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闻秋生一进帐就闻见了血腥味。

        帐内点着油灯，灯光幽微映出榻上身影，似乎是听见了响声，朝着亮处微微翻身。

        “咳咳、咳，是大夫来了吗？夜深露重，劳烦大夫。”

        闻秋生放下兜帽的动作一顿，灵机一动，坏心眼地没出声。

        他故作深沉地咳了一声，慢悠悠晃到了床榻边，郭子野真不愧是文人雅士，还隔了层帷帐。不过正好给了他方便，闻秋生将手里紧握的药瓶放在床头矮桌上，沉闷的一声，听起来倒挺像药盒落桌的声音。

        帷帐内是隐约的背影，郭子野背对着闻秋生，试图将外衣解开，血腥味就是从床榻上传来的，闻秋生记得他伤到的是手臂。

        又是一阵沉闷的咳嗽，郭子野解开了衣服，露出上半身后掀开帷帐。

        “大夫，我这伤口——”话音戛然而止。

        闻秋生望着他震惊的眼神，不禁挑了挑眉，目光在他赤裸的胸膛一扫而过，又滑过腰腹。

        “哟，没想到御史大人平时看上去清瘦，实际上身材不错嘛。”

        那目光如同实质般掠过肌肤，郭子野少有局促慌乱的时候，这时却顾不上许多，猛地将帷帐放下，慌慌张张拢好衣裳。

        “皇后，莫要说这种玩笑话。”

        “哪里有玩笑话，我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呀，”闻秋生一把掀开帷帐，得寸进尺坐上了郭子野的床榻，嘴上依然在甜言蜜语，“今夜御史大人孤身夺箭的风姿如何精彩！那一幕到现在还在我脑海里，不能忘怀呢。”

        郭子野皱眉，“夜已深，皇后怎会在此处，陛下他——”

        只是他还没说完，嘴唇就被柔软的指腹给按住了，眼前是闻秋生自信而张扬的神情。

        闻秋生问：“你是为了我才去夺箭的，对不对？”

        闻秋生都听说了，他身在俘虏时，郭子野百般劝严靖远多派人手。当陛下的箭射出去时，郭子野明明距离他更近，却在霎那间冲了出去。

        还有这段时间里，郭子野似有若无的偏袒和善意，闻秋生很聪明，也很自信，虽然问出了这句话，但实际上他心里的答案早就明了。

        明亮的眼神令郭子野无法招架，他叹息一声，抓住了闻秋生的手腕，似是无奈道，“皇后，夜深了，您不该在此处耽搁。”

        “那你说不说？你是因为我才忤逆陛下的，对不对？你不承认我就不走！”

        眼瞧着人开始耍赖，郭子野目露无奈之色，言辞却依旧温和，“皇后心里清楚便可。”

        闻秋生眨了眨眼睛，故作不解，“清楚？我不清楚啊，你不说我怎么清楚？”

        这种话一旦说出来，都不是大逆不道四字能够概括的。闻秋生心里清楚，但他就是忍不住逗逗郭子野，谁让对方温柔到不像真人。

        闻秋生甚至有种莫名的感觉，无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郭子野都能够包容。

        二姐也是如此。他小时候想念母亲时会自言自语，别的小孩欺负他，说他是怪胎，只有二姐会将他们都赶走，擦干他的眼泪告诉他：他做的是对的，母亲可以听到他说话。

        二姐性情刚烈如火，在他面前却温柔又耐心，出嫁之前，她还哭了一晚上，惦念着怕有人欺负她最疼爱的幺弟。然而如今天南地北，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闻秋生的心情突然低落下去。

        “皇后，皇——”望见闻秋生失落的眼神，郭子野以为是自己惹得他不高兴了，心里隐隐有些着急，“你别难过，我嘴笨，若是惹你伤心了都是我的错。你说的没错，我是为了你才——”

        “嘘——”闻秋生轻轻捂住他的嘴，“我知道，子野心里有我，可是我也不想你因为我陷于危险中。”

