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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两心十四


《两心十四》

        这一日。

        他们整装重来,起得比昨日早一点儿。用完早饭,墨兰仍吩咐月芷在家里照看,这一回他们不备马车,遂又传了外头侍奉的曾黎,今日也随魏易一道儿伺候;因用两腿儿走去,难免思虑多些,怕乡间野路有所冲撞,赵怀遐请了两个护院听差。

        一番忙碌,到了出门的时刻,

        忽见一顶檐子自大门抬了出来,赵怀遐今日一身银灰的衣裳,怕春日善变的风倒灌,领口覆着一圈轻绒的围领。他见那顶檐子抬手,眉头微蹙,一时狐疑,问道,【抬它做什么?】

        抬檐子的两人是听吩咐出来的,此刻蒙头一问,以为错了差使,拘谨地佝下头。

        恰好给过来传话的杜玉撞见,她上前福身,即替二人解释,【公子勿怪,奶奶说抬着它,自有它的用处。】

        赵怀遐神色微动,听是她的主意,当下不好说的什么,在杜玉身后递过一眼,远眺到萱顶的大门,两侧敞开,门槛高过脚裸,愣是没一只精巧的绣花鞋轻轻踏过来

        那种期盼,是明明使不得,却仍想有的一丝希冀;那种期盼,是鞋底钻进小砂砾,硌着疼还赶劲儿地跑;那种期盼,钻着心肺挠。

        他的目光忽然淡下来,扭回了头

        【公子,奶奶让奴婢传话来】赵怀遐抬起的腿给地面黏住了,杜玉禀道,【她说请您先走着,一会儿,她便赶上来】

        杜玉回话后,不禁琢磨,奶奶的话公子多半是听的,这么回,应当不至于招来他的坏脾气她微微垂着身,眼皮有些跳,生怕同上回般,冷不丁地又逢一遭斥。直至耳际听见他们动身的窸窣,方有些松,又有些无奈酸意----虽讲她对公子并无其他想法,但自分拨来这边伺候,一直可算尽心,近两年的侍奉,竟比不得奶奶的短短数月

        杜玉心中微妙感慨,又生觉夫妻的不可思议------妻子是什么样的存在?可以让公子无视时间,对一个人极尽偏袒

        归宁日,没见盛家主君主母,却愿意给奶奶一个团圆饭。

        冬至前,事情不明对错不知,只叫他们竭力相护。

        【换作大公子,兴也吃味呢】杜玉目送他们,含笑自语

        院内的墨兰自不知她的‘一时迟去’,给别人造就的一丝困扰,她忙着带上东西,一面说,一面自己指挥着,云栽跟得团团转。

        【带上滚滚的水。】照着昨日赵怀遐爬坡的脚程算,这九、十里的路,他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辰呢,过了午时,焉能有人茶水饭点不进的。别人能捱得,他岂能捱受得住?

        这一番也是她想得周全,收罗得仔细了,又命一护院随行,方同杜玉云栽出门赶路。

        吴氏早起洒扫完自家,这会儿正在篱笆围住的院里喂养鸡鸭,旧瓢里装着去年收下的玉米碎,同秕谷子伴和,她手抓了一把抛在泥土地上,鸡鸭争前争后的抢上来。

        大鸡咕咕咕,小鸡跟后啄。

        篱笆外细细的笑语声传来,吴氏好奇,一小圈青色的竹子挡在眼前,微瞅一瞬,晃过虚虚影儿。青碧的竹子间,隐绰三两个女子,很快从竹林走出来,为首那个模样像是少女。

        吴氏呆愣,见那少女肤色白皙,容颜如明光耀目,说话时唇边噙着轻盈灵动的柔笑,丁香色的衣裳,只衬得她如一朵春日新开的木槿花了,恰是紫雾凝艳,绰约琼枝。

        吴氏盯得略久,墨兰回首与杜玉说话时,笑意一瞬后扬起脸,同吴氏的目光一撞,发起一愣。她受教过礼仪,便眉弯露笑,颔首微点,好似一阵天边下降的香风,吹在这偏僻不相宜的小山角落。

        云栽她们提拎着食盒,脚程说不上快,不过小半时辰,便已追上魏易等人。那一顶檐子抬在后头,别人一走一颠它,它偶尔像风吹到了树梢,偶尔又如石头立着不动。

        墨兰脚步轻缓,裙角涟漪,与檐子并齐。赵怀遐在她的前头,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李春年的距离,她走到檐子位置,便不再多快一步上去。赵怀遐走路像他身后的檐子,一停一歪斜。地上潮湿,鞋底落在泥地,是一个一个不整齐的印子,它们连不直走出的一条线,一上一下,偏左又偏右,她小时候学琴,摸不准音便是这样的错落,调不成调,曲不成曲,就像他此刻走的不是路,她当年弹的也不是自己的琴。

