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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两心十一


《两心十一》

        盛紘再次踏进书房的时候,日阳斜着照进屋里,长长的一条线,只照到椅脚,女人的裙边上,让人无端心一坠,闷慌慌。

        他拔着腿,跨过槛儿,往书上方向去。这一小段,宛如走在泥沼地里,越走越觉得腿重,抬不起来,绑着大石头似的。

        一屋的人像遇到一只格格不入的动物,纷纷避让一条道,竖在两侧。

        俄顷

        静默的书屋中,只闻衣裳簌簌的声响,咝咝,在微凉的日光中轻抖。

        王若弗待他坐下,方就着椅子一角挨坐,她谨慎地瞟过一眼盛紘,心里在房嬷嬷叫了他父女二人去时,便已存了埋怨-----好歹自己是一当家主母,寿安堂叫小丫头片子,也不叫自己。这几年来,何曾有把自己当正经儿媳看待?

        她想着不忿,内里伤心,眼角堆过细纹的脸上,始终强撑着不露一丝一毫。

        盛紘且没立时开口,几个牵连的人,不知寿安堂有了什么吩咐,当下一个个惴惴不安。

        墨兰好不焦心,她性子略急,又不懂忍耐为何物,扬口欲言,却横遭母亲拦下。林噙霜朝女儿摇一摇头,手绕到背后,轻轻两抚,示意她别急。

        女儿到底是娇宠的脾气,看着她抿着小嘴,手上的帕子搅得如同麻花似的,林噙霜无奈一笑。

        今日若无这个女儿为自己奋力一搏,就是死了,老太太也不会有顾虑的眨半下眼睛。

        有人为她闹得沸扬,盛紘铁了心要打杀自己,老太太也不能如他所愿-----那年清算株罪,盛老太爷写来一封信,母亲后来交给了自己。

        她是拿着信去的宥阳。

        忆起往昔,不免想到生死。林噙霜并不是那么怕死------儿时家宅有一株老迈的紫藤,从墙角根架到甬道上方,暮春时,花朵一串串垂耷下来,像一只错生了的寺塔,蝉在枝叶上叫;到了冬天,乌黑的枝干颓秃的吓人。甬道变了样,冷凄凄的风吹着,似要把一人吹到坟里埋好。她幼时害怕,父母会牵着她从下面走过。

        林噙霜搂着女儿,一颗心,飘飘荡荡是八岁的。

        母女如同一座山,等女儿嫁人时,母亲送闺女出山,一分为二,两个地方,不挂念时,也就逢年过节见一见。

        她母亲一推一搡,颤颤巍巍,点点水泪,把她赶出紫藤花架下。从此一步一分别,踉踉跄跄,爬过山、爬过河、望过上千回的月,再没有一面相对。

        林噙霜怕什么?只要一想起母亲覆到背后的手,她不禁战栗,连人也浮了。轻轻一推,脚下跌撞------那被抛弃的惊惧,延绵不绝在身体里,她每每想起来便忍不住要把自己撕碎,想要去躲开、去逃开把一切砸完------那冷冰冰又坚硬的过去,一点也不想要

        -----她不应该是女儿,她应该是母亲的一根头发丝,风雨霜雪,一条路一块石头,母亲去哪儿,她就会在哪儿

        墨兰接到她娘的一颗泪,冰凉,宛如一片霜雪飘到脸颊上,她心酸地抬起头,水眸还没望到她娘,感同身受似的也叫眼里的泪影从尾眼处滴下-----她心里想,娘还有我,我会让她活着,好好活着。

        盛紘坐下后,没往谁那儿看一眼。屋里的炭火熬不住腊月冷风的摧残,已有些熄灭待烬。

        这个沉寂,约有半晌。

        盛紘终于赶到身上爬上一丝冷,他绕了两袖,一会儿又抖开,双手搭在桌沿,【林氏。】他点明唤道,【你私自偷盗家中财物换卖,又屡次在宅内惹是生非,外加卫小娘难产一事与你脱不得干系】

        墨兰连忙扭头,生怕父亲说来一句自己不想听的话,她想抢着再为母亲分辨。林噙霜一见她发髻上的簪子划出一道花影,便知道女儿要做什么。二话不说按捺住女儿的手,朝女儿一皱细眉。

