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隆宣帝端坐在御案后，面前摆放着数封战报，俱是与西北战事有关。

        “陛下，天狼将军与傅同知觐见。”

        隆宣帝深吸口气：“宣。”

        傅汐月与李云鸿来时，从宫门行至光明殿的这一段路上，无论是侍立的御前侍卫，还是经过的太监宫女，皆是谨小慎微地行礼。傅汐月倒罢了，惯常是皇帝身前的红人，令人奇怪的是他们对待李云鸿的态度，仿佛他们面前行经的不是朝廷重犯，而是天子。

        因为傅襄的死是秘密，傅汐月进宫前又换回了狮鹫袍，绛紫色的衣衫衬得她的脸愈发没有血色，李云鸿有些不忍，低声道：“你若无心应付，一会儿便由我来回话。”

        傅汐月确实有气无力，她甚至没有力气思考皇帝为何会突然召他二人入宫，面前的天地在她眼中微微晃动，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点了点头：“好。”

        两人随黄门在宫墙的尽头转弯，迎面遇见了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狮鹫袍的男子。

        不是方裘又是谁。

        傅汐月暗暗吃惊，方裘面色阴沉似水，想来是刚见过候机的尸体，又被皇帝急召，他维持着体面的姿势，仍旧露出了三分疲态。

        这几日闹得天翻地覆，方裘与傅汐月之间早已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对立逐渐分明，彼此心照不宣。

        他的视线微凉，轻轻扫过傅汐月，李云鸿上前半步，将她挡在身后。

        方裘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哼笑一声：“李将军福泽深厚，方某佩服。”

        李云鸿不屑于同他打哑谜，只说：“我等受陛下传召，先行一步，方大人自便。”

        “去吧，陛下传召，我可不敢拦你。”他越过二人兀自向前走，寒凉的声音在宫墙间回响：“我很期待，你们可以笑到几时。”

        “要变天了，记得加衣。”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不语。待步入内殿，身子还没跪下去，隆宣帝便道免礼，于是只得站直身子，隆宣帝则亲自从御案后绕了出来。

        他打量着垂眸而立的李云鸿，多日不见，他依旧是那个沉着冷静，遇狂风而不倒的天狼将军，几番蹉跎在这张年轻俊朗的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不卑不亢地立在玉阶下，神色平静。

        隆宣帝万万没想到，自己子嗣稀薄，兄弟又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最终对皇位产生威胁的，会是这个与皇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太|祖当年何苦标榜天子是真龙化身，让他们祖祖辈辈活在龙脉尚存于世的坐立不安中，如今真龙就站在眼前，他是经过长久地深思熟虑，才允许这个人走到自己面前。

        两人面对面站立着，谁的气势都不曾削弱半分。

        “朕看过了傅同知上的折子，还有候同知……这几日的事情，朕都知道了。”隆宣帝沉声道。

        李云鸿与傅汐月俱是垂首，也不接话，做出一副聆听圣训的样子。

        隆宣帝憋了口气，不得不自己继续说下去：“朕承认，处置天狼将军的事情，是朕过于草率。”

        李云鸿心中轻嗤，只怕不仅仅是草率，而是故意变着法子整治他。

        他说道：“陛下愿意信任微臣，是微臣之幸。”

        隆宣帝定睛打量他，想从他的神色中找出一丝桀骜或反叛，但他看了半晌，察觉不出除恭敬之外的任何情绪。

        殿内沉默长久，李云鸿抬起头看向隆宣帝，隆宣帝这才意识到自己探究的意味过于明显，忙敛住神色，片刻后长出一口气：“楚轻澜逃了。”

        李云鸿与傅汐月一惊，隆宣帝继续说道：“没想到当年他背叛百毒寨是假象，这七年来，他仍旧是兄长的好帮手，将朝廷机密泄露给百毒寨。朕原本奇怪他为何会选择如此愚蠢的方式，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你带走，现在细想，不过是打算金蝉脱壳，回归老巢罢了。”

        原来是借机摆脱朝官的身份，李云鸿微微一笑：“陛下圣明。”

        他只浅浅地吐出四个字，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更未表忠心。隆宣帝心中暗恨，但形势紧迫，他也不再兜圈子，径直道：“凉州卫兵败，是朕故意要陷害你。”

        傅汐月诧异地抬起头，李云鸿不动声色：“臣知道。”

        隆宣帝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你为何不伸冤？”

        这不是废话么，要置你于死地之人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伸冤有何用？

        李云鸿想得明白，他早已查出凉州将士种蛊是日月教所为，但粮草走的是官道，一路上重兵把守，就算他们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能瞒得过皇帝全身而退？多半是早就串通好的。

        他身怀龙脉的秘密，也是有日月教散播到民间，让隆宣帝闻风而动，再适时献出计策坑害自己，打得一手好算盘。

        傅汐月左右看了看，那二人无声地对峙着，皇帝身穿绣着繁复龙纹的正黄圆领袍，李云鸿则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箭袖袍——自他恢复武功后便舍弃了白袍，换上素来喜欢的青色衣衫，愈发衬得人如松柏。这般深远的气质，竟是让耀眼的龙袍黯然失色。

