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乌城本就是一座多雨的城，尤其到了入梅天时，那一阵接着一阵的微雨就更是没有了尽头。

　　  湿凉的四月天，被面添了些许凉意，窗帘紧闭着，可窗子却忘了关紧，湿濡濡的风从缝隙里鬼鬼祟祟的直钻进来，惹得人不住的打颤。周妈敲门进来，手里端着茶点，脸上是略显卑微的笑意，“小姐，少爷说您最近就在府上哪里也不要去，外面世道乱，怕您不安全。”

　　我对着镜子打量着身上的艾绿色的旗袍，襟子上绣着的那枝白色茉莉仿佛开在水面上似的，抑或说开在梅雨里。这衣服是陆钰诚派人送来的，也许是因为他对我心声歉意，这几天派人送来了好些东西。

　　“小姐！”小七神色紧张的从门外跑进来，急急的叫我。看见周妈也在，犹豫着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周妈心领神会的放下茶点，“小姐您有事吩咐我。”

　　我点了点头，等周妈走后，小七才忧心忡忡的看着我，“小姐出事了。”

　　“慢慢说。”我不紧不慢的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

　　“奉颖和谈之后，司令有意要纳了安三小姐，听闻近几日安三小姐都同司令在一处……大少爷知道后急了，这会已经去找司令要人了。”

　　我慢慢的放下茶杯，恐怕并非是安念慈自愿同他一处，而是陆钰诚派人把安念慈给关起来了，又故意放出来的消息，就是为了引大哥前去。大哥实在是冲动，他又有什么身份去要人？

　　见我没有反应，小七着急的拽着我的胳膊，“小姐不去拦着大少爷？”

　　“别担心，只要陆钰诚得到他想要的，大哥和安念慈都不会有事。”

　　“哎呀小姐！”小七记得直跺脚，“大少爷可是带着枪去的！”

　　轰然一声闷雷，惊起了窗棂上几只歇脚的飞鸟。留声机里一个新出名的女歌星咿咿呀呀的唱着英文歌曲，我恍恍惚惚的听不真切。突然缓过神来颤抖着站起来，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小七跟在我的身后，下着雨，廊下我们二人的脚步声溅起水花参差不齐的回响着。

　　“备车，快备车！”我高喊着。

　　府上的仆子们看我如此失态，也都吓坏了，慌慌忙忙的去备车。

　　车子一路开到陆钰诚在乌城所置的别院，四下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卫戍肃立于廊下院中。何副官迎了上来，我心里暗道不好，“司令呢？”

　　“我带您过去。”何副官在前面带路，我也顾不得淋雨，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一会儿工夫，一条通幽小径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月洞门，那门中一棵玉堂春开了满树的白花，枝叶摩挲发出些轻响，微雨打在那白色的花朵儿，倒像是零星的小飞蛾，绕着树干微微煽动着翅膀。

　　檐下一盏黄色的灯亮着，大哥身着玄色长衫站在廊下背对着我，他手里正举着一把枪，那枪口直直的对着他对面不远处的陆钰诚。陆钰诚看见我时，很惊讶，显然他没料到我会出现在这。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显些摔倒，何副官一手扶住我，另一只手已经悄悄的举起枪，对准了大哥的后背，只待陆钰诚的一个手势。如果陆钰诚发话，那么大哥必死无疑。

　　我瞬间反应过来，趁何副官不备，一把抢过他的枪。何副官刚想上前阻止，陆钰诚的一个眼神，他就不动了。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的看着我，我举着枪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

　　大哥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未语先笑。

　　看见大哥的神色，我心中顿觉慌乱，像是有七八面小鼓在擂着。

　　大哥见我神色害怕，温柔的看我，“星晓，别怕。”

　　“大哥，你不要伤害陆钰诚……你把枪放下…”我的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不知道是被雨淋的太冷，还是太过害怕，我的身体和我的声线都抖成一团。

　　大哥没有理会我，他转过身一步步逼近陆钰诚，子弹已经上膛，只要他食指一动，陆钰诚就会当场毙命。

　　“陆钰诚，我早该杀了你。杀父之仇，夺妻之痛，还有你对我妹妹的侮辱！”大哥的语气那样冰冷，那样决绝，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在我印象里，他是那样的温文尔雅，温柔的像一副山水画卷，怎么如今他也能这样狠厉。