        这丫头,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急脾气才好。

        卫姨妈察得盛紘语气,暗自心喜,觉得是稳了。她本以为这次自己被揪出尾巴,又是一场白忙活,没想到峰回路转,被盛老太太叫过去,这个男人,仍愿意为姐姐还一个公道。

        王若弗拿眼睛盯看盛紘,她曾在林噙霜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艳羡之情,因为她一次次犯错,一次次得到丈夫的怜惜与偏爱。这种偏宠,她没有在父母身上受到过,也没有再丈夫身上得到过。

        盛紘把眼帘把往多抬了些,这回眼里有了林噙霜。这个女人是柔弱的、也是可怕的----那一夜的争执,于二人而言,都算脱胎换骨。

        【按规矩,打死无论。】盛紘定定看着她,却发现林噙霜连眉毛也不曾皱一下,心里瞬息难是滋味,他在她面前败下阵来,【老太太念你在她老人家膝下养过,遂留你性命,逐出盛家,赶去外庄。】

        海氏镜面的心,如一片涟漪轻快。

        王若弗霎时松了一口气,她不知是喜多年大患终于除去多些,还是庆幸那贱人得留一条命多些

        这其中,唯有卫姨妈傻了眼,她姐姐一身两命,一句无足轻重的膝下养过,赶去庄子上,便这般一揭而过?!卫姨妈上前一步,待要发作,立时给盛紘的满目寒光钉在原地。

        林噙霜并无多大意外,她收敛心神,面上缓缓一笑,【到底是老太太心疼我】她福下一礼,【多谢了。】

        她婉婉一福身,谦恭之余,话里不乏得意。只叫卫姨妈看得心头恨怒难消,将头一扭,便做不见-----怪她们布局不周,才致使别人抓了把柄在手,如今盛家不扭送她去官府,也是最好的了

        林噙霜得了自己的去处,自然不愿与他们再做纠缠,行下礼后带着女儿,备着从书屋出去。

        她脚下走至一半儿,快踏了出去,忽尔一顿,面露犹豫,只把脸庞微微侧着,【我既要出去可容我,去祠堂拜一拜老太爷?】

        墨兰不懂,仰起头时,从母亲细巧的下颚,看见她微红的唇线,薄薄地下垂似的,很伤心。

        盛紘的神色沾染了腊月的飞雪,他夹着眉头斩钉截铁给两个字。

        没有人家,允许妾室进祠堂。

        林噙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一词,她收起来时娉婷凫凫的步伐,趁着风雪没来时,稳稳立住脚走出书屋。

        再讲卫姨妈,见林氏安然无恙离去,气得近乎咬牙切齿,若不是眼下受制,她大有上去与林噙霜一番嘶咬的狠性。

        墨兰她们一走,三四个丫鬟小厮随着走了,屋里空荡荡少了一半的人。卫姨妈惴惴不安的等着自己该来的处置,却不料,盛紘再开口,先是唤回王若弗,告知她明兰将记在她名下,不日开祠成为嫡女。

        王若弗吃惊不小,好端端的,她一坐着看戏的人,也被绕算了进去盛紘又添了一句深言,老太太的吩咐,只望她深明大义。王若弗攥着手,生生把不甘化为情愿,笑着答应了-----她就当是还债。

        这个沉寂,约有半晌。

        盛紘终于赶到身上爬上一丝冷,他绕了两袖,一会儿又抖开,双手搭在桌沿,【林氏。】他点明唤道,【你私自偷盗家中财物换卖,又屡次在宅内惹是生非,外加卫小娘难产一事与你脱不得干系】

        墨兰连忙扭头,生怕父亲说来一句自己不想听的话,她想抢着再为母亲分辨。林噙霜一见她发髻上的簪子划出一道花影,便知道女儿要做什么。二话不说按捺住女儿的手,朝女儿一皱细眉。

        这丫头,什么时候能改改这急脾气才好。

        卫姨妈察得盛紘语气,暗自心喜,觉得是稳了。她本以为这次自己被揪出尾巴,又是一场白忙活,没想到峰回路转,被盛老太太叫过去,这个男人,仍愿意为姐姐还一个公道。

        王若弗拿眼睛盯看盛紘,她曾在林噙霜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艳羡之情,因为她一次次犯错,一次次得到丈夫的怜惜与偏爱。这种偏宠,她没有在父母身上受到过,也没有再丈夫身上得到过。