        明亮张扬的眼睛沉静下来，盛满了温软柔情，仿佛在他眼里自己就是唯一。

        这种眼神谁能招架的住呢？更何况他的心思本就不纯，郭子野心口发烫，一瞬间只觉得为了眼前人，无论多大逆不道的事他都能做出来。

        心潮汹涌时，又听闻秋生问，“你受了伤，怎么到现在还没用药？”

        “陛下发怒，军中大夫害怕忤逆君意，都不敢过来。”郭子野温声道。

        “那你就这么撑着？”闻秋生惊讶，他刚刚隐约瞧见郭子野胳膊上一道被箭刮开的伤口，血肉绽开，形状可怖。

        “到明日，等陛下怒气渐消，大夫就会送药过来了。”

        “到时候伤口都要恶化了！而且你还咳嗽，是不是还伤到别处了？”

        明明是郭子野受伤了，他却反过来温和安慰闻秋生，“没事的，只是箭上带着的一点内劲，休养几日便无碍。”

        “哼，你可真是钢皮铁骨啊，”

        闻秋生不信他，强行让人脱了衣服要给他上药。郭子野无法，只好依言做了，“伤口难看，怕污了你的眼。”

        “哪里难看了？这是你在乎我的证明。”闻秋生一本正经。

        昏暗灯光下，郭子野脸色微红，他默默想着，也不知这信手拈来的情话是何时学的，当初在姑苏可从未见过……

        “好了！”闻秋生帮他包扎完伤口，刚要下榻，却听帐外一阵窸窣声，像是有人要进来。

        ！

        闻秋生和郭子野面面相觑，两人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凝重。

        闻秋生：不可能！他明明给陛下又用了醉颜花！

        帘帐被人掀起的一瞬间，闻秋生迅速躲进了被褥中，靠着郭子野的身躯挡住自己。

        隔着被褥，外面传来的声音多了几分沉闷。

        “郭御史。”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

        “太子殿下。”

        竟然是太子？闻秋生心中疑惑，太子深夜到郭御史的帐篷里做什么？

        他闷在被子里，努力想听外面两人说些什么，可听了半晌，都是郭子野在说话，太子殿下都是简短的一两个字回答。

        闻秋生有些不耐烦了，太子到底想说什么啊？不说又赖着不走，什么意思呢？难不成是看上了郭子野不好开口？

        闷得发慌，闻秋生忍不住动了动脚，随后便见郭子野不动声色将他这侧的被角稍稍掀开。

        还真是贴心啊。闻秋生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戳了戳郭子野的腰。

        正与太子交谈的郭子野话音可疑地一顿，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说了下去，只不过如果没看错，太子殿下的神情似乎比刚刚进来时更加冷漠了。

        对于太子来访，郭子野也是一头雾水。虽说他和太子同为孟太傅的弟子，但是两人关系并不密切，太子性格孤僻，他则广交群友，两人很少交流。

        只是再拖下去，郭子野怕陛下醒来发现闻秋生失踪，会给闻秋生带来麻烦。

        他正打算想办法将太子支走，却忽见太子疾步走来，神色泠然似有几分怒意，然后猛地掀开了被褥！

        正在捉弄郭子野头发的闻秋生瞬间与薛无念面对面。

        面对太子的怒气，他先发制人，面露痛惜之色，“太子殿下，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你怎么能深夜闯进臣子的帐篷掀他的被子呢？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四字是怎么写的啊？”

        说着，闻秋生还拍了拍郭子野僵硬的脊背，幽幽叹息，“殿下，你看看，你将郭御史都吓成什么样了。”

        薛无念：“……”

        郭子野：“……”

        本就有几分怒意，在亲眼看见闻秋生与郭子野亲近的姿态后，更是被刺激到了顶峰。薛无念一把抓住闻秋生的手腕，眼神微暗，沉声道，“你给我出来。”