        有时人靠衣装也不尽然，譬如李云鸿，是凭他自己浑然天成的气场撑着衣服。

        李云鸿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于是恭敬地说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隆宣帝闻言，果然舒展了眉头。这句话表明李云鸿无心帝位，甚至是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

        他似是为了确认，又问了一遍：“李将军此话当真？”

        李云鸿道：“当真。”

        隆宣帝缓缓道了声好，背过身踱回御案之后，复又坐下：“既然如此，兵败之事，朕不会再追究。朕会下旨，明日你便启程去西北，助阵赤明军。”

        李云鸿怔了一瞬，隆宣帝说是“助阵”而不是“发配”，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改变。

        果然，隆宣帝终于面露难色，呼出一口浊气：“西北传来战报，沙匪攻势猖獗，十二镇中已有七镇陷落。”

        李云鸿猛然抬头，他是猜到隆宣帝不会无缘无故为自己洗刷冤屈，定是边境需要他挂帅出征，但没想到事态已经严重到超过半边防线陷落的地步。

        傅汐月也十分震惊，赤明军战力一向强悍，从未有过连失七座城池的败绩，莫非是军中出了变故？

        隆宣帝揉了揉额角，十分头疼。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叶霁气数已尽，噩耗接踵而至，像是刻意为之。先是千机卫楚轻澜私通安南反贼，他的入狱宣告了叶霁与安南的决裂，一场朝堂江湖之争的重演在所难免；候机骤然曝尸荒野，让他惊觉日月教的势力已经渗透到朝廷中枢；接着西北传来战败的噩耗，这些天他一直压着这些消息，却不能不面对国家已然风雨飘摇的事实。

        他勃然大怒，千机卫中埋藏着两名反贼，俱是高位，找来方裘对峙，然而方裘自己便包藏祸心，无法给出任何交代。隆宣帝走投无路，发现满朝文武无人可用，竟只有那个还圈禁在卷云阁的天狼将军，似乎还能为国一战。

        无论如何，沙匪是最大的燃眉之急，隆宣帝决定让李云鸿官复原职，赴西北力挽狂澜。

        天意弄人，万不得已时，果真要靠真龙救世。

        隆宣帝虽不愿承认，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沉声道：“天狼将军，你可愿出战？”

        外敌当前，一切内争都要靠后，否则国灭只是时间问题。李云鸿分得清轻重缓急，于是作揖道：“微臣领旨。”

        隆宣帝见他答得干脆，有一瞬的惘然，随后吩咐左右取来一只长愈三尺的木盒，示意他取走：“这是朕的尚方宝剑，名唤青龙，你拿去佩戴，军中若遇阻碍，亮出此剑即可。”

        木盒被打开，其中放着一把通体闪烁银光的长剑，剑柄处冷铁并青玉锻造，中央是一颗青色的龙首，此外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通身透着古朴庄重之感。

        这柄剑其貌不扬，在奢靡的皇宫中算是格格不入了。李云鸿瞧着那龙首，内心有奇异的熟悉感。他接过木盒，对皇帝一拜：“谢陛下。”

        隆宣帝心绪复杂，面上仍是淡淡的：“恢复西北防线的重任便交由天狼将军，傅同知，你与天狼将军一同赴西北。”

        傅汐月拱手称是，她本就打算同去，没想到皇帝会亲口发话。

        隆宣帝也是无奈之举，李云鸿身边没兵，又不能调用禁军，只能考虑从千机卫这边派人，偏偏千机卫眼下是多事之秋，方裘是绝不能行的，只有傅汐月了。

        隆宣帝思忖片刻，似是做了很大的决定，他再度起身，拍了拍李云鸿的肩膀：“朕答应你，替你保全狼烟军，一旦将军凯旋，不仅漠北诸卫仍听你调遣，也会从西北划出六镇归你掌管。”

        傅汐月与李云鸿退出光明殿，一路无话，直至被黄门送出宫，坐上马车，傅汐月才叹道：“这回皇帝把你害惨了。”

        李云鸿笑了笑：“你都看出来了？”

        傅汐月苦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

        怪道天家无情，构陷你时毫不手软，利用你时也不忘两面三刀。隆宣帝口口声声说不追究兵败之事，却只字不提沉冤昭雪，李云鸿没有洗清冤屈就要被不明不白地调去，在赤明军的地盘上焉能好过？更何况西北又不是没有将领，玄安将军父子还在呢，这不就是让李云鸿过去同他们争夺兵权，好斗个两败俱伤么？

        至于那把青龙剑，更像是催命符，李云鸿没有洗清罪名，在这种情况下以天子之威施压，只会让赤明军产生更深的逆反心思。看来隆宣帝虽然不得不应对外敌，却也没有放松对李云鸿的忌惮。

        对傅汐月这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统领来说，这种做法是大忌。她转头看了看李云鸿，掩饰不住满脸忧愁：“陛下还说要把西北六镇划给你，这句话传到赤明军耳朵里，只怕他们要闹翻天了。”

        李云鸿心中有数，他不愿傅汐月在经历丧父之痛后又思虑过重，于是放柔了声音安慰她：“不必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声线平缓清冽，如一汪清泉冲散了她心头的烦躁，温顺地点点头。

        李云鸿难得见她这么乖巧的样子，心里微微发痒，又道：“还有一天的时间，把令尊安葬后，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吧，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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