        盛紘把眼帘把往多抬了些,这回眼里有了林噙霜。这个女人是柔弱的、也是可怕的----那一夜的争执,于二人而言,都算脱胎换骨。

        【按规矩,打死无论。】盛紘定定看着她,却发现林噙霜连眉毛也不曾皱一下,心里瞬息难是滋味,他在她面前败下阵来,【老太太念你在她老人家膝下养过,遂留你性命,逐出盛家,赶去外庄。】

        海氏镜面的心,如一片涟漪轻快。

        王若弗霎时松了一口气,她不知是喜多年大患终于除去多些,还是庆幸那贱人得留一条命多些

        这其中,唯有卫姨妈傻了眼,她姐姐一身两命,一句无足轻重的膝下养过,赶去庄子上,便这般一揭而过?!卫姨妈上前一步,待要发作,立时给盛紘的满目寒光钉在原地。

        林噙霜并无多大意外,她收敛心神,面上缓缓一笑,【到底是老太太心疼我】她福下一礼,【多谢了。】

        她婉婉一福身,谦恭之余,话里不乏得意。只叫卫姨妈看得心头恨怒难消,将头一扭,便做不见-----怪她们布局不周,才致使别人抓了把柄在手,如今盛家不扭送她去官府,也是最好的了

        林噙霜得了自己的去处,自然不愿与他们再做纠缠,行下礼后带着女儿,备着从书屋出去。

        她脚下走至一半儿,快踏了出去,忽尔一顿,面露犹豫,只把脸庞微微侧着,【我既要出去可容我,去祠堂拜一拜老太爷?】

        墨兰不懂,仰起头时,从母亲细巧的下颚,看见她微红的唇线,薄薄地下垂似的,很伤心。

        盛紘的神色沾染了腊月的飞雪,他夹着眉头斩钉截铁给两个字。

        没有人家,允许妾室进祠堂。

        林噙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一词,她收起来时娉婷凫凫的步伐,趁着风雪没来时,稳稳立住脚走出书屋。

        再讲卫姨妈,见林氏安然无恙离去,气得近乎咬牙切齿,若不是眼下受制,她大有上去与林噙霜一番嘶咬的狠性。

        墨兰她们一走,三四个丫鬟小厮随着走了,屋里空荡荡少了一半的人。卫姨妈惴惴不安的等着自己该来的处置,却不料,盛紘再开口,先是唤回王若弗,告知她明兰将记在她名下,不日开祠成为嫡女。

        王若弗吃惊不小,好端端的,她一坐着看戏的人,也被绕算了进去盛紘又添了一句深言,老太太的吩咐,只望她深明大义。王若弗攥着手,生生把不甘化为情愿,笑着答应了-----她就当是还债。

        说到这儿,那可是墨兰的一大难处。别人那是夫妻好的蜜里调油,她倒好,一嫁过去,和家里的婆母嫂嫂妹妹们好到蜜里调油,与病歪歪的丈夫至今磕磕绊绊

        墨兰登时支支吾吾起来,手被母亲攥着,她扯不开,便索性闷头不答。

        【难道】林噙霜看女儿一副难言模样,立即想到了别处,悄悄儿地低过头,心儿砰砰,【是他不行?】

        林噙霜话一脱口,有些红脸,她怎么当着女儿面,问这么私密的事

        墨兰因成亲那日将教她夫妻之事的嬷嬷赶了出去,不曾有过了解,外加赵怀遐从未表露过男女□□的意思,对避火图那更是一无所知。是以,她从不知有周公之礼,竟认为做夫妻,不过是成亲后,换一张床和别人一块儿睡罢了。那小娃娃,多半也是睡久了有了感情,日后啵嘴才有的。

        墨兰尚不明白话里的别有含义。想赵怀遐平常走个路都得人伺候着,可不是不行。但深虑后,出于今日母亲能摆脱大难,得益于赵怀遐的手笔,便好心地维护起他在外的自尊,壮着胆子点点头,【能行。】

        林噙霜秀眉细微的一皱,十分狐疑,【你说的真话?别拿好话来骗你娘!】

        墨兰被她娘一唬,立即萎顿下来,眼睛虚虚地避开,【那他是不行】

        林噙霜吸了一口气在嗓子眼,生觉要被这反复无常的丫头气死,脸色因女儿这句不行,比方才凝重数倍,【你给为娘一句准话好不好。】

        这话说来关心,语气却颇重。

        墨兰以为被责骂,心头不愉快,娘的脸色好似她做了多大的坏事。一个赵怀遐行不行,为什么娘要重复着问这么多遍?明明自己很快便要离京而去,不来问自己,反倒问那个外人似的女婿!