        郭子野的眼里划过一丝惊异。

        虽然他与太子关系不近，但比起常人，他还算接触的多，自然最清楚太子生来的怪病有多严重。

        太子失眠、畏火，难以承受一丝温度。以前孟太傅的早课，太子从未按时赶到，始终都是一副睡眠极差的倦容，直到练武后才有所缓解。即使是数九寒冬，太子也无法靠近火炉，其他人不了解，只当太子生来就如冰疙瘩一样。

        孟太傅曾言，太子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却不急不躁，乃明君之相。不过后来，太子闭门谢客不问政事，孟太傅便再没说过这样的话。

        郭子野当时不懂到底是何种痛苦，直到有人冒犯了太子，不过是手臂触碰时的短暂温度，就令太子发了病。那时太子的模样……郭子野从未见过，痛苦到仿佛有人将他剥皮抽骨。

        后来那人被杖毙，这件事也逐渐消弭，仿佛从未发生。

        此刻，郭子野甚至怀疑当初那一幕不过是他的一场梦，不然为何太子紧紧抓着闻秋生的手，却毫无发病的征兆？

        太子将闻秋生拉出了帐篷。

        薛无念将心里的怒气归结于闻秋生的胆大包天，明明不久前才逃离危险，这人就能再次跳进火坑里！

        此时帐外夜色渐消，天边开始露出点点微光，再过不久便会有人去侍奉陛下洗漱了。到时候若是发现闻秋生竟在郭御史的帐篷里，会是何种结果？这人怕是根本没想过。

        素来清冷的太子生气的样子可不常见，但闻秋生此时却没观赏的心情。他今晚找郭子野可不仅仅是去上药的，而是想从郭子野那里探出一些信息。

        药葛煦发起的这场刺杀，在他梦的书中只有寥寥一笔带过，所以闻秋生没什么印象。但如今一被提醒，他突然回想起了很多曾经被他忽略的细节。

        书里面，三皇子登基后，郭子野便消失在大燕国朝堂，有人说他是万念俱灰于是在灵镜寺剃度为僧。

        说不定郭子野知道些什么呢，关于邪僧，或者关于其他的。但眼瞧着郭子野就要被他哄得服服帖帖了，薛无念却突然过来掺一脚，打断了他的计划！

        闻秋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更别说太子还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让人看了就生气。

        “太子殿下，你还真是神出鬼没啊。今晚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半点踪迹也无，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地，你才冒了出来。难怪别人都说殿下您向来万事不关心，我这次算是看出来了，果真如此。”

        闻秋生盯着薛无念清冷的眉眼，语气淡淡。

        太子真真是冰雪做的人物，心应该也是寒冰所铸吧。

        薛无念眉头一皱，他想开口解释，脑海里却突然划过药葛煦嘲讽的话。他尚且没琢磨清楚自己的心思，又怎好先让闻秋生知晓，徒增对方烦忧？

        迟疑之时，忽然有脚步声靠近。

        闻秋生心头一跳。他低头一看，自己衣襟翻乱，外衣也松松垮垮搭在身上，看着就像是刚干了什么不正经的事。

        虽然事实也没错……他刚刚才从郭子野的被窝里钻出来呢！

        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侍卫见到陛下恭敬的问安声。

        他不是给薛炎用过醉颜花了吗？怎么会这么快就醒了！闻秋生心急之下，望向了薛无念……

        郭子野不能被发现，所以——只能对不起你了，太子殿下。

        薛无念接收到闻秋生的眼神，以为他害怕，神情微微缓和下来，“别怕，孤可以——”用轻功暗中带你走。

        然而话未出口，却见闻秋生一把扯乱了他的衣襟，没等他反应过来，外衣也被扯开——

        “对不住了！太子殿下。”

        薛无念本能接住假意跌倒的闻秋生，手掌触碰到对方腰间时，一道压抑着暴怒的声音传来。

        “薛无念，你在做什么？！”

        身前是神色阴沉无比的陛下，身后是假装委屈而抹泪的皇后，薛无念垂了垂眸，忽而从喉头浮上一阵低沉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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