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无尽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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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恶魔在某日或某夜偷偷潜入你最寂寞的孤独之中,
并对你说:
你现在与过去的人生,
就是你必须再次度过的人生,
就是你必须无数次度过的人生,
其中没有什么新的东西。
但在你人生中的一切痛苦,一切欢乐,一切大大小小、无法言说的事物,都必定会以相同的顺序回到你身上,
甚至包括树丛间的这只蜘蛛与这缕月光,甚至包括这一瞬间与我自己。
存在的永恒沙漏一次又一次地上下颠倒,
而随之一起运动的你,
无非是一粒微尘。
——尼采《快乐的科学》
易之泽转醒时,先是感受到一阵极亮的光。
好比一种接引或是一种没落,他抬眸,面前坐着那名医生。
欧庭韫朝他笑了笑,温和而礼貌:“易先生,请坐。”
不急于切入正题,这名医生为他倒了一杯温水:“外头在下雨吧?”
易之泽开始头痛。
他下意识拿出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
2021年9月12日。
他们初遇的那一天。
呼吸微窒,易之泽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自己,是已经死去了吗?
听说,刚刚死亡的人,其一生所经历的事情,会犹如走马灯一般重新回放。
那么,度过这段回忆,自己迎向的,会是怎样一个终点?
欧庭韫低笑:“易先生?你这样盯着我,颇容易使人误会。如若我没有记错,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会面。”
易之泽轻声说:“抱歉。”
“恕我冒昧,”欧庭韫的笑容随性又从容,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傲然自负:“你是不是将我当成了什么人?”
“没有。”易之泽否认说:“没有。”
“虽是入秋了,但这个时节,总免不了有雨水。”欧庭韫问:“易先生的发上沾了些水汽,是忘了带伞吧?”
“我出门的时候,没有下雨。”易之泽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和他继续谈话,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亦不想离开。
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或许,易之泽想,他们最终不会走到那一步。
“老师,”易之泽说:“你帮我催眠吧。”
就算知道这是虚幻回忆编织的网,
就算明知这是他从一开始就为自己布下的陷阱与牢笼,
但是,但是
爱与死是自古以来成双捉对的。
求爱之意志,那便是预备死!
怯懦者,我向你们如是说!
他们认为道德可以一切谦虚而驯服,
但是这就是平庸,
虽然这也被称为节制。
一切善事的来源有千端。
一切恶剧,为快乐而存在:
他们何能仅仅做一次?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求爱之意志,
那便是预备死。
非道德的沉沦,
他们何能仅仅做一次?
治疗室内,易之泽闭上眼睛,感受着医生的抚摸和引导。
耳畔是他温柔的嗓音,忘却沉沦至混淆流年。
若他是命定的劫难与永恒的轮回。
那么,饮鸩止渴注定于事无补,不若甘之如饴地随它堕落。
易之泽说:“欧庭韫医生。”
“嗯?”
“我刚刚说谎了。”
“怎么?”
“我确实将你认成了别人。”
“是吗?”那名医生饶有兴味:“你将我认成了谁呢?易先生?”
“不,其实我并未错认。”易之泽看着他,语调清冷,眸色幽深,眼角的泪痣妖艳动人:“你有没有兴趣,与我玩一场游戏?”
欧庭韫的喉结滚了滚,眸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作为你的心理治疗师,按照伦理原则”
“伦理原则?”易之泽开始发笑:“老师,与我,你不必说这些。”
“我有一种错觉,”欧庭韫离他很近,温热的呼吸在他耳侧:“我们是不是?”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易之泽的笑意很淡:“若我说,我们曾经是爱人,你信或不信?”
“我接触过很多心理疾病者,有臆想症的人也不在少数,”欧庭韫盯着他:“但你,不符合任一种妄想症典型患者的表征。或许我可以认为,你是在”
“是的,”易之泽说:“我在邀请你。”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纵使已然心绪不宁,那名医生却佯装从容依旧:“你是我的病人,而我”
“而你,却比我更加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耽欲:对于一切穿着马毛衬衣的肉体的蔑视者是一种毒刺,是一种燔型柱。
耽欲:对于贱氓是煎烤的温火;对于朽木和发臭的破布是炽热的火焰。
耽欲:对于自由的心是自由而无邪,是地上的花园之快乐;是未来对于现在的满溢的感谢。
耽欲:仅仅对于衰败者是一种甜的鸩毒;对于有狮心的人却是一种大慰藉,是谨慎存储着的醇酒。
耽欲:是最崇高的幸福和最崇高的希望之幸福的范本。
这柔韧动人的肉体,这跳舞者,它的标本和象征便是自己享乐的灵魂。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耽欲之中,他达成了与自我的和解。
由着这一场无道德的幻梦,带他驶向永眠的彼岸。
他们在一起,自然而然。
他们谈论法律、道德、心理、人性、罪恶与审判。
他们的见解常常相悖。
他们谁也不能说服谁,但他们谁都能理解谁。
他们谁也不愿为谁改变想法,但他们谁也不愿谁改变想法。
而每每辩论,那名医生常常落于律师的下风。
犹如法庭上的常胜将军,易之泽笑容淡然,语调清冷,逻辑清晰,使人不自觉便为之折服倾倒。
道理说不过他,欧庭韫却犹如作弊的顽劣者,不循常矩出牌的叛逆者,不顾规则的赌徒,将人抱了起来,便拖进房间,进行欲念与欢娱上的另一场征服。
他们在一起,流年易逝,不知今夕何年。
往日的回忆与今时岁月交融,许多时候,易之泽都分不清:
究竟是现实的自己落入了这样一场虚幻的梦,还是说,记忆中的过去不过是现实自我的一场幻想?