　　“不要！”我嘶吼着，我不想在我最爱的人里做选择。我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像是无意识的张了张嘴。

　　“嘭——”的一声，子弹精准的穿过陆钰诚的肩膀，一瞬间血肉模糊。陆钰诚艰难的像后踉跄的跪在地上，他捂着肩膀，他的眼神越过大哥看向我，那深邃似夜色的双眼，仿佛能看穿我的所有。

　　大哥再次举枪对着陆钰诚，我知道他这一次要给他致命的一击。

　　我输了，我对着大哥的背影坚决的扣动了扳机。

　　又是“嘭”得一声巨响，这一次连何副官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开的枪，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查看。

　　大哥不可置信的回头看了看我，玄色的长衫看不出伤在哪里，他笑了笑，扔了手上的枪，朝我走了几步。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耳朵里突然一阵叫啸。

　　大哥向我张开了怀抱，我想跑过去，可是我的脚已经不听使唤，我却一步也迈不出去。我痛苦的呜咽着，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大哥突然应声倒地。

　　我突然心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我痛苦的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我终于害怕得扑上去伸手抱住他，面前这个男人是从小呵护我长大，是世间最疼爱我的人。曾在其他人欺负我的时候挡在我身前。曾在所有人都觉的我荒唐的时候站在我这边，他曾说他要将最好的全都给我，他也曾说世上没有两全的事，可他愿意成全我。这是我的哥哥，可如今我却为了为别人，要亲手杀了他。他该是多么的伤心，我终于忍不住，失声大哭起来。

　　“大哥，大哥对不起……”我哭得满脸是泪，拼命拉扯着他的衣衫。

　　“星晓，别哭……”大哥艰难的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方才你来的时候，我和自己打了个赌，我想看看我对他开枪，你是什么反应……所以第一枪，我故意避开要害，呵呵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看你这么在意别的男人，不大服气罢了……”

　　“大哥……别说了……你别说了，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不要有事。”我拼命的抓着他的衣服，我只觉的如果我现在不抓住他，我就会永远的失去他。

　　他活了二十六年，活得小心翼翼，活得卑躬屈膝。他舍了自己的一切，扔了七情六欲，连爱一个人都爱得躲躲藏藏，不过就是为了成全我一个人的幸福。想等到妹妹长大了，成熟了，不需要他照顾的时候，他才能做自己。他怎么能死呢？怎么能以这样的方式死呢？

　　“我这辈子最在意的两个女人，念慈和星晓你，我一个也没能护住……”

　　戍卫越来越多的涌进来，强行把我拉开，何副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行刺司令，当场击毙。”

　　“不要！”我撕心裂肺的吼着，发了疯一样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可惜已经晚了。枪鸣声已经在耳边响起。

　　陆钰诚从屋里怒气冲冲的走出来，直直的打了何副官一拳，“谁允许你开枪的！”

　　何副官被掀翻在地，“三少不要妇人之仁。”

　　他的伤口在往外冒着血，他冷着脸一脚一个，直接踢开了压着我的人，将我拢在怀中，高呵道，“还不把夫人送回屋去。”

　　我嗓子疼得几乎再说不出话来，我挣扎着，号哭渐渐变成呜咽：“你不曾爱过我，没有人爱过我。唯一爱我的人，只有我的哥哥……可是他死了。他被我害死了！如今我还有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

　　“是我太固执！是世上那么多男子我偏偏爱上你！”我抓着他的衣服，痛哭出声，“是我害了阿爹，害了大哥，现在苏家是你的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挡你了，你满意了吗？”

　　陆钰诚没说话，他的嘴唇苍白没有血色。有戍卫上来拉开我，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任由他们拖着我。

　　彼时灯火烁烁，我尚年少。我的确以为，这一生爱一个人，无论过去多久，只需那人与你再相逢，只一眼还是会再爱上。

　　可是我终究是错了，是我的固执，一步一步的把所有爱我的人都推向了深渊，我的执念，让我陷入了万劫不复。

　　我终于认清他不是我爱的那个人，而我自以为爱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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