        她把手抽回来,小性子来了,【我又不是他】从榻上一站而起,甩了袖子道,【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喽!】魏易喊他喝药就行,自己让他喝药就不行,这穿衣、走路、披盖,哪一件不是魏易才行。

        说了就来气。

        林噙霜突见女儿张扬,吓了一跳,忙从榻上起来捂住女儿的小嘴,【小祖宗,你可小声点儿】说罢,眼睛更往廊外一睇,生怕赵家的人听见。一眼望后,贴到女儿耳边道,【这不行的话,以后万不可再说,他们男人最是忌讳这些。】林噙霜拉住女儿,仔细叮嘱,让她以后别再说了。这嫁都嫁了,谈那些又有什么用处,万一惹恼了人家,后半生又靠得谁去?

        墨兰被她娘扯得一踉,气都被扯没了,听意思,这关乎他们自尊的事儿,竟天大了一般,说也说不得她一面夹着好奇,一面存着听教的心,对着林噙霜嗯了一声。

        【我倒还没问你呢】林噙霜忽尔道,【你今日近乎与那卫氏前后脚来的,是真的来家里告行,还是有别的原因?】

        盛紘信她的话,林噙霜可不信。

        【两者皆有。】去江南前本就该来家里一趟,不过不一定是今日罢了,可以是明日也可以是昨天。墨兰轻声说来,【是哥哥,他见情势不对,偷派了小厮告来园里,女儿这才借了辞行的由头过来。】她庆幸,哥哥有把她的话听入心里,若非如此,只怕娘的命,今日便交代了。

        林噙霜一愣,眼睛里掉下一行泪,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生的一双儿女,里应外合救母,【自从你哥哥被你父亲训斥读书,不许他到我屋里来,我一度以为你哥哥是厌了我也好、也好,如今他‘袖手旁观’,对他还好些。】她擦着泪,不禁酸涩笑道,【今日走不见他了,免得受我的连累。】

        墨兰不忍她娘伤心落泪,转过身去贴着坐了,依在林噙霜胳膊上,正柔声细细安慰,忽听院里来了动静,不大一会儿,几个婆子媳妇已经进来,墨兰皱上眉头,端正身子。

        为首的婆子尚知礼,她福过一身,朝林噙霜道,【姨娘,您走的衣物,奴婢来替您收。】她手一抻,跟着的几个婆子媳妇散开查检,一阵窸窸窣窣。婆子瞄见墨兰脸色不善,心想四姑娘嫁得再不好,那好歹是个皇枝呀,拿自己一个奴开刀不是易如反掌,遂赔着笑脸,【姑娘、姨娘别介意,上面的吩咐,咱们只拿章程办事儿。】

        墨兰冷笑一声,眼睛瞧见一个主意大的婆子,动手翻开桌上适才捡了几件衣服的包袱,搜搜辍辍,她眸子冷射过来,呵斥道,【休碰我母亲衣物!】

        那婆子被斥得讪讪,一张脸没个色,手收了去了别处。墨兰从榻上起来,往下一走,来到那赔笑的婆子跟前,【你们不是拿章程,你们是拿鸡毛作令箭。瞧着我母亲失势,打量着好欺负是不是?】她抬着下巴,看着这四处查贼似的仆奴,冷笑道,【依我性子,这屋里的一件我也不要,省的没拿,倒还平白让人说舌!】

        婆子畏畏,再不敢言语。

        可不就是如此,林噙霜眼睛不瞎,王若弗生生受了她十几年的恶气,此刻若不派人来折辱,那还能是王若弗么?只盼王若弗心里痛快了,日后别为难她儿子

        林噙霜心里一叹,想着女儿的话,于烦杂的声响中,支撑了手摸摸发髻上的簪。若是可以,便如女儿所说,一件盛家的衣物也不要它。

        半刻钟头,婆子媳妇们搜捡完了,林噙霜收辍那几件冬衣,出了住了多年林栖阁的门。日头早已斜尽,晚意临来。林噙霜在女儿的挽手中,于漫漫光阴中,回望一眼。

        她弱质纤纤,生得娇美,老太太给她择一庄户人家,她不愿、不甘,把心走上偏路,把自己变成一朵朝颜花,依附着盛紘一路一节地攀爬。她想要的很高,而这里面,来不及放,也容不下盛紘曾问过她的东西。若说他年少一张秀净的脸孔令自己芳心暗动,这是真的;若说这里头的情深如许,非他不可,那一定是假的