        乡间之地,田野阡陌纵横,它们濛濛的一层青碧,似画笔点了浅绿的颜料,这一笔画得整齐,那一笔弯出个垂柳枝,一块洼田整了出来,便又使着笔尖,点出一坑一抹团团的绿意。天日底下,团绿的四周,泥土晒出了浅浅的灰白色。

        赵怀遐眼神飘至老远,前方路太长,它像人随意走出来的一条,曲折而回,再各至各家,往前,再往前,没入田堤一头。他从眼前斜睨至后方,便有一抹丁香的衣角时不时滑入眸中。

        赵怀遐停得很突然,让往前走的魏易,险些没托扶住。魏易蠕着嘴,眼睛里没来得及瞧见他的半张侧脸,猛见一团黑发撞来,把魏易吓得够呛,险些以为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墨兰爱白怕晒,正捏着帕子两端顶在头上,哪知他会回过头,翘起的兰花指尤其纤细文气,就迎着日光开。眼睛一对,她忽地向下看,风儿吹着她的娟子飘呀飘,额面碰到一丝柔软,日光漏到脸上来,白皙的肌肤润润的薄红。她看了一会儿田埂,又抬起眼睫,回望到赵怀遐的脸上,顶着那只粉色娟子,轻而柔地笑一笑。

        【你饿了么?我让杜玉带着糕来】她问得殷勤,大有赶走窘迫之意。

        赵怀遐看着那只始终被风吹的娟子,时不时扫在发髻的小银梳上,他望在眼里,心尖弥漫着一丝亲近感,黑目又回到她的脸上,听到她说起糕----那娟下的眸子里迸出紧怯又娇柔的期待,隐隐藏不住喜意,似乎等待着有人夸她心细体贴般。赵怀遐勉强站得直,他开口,腹内没有半点饥饿感,【有水没有?】

        他一如既往,始终不肯对她在话里透出一丝一毫待父母兄长的温柔性来,把她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想把她当做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着

        就着碗喝进半碗热水,滚滚烫烫,一路烫进肚子里。他对如蔷薇花一般笑着的墨兰,看着她的一双眼眸,清清淡淡地道,【给我一块糕。】

        她虽嫁了人,却是往日的性子。十六的年纪,爱美爱娇又爱俏,没了盛家的压抑算计,没了别人的苛刻冷眼,没了姐妹间的虚情假意,得了随性自由,自然比之从前,更添倍了内里的天真娇美。听见赵怀遐要糕,她颇见欣喜,什么样的脸色也露在了脸上。娟子在手上飘呀飘,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斯文娇柔来,眼角明媚的线条赶忙像一朵闭合的花朵,矜持得柔顺了。

        她取糕给赵怀遐,吩咐云栽给魏易他们皆散上,陪走了一早上,好填些肚子。

        至于抬着的那顶檐子的具体用处,自然是用在墨兰的身上。她一个常年最多迈到二门的娇姑娘,脚下走过的辛苦路,尚没有一日三餐的饭食多。何况绣鞋软底,落到不平的泥地上,脚下时不时便硌得疼。

        赵怀遐走路,是一步一艰,她坐在檐上,是一晃一颠。

        等到药庐时,日头从中天已倒向西山,暮日昏黄,药庐的台阶有淡淡金黄。

        仍是黑衣女子迎他们进去,这一回,见赵怀遐一步步走来,她俏丽的面上漾了些许柔和,不复初见的矜冷。引他们至了药堂,待赵怀遐安坐好,黑衣女子又请了闲杂人下去暂歇,独留下墨兰陪着赵怀遐在屋里。

