孩子。但是之后出了车祸，小故性格就更古怪了，经常不说话，他妈妈走的那天，他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直到深夜也没回来，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在外面喝酒，跟别人打架，被人不小心推下了楼……”

        “怎么会这样呢？”

        陈时的声音很轻，也很困惑。

        那一晚，或许无数学子还在投入准备着考试，一颗心忐忑期待自己的未来。可周封故却从高处坠落，再也没有站起来。

        他会痛吗？会难过吗？会遗憾，自己的一生如此短暂吗？

        周燕收起情绪，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小故可怜，你们这些年轻人却还有那么大的可能性，陈时，高考考砸也没关系的，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走之前周燕又想起来，问陈时，“我记得初中你和小故没什么来往，那时怎么突然想到问我他的事情呢？”

        陈时很认真地看着周燕，十七八岁女孩的眼睛总是那么亮，“他不坏的，他帮过我。”

        周封故在初中确实有不少女生追捧，人气很高，但眼前的陈时却无法让周燕跟所谓的少年迷恋牵扯在一起。

        只因陈时说得太过坦然，眼神太过真诚，这么干净的女孩，不像是被那时的周封故伤害过的。

        陈时走出办公室时一中许多学生下了课，环境吵嚷，人流涌动，虽是成绩最好的一中，少年少女们也和其他学校一样各型各色，生动活泼。

        有终于被同伴撺掇来的女学生跑过来大胆地问陈时：“学姐，你也是一中的吗。”那双日日看着黑板白字的眼盛满天真与好奇。

        陈时弯了眼睛，“不是，我以前在十三中的。”她看见女生胸前挂着的连海校徽周边，问：“你是想考连海吗？”

        一听到连海，女生的眼睛更亮了，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愿，“我特别想去连海！”

        “加油。”陈时这时又觉得自己变成了哄骗无知花季少女的老黄花菜学姐，“我以前也特想去连海，因为——连海宿舍装了免费空调。”

        女生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好的学姐！我一定会考上连海！然后上江大！”

        陈时无奈地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江城最好的大学江大租空调要收费，或许是学姐没考上的原因吧。

        陈时走到校门口时，天阴沉沉的，眨眼间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

        夏天的雨来得快，又下得猛，一时间陈时去不了别的地方，只能在门卫室里避雨，保安大叔对着陈时说：“小姑娘，我这里还有把伞，要不你先拿去用吧。”

        陈时却没有拿，只是摇摇头，“叔叔，我在这等一会就好，雨一下就会停的。”

        伞不能随便借。

        陈时曾经借过周封故的一把伞，结果再也还不起。

        保安大叔跟陈时闲聊，问陈时在哪里读书，高考考得怎么样，打算去哪个大学。

        陈时又一一复述一遍，就像在亲戚面前那样。

        保安大叔摆摆手说：“那没事，小姑娘，虽然考砸了，能上一本也多厉害啊！我家那个臭小子连本科都上不了呢。”

        陈时不知为何突然说出：“叔叔，你说如果你在考试的时候听说你同学死了，会不会特别难过？”

        保安觉得摸不着名堂，“小姑娘你在说什么？同学死了？”

        陈时又瞎扯开了这个话题，“不是，就是我语文考试的时候写作文，本来想编自己同学见义勇为牺牲的故事，但是想想太假了，就没写。”

        保安也不自觉抖着脸上岁月的皱褶，咧嘴笑了，“幸亏你没写，这电视剧上也没这么演的啊。”

        只是保安不知道陈时是胡说的，语文考的是议论文，哪里需要编什么故事。

        沉闷的雷声混在纷杂雨声里，陈时窝在门卫室的旧沙发里，和保安你一言我一语，慢慢的，困意来袭，她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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