这天,victor刚从英国回到律所。
两人重逢的场景,也与记忆中不尽相同。
victor仍旧与他耍宝,追忆在ucl法学院的时光,却并没有带来英国医生的案子。
下班的时候,victor说:“易,我送你吧,我有话想和你说。”
易之泽有不祥的预感,他拒绝道:“不必了,我有人来接。”
“易,其实,我这次回国,只有一个目的。”victor蓝色的眸子里尽是诚恳:“我是专程为你而来。”
“victor,”易之泽打断说:“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有些过去的事情,现在不必再提。”
“为什么不能?”victor执拗道:“困扰了我许久的事情,我觉得必须在做一个了结,我要为当年的事情向你再度道歉,并且。”他拿出一支赤红的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新鲜的露水:“我要向你求爱。”
越过victor的肩膀,易之泽看见了欧庭韫。
那名医生熟悉的容颜上,挂着令他毛骨悚然的笑意。
和煦如风,温柔款款。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而易之泽明白。
他温柔的表象之下,该是怎样的暴虐与疯狂。
易之泽冷静道:“抱歉,victor。”他走到欧庭韫身旁,握住他的手:“容我向你介绍,欧庭韫先生,我的爱人。”
victor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大方一笑:“是我失礼了。那么,祝你幸福,易。”
回去的路上,欧庭韫不发一言。
易之泽问:“庭韫,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呢,”欧庭韫揉了揉他的头发:“泽泽,我只是在想,你太好了,我怕别人抢走你,我有些害怕。”
忽而下起了小雨,落在两人的身上,湿了发与衣。
夜幕已至,华灯初上。
欧庭韫说:“泽泽,我在想,你实在是太了解我了,初见的时候,你就说我病入膏肓。坦诚地说,确实如此。刚刚,你知道我脑海里是什么吗?”
雨水顺着侧颜滑下,淌进衣领,激起丝丝寒意。
那名医生说:“我在想,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在谋划着什么?我知道有一种人,向来以玩弄他人的情感为乐。”
易之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进展。
欧庭韫无辜地看着他:“泽泽,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每一步,都是提前计划,周密部署的,对吗?”
易之泽感到头皮发麻。
“泽泽,你对我的每一句安抚,每一句许诺,每一刻温柔,不过是彩排的假象,对吗?”
易之泽开始轻轻颤抖。
“刚刚看见你拒绝那个人的时候,我便幻想着你离开我的情景,你会以什么理由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欧庭韫在雨中立着,眸内犹如灼燃:“现如今,我已无法没有你,所以,无论用何种手法,你都无法逃开我了,之泽。”
那名医生的表情,分明是陷入了某种极端的偏执。
易之泽回忆起那段互相折磨的过往:
嗜血的杀戮,暴虐的君主。
是否会再次地,重蹈覆辙?
颅内泛起巨大的痛楚,好似世间一切都在交错撕裂。
本来以为的可以改变,却终究还是难逃命运的戏谑。
易之泽茫然往雨夜里走去。
“泽泽!”
有人喊他。
易之泽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耳边是激烈的刹车声,
鼻间是轮胎摩擦泊油路发出的刺鼻气息。
是鲜血的味道。
而与昔日不同的是,
易之泽被猛地推了出去,踉踉跄跄地跌倒在泥泞的花坛边上。
眼前是,
他的爱人。
倒在血泊之中。
想象这个思想实验:
如果有个恶魔对你说,
这个人生,你现在与过去所过的生活,你将必须再经历一次。
而且是无限次数地再三反复,而且,里面不会有任何新的东西。
一切痛苦与欢乐,你生命中一切难以言喻的大小事情,都会重新回到你身上。
全部以相同的顺序与因果关系。
这阵风与那些树,那块让你失足的泥岩,那墓地与恐惧。
这温馨的一刻,你跟我把臂细语着这些话。
如果这一切将再三反复,你会怎么样?
——欧文《当尼采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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