        他们静静等了一晌,后面响起拉门的声,不多时,走出一个青衣的中年男人,四十上下的年纪,但见此人身形且高且瘦,风姿隽爽,虽做文人装扮,走动之际,颇带萧萧拓落之感。

        墨兰陡然见一陌生男子出来,躲避不及,离凳想避,又生觉突兀,恐怕失礼对方,若是得罪了。她坐在凳子上,默默侧过一身,不安显著。

        中年男人望过赵怀遐,将墨兰的窘态收入眼底,这时他撩过衣袍,坐到案后,冷清地说道,【乡野之地,何故多陈腐。】

        是在骂规矩。

        墨兰听得懂了,心里豁然开朗,她知颜色地站起身,朝桌端施就一礼,【多谢先生。】

        说罢,不再顾念世间铁铸的男女大防,顺着这大夫的话,走到了赵怀遐身侧,竖起一双耳朵。她来是陪赵怀遐治病,是答应过赵家夫人。

        黄立青在案上取来一只药包,让赵怀遐放上右手。他两节指腹柔软,搭在腕上,丝毫没有薄茧的粗粝,让赵怀遐感觉到,与父亲一个武人的手指十分不似。

        【叫什么名】

        对方是明知故问,赵怀遐被他刁难一回,此刻不假思索,亦有意探寻,【国姓,双名怀遐。】

        黄立青眉头都没跳一下,他仍垂目,只让赵怀遐换了另一只手,【姓穆的是你老师?】

        【是。】

        【教了你几年。】

        赵怀遐一默,【不到六年。】

        黄立青听了他的声音,又看起他的脸色,没多时,手一收,往案下取出一张帕子,好生擦过一遍手指。

        墨兰不明白大夫问话何意,疑惑地从大夫身上,看到赵怀遐的侧脸上,虽是疑问重重,又满肚子好奇,却也不敢骤然开口询问------这大夫,不比别人好惹。

        【你房事还行不行】黄立青此刻将帕子叠好放到桌案一角,抬头,对着赵怀遐冷不丁地一问。

        他的眼里,有一丝古怪的笑意,等待的神色,仿佛是想看笑话罢。

        赵怀遐脸色微变,凛凛冽冽,眼角堆出一点暗影。

        屋里霎时漫出一丝丝不属于春日的沉静。

        【凡事?】

        墨兰不知是哪个‘凡’字,又是哪个‘事’字,她不是很懂,凑来一颗好奇的脑袋,挨着赵怀遐近了一点,【什么‘凡事’不行?是病得严重?还是什么都不行的意思】她看大夫不开口的样子,去悄悄问赵怀遐,【你明白么?】

        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少年公子,此刻被墨兰问的话闹得困住,黄立青是大夫,当然把得出赵怀遐没有延续子嗣的问题,本意是教这小子吃个难堪,谁知墨兰人事不懂,反倒令他尴尬------这偷鸡不成蚀把米,自然不愿详解。赵怀遐那更不愿他详解,自己也不会去解。一下问僵住了两个人。

        此时屋外的窗户下,有一声轻笑。

        黄立青抬起头,在窗户上看,知道是女徒在偷听,又拿她无法,冷冷一唤,【阿每】

        那被唤阿每的黑衣女子,从窗下走到屋门处,极秀丽的脸上,桃花似的笑,【师傅】

        墨兰回过身,看得很是怪异。她来药庐两回,每回见这位阿每姑娘皆是面罩冷色,便是有笑,也不过略增柔和,何以对待师傅竟是春花若绽的脸庞?

        黄立青本想说她两句没规矩,话到嘴边,缓缓道,【去倒茶来,天晚了,再将药草收进去。】

        【是】阿每一音拖得长长的,转身走了。

        【我喝不惯别人家茶水】赵怀遐回头与她说,神色淡淡,他抚着袖口,很快地抬起一眼,【将家里带来的水取来我喝一口】

        墨兰眼睛微微睁大,听赵怀遐在人家地盘上口出诳语,心里想他怎么不懂擦眼观色呢。这老先生一瞧便是有大气性儿的人,看着儒雅文士,却是冷意昭昭仔细看来,同赵怀遐这人颇有相似之处。

        不过一个外放些,一个更加内敛。

        她立在原地,脸上尽是犹豫之色。

        人是静的,屋里也静得很,唯有一暗处,见不到,沉默着沸汤万浪。

        赵怀遐捏着袖口没放,他思前想后,眼神忽尔一变,微冷的黑眸扬起来,竟如几点繁星温柔,撞到墨兰眼里,她显然又是一怔,更是不懂他此刻的变化,眼睛下意识堪避而移,她紧紧答应去了,手上的娟子柔弱无依。

        步子急匆匆,独留下赵怀遐留在凳子上,木木地愕然,他抿着唇,因墨兰匆忙离去的神态,几乎识到了挫败二字的酸意------好似自己这一点流露的温和,她当作了蛇蝎来避。

        【你小子刚答话傲气不过,这回也有碰上的时候】黄立青早听过姓穆的说他这学生孤拐冷僻,性子是表直里曲,今日见他乖乖走来,还道姓穆的诓骗,这一张嘴国姓,可知是八九不离十。

