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依赖与堕落

没有开灯，也没有拉起窗帘。

        夜里深蓝的天幕映在透明的窗上，月光漫了进来，满室皎然。

        悠扬的音符在暗里跳跃，清晰可辨的唯有彼此的容颜。

        “之泽，和我说说，你在焦虑什么？”

        “说不清。”

        “工作，生活，还是爱情？”

        “很乱。”

        “有多乱？”

        “每当我闭上眼睛，它们全都跳了出来。理智失去作用，我开始头痛。”

        “它们是什么？”

        “痛苦狰狞的面孔，绝望的嘶吼，失望的目光，恶毒的诅咒。”

        “为什么会有这些？”

        “如果我坚持法律，必须摒弃一部分道德法不容情。”

        “确实是这样的，你做的很好。”

        “法不容情。”易之泽茫然看着窗外的夜色：“有时候我会怀疑，我是不是完全失了道德的底线。曾经一次，除夕夜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他们将一位父亲按在饭桌上拷走。他的一双儿女无辜地眨着眼问我，爸爸犯了什么错，能不能放了他？有什么误会能不能明天再说？我要怎么才能说出口，这位父亲是我赢得这场官司的关键，也是我亲口提出除夕夜抓捕的建议？”

        “你只是在捍卫公平与法律。”

        “以前有一位当事人，是一名很好的学生，像妹妹一样。她受到诱骗，背上了巨额的债务，我本来可以帮她解决，就差一点，她在我赶到的时候，自杀了。”易之泽的声线开始颤抖：“我至今还记得她看向我的最后一眼，分明写满了留恋和不舍，分明写满了求救。但我却没能帮到她，她死了。”

        “你已经尽力了。”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我甚至觉得自己双手沾满鲜血。”

        “之泽，你为什么要做律师？”

        易之泽停顿了许久：“这是我的梦想。”

        “梦想，不是很美好的事吗？”

        “是。”

        “我觉得你很像法庭上的”

        “什么？”

        “银色天平。”

        易之泽被他从繁杂的负面焦虑里引导了出来：“天平？”

        “嗯，”欧庭韫极具耐心地解释说：“努力维持着法律与道德的平衡，在恶欲横流的俗世披荆斩棘。你知道它象征着什么吗？”

        “神圣不可侵犯的公正与公平。”

        “有人会认为天平摇摆不定，优柔寡断，但我却不这么认为。这只不过是天平思考、判断所必须的过程罢了。”欧庭韫低声道：“你的焦虑，便是这个过程的产物。无需回避，它会由混乱至坚定，不是吗？”

        “嗯。”

        “银色是你的铠甲，砝码是你的利剑，法庭是你的战场。”

        “我无需焦虑，我只需践行。”易之泽一双敏锐的眸子盯着他：“谢谢你，教授。”

        “不客气，不过下次，你可以喊我”

        “谢谢你，老师。”

        “不客气，之泽。”

        “已经很晚了，我”

        “如果你不介意，留宿在此也未尝不可。”

        易之泽紧张地抿了抿唇：“不必。”

        “如你所见，我家很大，房间很多，网速很好，舒适宜人，最关键的是，”欧庭韫朝他微笑：“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为你催眠。”

        易之泽平静地看向他：“为什么？”

        “你是我的病人。”

        “你有许多病人。”

        “我是你的老师。”

        “我非你的学生。”

        “之泽，你现在还焦虑吗？”

        “不。”

        “你把我整焦虑了。”

        易之泽失笑说：“那怎么办？老师可以自己治疗自己吗？”

        “那不行。”欧庭韫解释说：“你是我的律师，我待你自然不同。与你相熟了，以后便可以白嫖。”

        “好。”

        “你答应住下了？”

        “不，”易之泽说：“下次，我带换洗衣物过来。”

        “易律是把我家当作疗养院了？”

        “嗯。”

        欧庭韫眸色很亮：“好，随时欢迎。”

        回到住处，大抵是夜里十点。

        与欧庭韫的谈话疗法效果很好，他现在几乎没有任何焦虑。

        即使表面上仍旧是冰山美人，但内里却心情愉悦。

        家门口的盆栽里被人塞了一封信件。

        易之泽将黄色的信封拿起，上面用红色的记号笔写着他的名字。

        会是谁呢？

        打开门，脱下外套，易之泽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端着水杯，来到沙发上，撕开信件，里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是城市的街景，背面有一行字：

        【2002年9月29日，丽景路】

        剧烈的头痛顿时炸裂开来，易之泽握着照片的手微微颤抖。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克制住生理上的痛苦，仔细去辨认照片上的地点。

        那绝不是a市，他从未在a市见过这样的地方。

        2002年9月29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有人给他送来这个？

        欧庭韫刚刚替他疏导完的焦虑，顿时以千百倍的高涨态势卷土重来。

        易之泽匆忙起身，打翻了手边的水杯，水珠浸在照片上，好似里面的街道下起了雨。

        2002年9月29日，雨夜，丽景路。

        易之泽感到呼吸困难，他将衬衫的扣子解开，却根本无事无补。

        他将照片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努力不去回忆任何有关的信息。

        沐浴之后，躺在床上，拿起床头的药片，吞了几粒下去。

        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是个孩子。

        那是一个暴雨之夜，第二天是他的生日。

        母亲牵着他的手，与他撑着一把伞，两人在街道漫步。

        “丽景路！这里有一家蛋糕店，很好吃！”

        “泽泽真是小馋猫。”

        “可是真的很好吃嘛，我最喜欢核桃酥了。”

        几道青色的闪电划过夜幕，耳畔是炸裂的轰鸣。

        紧急的刹车声响彻天际，冰冷的雨，尖叫与慌乱的求助。

        血，鲜血，到处都是

        易之泽猛地惊醒，泪水早已湿了枕畔。

        他摸了摸脸上的湿润，默然扯过纸巾，将它尽数擦去。

        闭上眼，脑海里便是无尽循环的破碎片段。

        想不起，记不清。

        只有蚀骨的痛苦钻心撕裂。

        怎么办呢？

        怎么办才好？

        救救我，

        谁能救救我？

        易之泽摸了摸心脏跳动的位置，想着，要不死了算了？

        他的思绪散乱，一会儿想着童年时的经历，一会儿想着明天开庭的卷宗。

        一会儿是混乱扭曲的景象，一会儿是大学时在图书馆看见的天空。

        不行，还是不能死。

        还没到时候。

        他拿出手机，唤醒屏幕，拨通了一串号码。

        钟表指向凌晨一点二十分。

        他本来以为不会被接通。

        冰冷的嘟嘟声响了不过三次，那边便传来一道慵懒的嗓音：“易律？现在是半夜。”

        听见他的声音，易之泽没由来喉咙一紧。

        欧庭韫自言自语道：“不过几个小时没见，你就想我了？嗯？”

        易之泽克制住头痛的折磨与翻涌的情绪，开口道：“老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我已经被你吵醒了，要我说，你还不如直接住在我这儿。”

        易之泽深深呼吸了一阵：“我现在状态很糟，请你帮我。”

        夜的寂静里，他的语调是那样平淡：“老师，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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