        赵怀遐被他一语道破,不恼也不窘,反倒坦然,他神色如初,【叫先生见笑了。】

        黄立青眼睛一翻,对他的无动于衷很不满意,生觉作弄这人无趣极了。便捡了旁的话问他,取了纸笔,边问边写,诸如平日生病如何,吃的什么药,多少年的症候,一年之中最易在哪一季发病,至这日常饮食,量多是少,活动如何,一一问了个细致。

        赵怀遐答得不能祥尽,黄立青亦不急,只搁下笔,【暂且死不了,回去再好好想想。】

        一个倒茶的没回来。

        一个取水的也没回来。

        赵怀遐听他说让自己明日再来,也不说声这病情可治不可治,只问些琐碎,心中略有不宁,又有不悦。

        此刻他起身不得,眼瞧着黄立青放下笔墨,抽去那张写的纸,便要离案而去。他念着墨兰,也顾不得自尊,低声下气道,【请先生帮个忙】

        【说。】黄立青弹了弹纸,哗啦地响,并不看他。

        赵怀遐拱起一手,朝那边低头,【我兴许命不久矣,有些事,她不懂,烦请先生瞒一瞒我不想连累她】

        黄立青当即冷笑一声,他站起身,离了椅子,【这话好笑。】他走了两步回过头,【等你死了她好改嫁?哼,你娶了,已是连累了人名声,何关孩子有否。假意虚伪,倒自作聪明。】

        他袖子一甩,一袭傍晚的冷风,飕飕地刮到人身上。

        赵怀遐自知不是光明磊落的人,如今逢黄立青点出来,不恼羞成怒,也不略有惭色。他坐在凳子上,美如玉的脸上,笑意云淡,【先生骂得好,多谢先生。】

        等墨兰取来热水,屋里剩下赵怀遐一个。墨兰有些惊讶,到他身边问,【那先生了呢?看诊好了?】她去了也没多久,不过是借用药庐热过一遍带来的水。

        【嗯。】他没有看她,眼睛落在端来的热水上,杯温很烫,他是知道的,也是故意的,自家里带来的水,早已冷了,要喝,一定得再烧过一遍才行。为了他虚弱的病体,墨兰一去,定然要把这水再滚过一遍送来。【其实也没诊完】他突然补添道,【让我回去好好想想,明日过来再答他。】

        墨兰瞅着他的半张侧脸,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又是什么情绪。【去病如抽丝,自然慢慢来】她少见地安慰起人,含了浅浅的柔和,【咱们既然来了,便也安心听大夫的。今日若不是跟着你一路走来,我也是不敢信你能走这么远,写信给母亲他们知道,他们一定是大吃一惊】她小时便擅长哄人,只是随着渐渐长大,明兰更得众人疼爱,她嘴甜落得陪衬都不如,成了谄媚一样的货色,日子久了,便不大爱说。【我去替你叫魏易来。】

        她出去后,剩下赵怀遐坐着像一根桩子,一根被别人钉插在地,却在不由自主想着身为活木的日子。他脸上露了零星的笑,淡淡温和,无可奈何般,把她的话听进心底。

        自药庐出来,四幕垂黑。黄立青还算通情达理,愿意放他们一马,不令赵怀遐也走着回去。

        他们尚在等候马车,几颗星子比弦月先登上深邃的天幕,忽闪忽明,点点滴滴,犹似萤火。

        【听说】墨兰对着赵怀遐,微微一笑,再望向满天星斗时,她迷失了方向,【沿着天璇与天枢的方向,可以找到帝星。】

        赵怀遐看了她一瞬,慢慢抬头观起天上。他在七颗连线的星子下,以天璇二星之间的距离,丈量数倍。

        【在那】他举起手,替墨兰指明方向,一颗明亮如银珠的星斗,【天之最尊,众星拱之,其谓北辰。】

        墨兰看向他指的天上。

        辽远而黛蓝的天宇,只有那颗星似一只替人间指路的灯盏,遥遥挂于帷幕之上。在无穷的广袤里,比银刀还璀璨的炫目光辉,令无数星斗折服它,沦为陪衬。

        那点点光芒,撒到墨兰的心田间,她恍惚忘记了自己的所处之地,化成一颗渺小的星子,一切如梦如幻,什么天有四方、地有四角,通通忘了。这天上地下,唯有万物之灵,兆亿生民

        【好大的世间】

        赵怀遐稍愣,停留在她侧脸上的黑眸,有些许不懂,只好去看那颗令她动容的明亮星斗------那是真正的帝王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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