        那个男人,注定在自己这儿,讨不到他想要的那件东西。曾经的王若弗一定可以给他,是他不能珍惜,是自己替他毁了。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抬头望起宅院的匾,林噙霜突然念来一句诗文,在女儿不知所以的神色中,偏头说,【张子寿被贬荆州所作此诗,后来辞官归岭南】她安静着,心里道,盛紘从来不知她心里想的什么。脸上忽然一笑,【你外祖母若没能活着,也一定是在岭南】

        母亲推走她、抛弃她,为了父亲,把夫妻情义凌驾在母女情分上

        她怨怼、生恨,又深深眷恋他们;在那段被分离的日子里,她纠正自己、说服自己、压抑自己,为了摆脱可悲的情绪,为了能在盛家过得稍微好一点。

        所谓噙霜,便是咬住那风雨霜雪,等过冷凄凄的秋,等过冰刀子的冬,等到粉桃柳黄的春日,再来见青山挽月罢。

        墨兰头一回听到母亲提到外祖家的一点事儿,她蠕着嘴唇,只看母亲脸色的微妙变化,话到嘴边也忍住了。说到之前一直惦记的事儿,【刚刚您为何,提到去祠堂祭拜?】

        林噙霜收回眼神,一笑,伴着女儿往外走,【因为这收养我,是你祖父的意思。】当然,这些事说来话长,林噙霜并不愿多言。

        墨兰太过惊奇,竟没想到,母亲能入盛家,还牵扯到早故的祖父。【我怎么从没听您提过呢?】

        【也就只是这样,我来时,你祖父已去了,留下我的是老太太。】当年老太太若赶她走,别人也说不了什么,最终留下来照顾,不论老太爷的意思,都是她的仁心宽厚。

        日头落下去,寒风吹得更甚,冷月一片冰莹莹的,悬挂于空。

        暮苍宅点着灯,摇摇曳曳,明兰按着秀棚上的画,一针一线扎进去,她哑巴着,针头在棚上扎进扎出,一根一根的线,缠到了心上,勒紧得喘不上。在寿安堂用过饭,老太太与她蔼声宽慰,一点点说,这个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办法。她懂,林噙霜身为罪臣之女,宣扬出去,难免使父亲兄长在朝受人诟病中伤。林噙霜不怕,他们却为之顾虑

        小桃往炉中添过一勺香,热蒙蒙的气扑在脸上,那挨过打的侧面,比别的地方更感到热一些。她想起当堂被赏一巴掌的屈辱,紧紧咬着嘴,盖好炉盖,勺子往小罐里一丢。

        回头一望,姑娘书屋里,还堂然挂着四姑娘送来的《舔犊情深图》。如今林噙霜都走了,还刮着它干甚!

        她朝画一努嘴,【姑娘,那画儿咱还留着?】

        画儿?明兰扯线的手一顿,是了,那画还堂堂挂在她屋子里。明兰想起四姐姐的用意,脸上刀刮着,没由来一阵犯恶心,【拿去烧了】

        再没有二言。

        无人的林栖阁,尤其空寂。没有人来迎,没有一盏烛火,亦没有醉人的暖香。盛紘站在屋外,让跟着的冬荣进去,点好灯。

        屋里亮了,盛紘方走进屋,绕过屏风,他如往常林噙霜在时一般,到榻上坐着。冬荣将灯点好,暗暗地瞄过一眼,心里不知主君是什么意思。这人在时,他是几个月不闻不问;这人赶走了,却后脚到屋子来。

        盛紘搭着手肘在桌上,一手摩挲着另一只的手腕,好似有点冷。他闭着眼,吩咐道,【倒碗茶】

        冬荣默不做声,低着头出去了。

        盛紘听见脚步声,把眼睛睁开,黑幽幽的,一点光亮也没有,【让菊香来倒。】

        冬荣下意识一愣,很快回道,【是。】

        小桌上有一枚花簪,两头尖尖,一朵六片圆瓣的花,孤零零地迎着烛光,越是角的地方,越是亮。

        人生就没有什么如意的地方!

        盛紘抓起那根花簪,硬着腮帮子,狠狠一掷。哐当一声,簪子碎成两节,花是花,叶归叶。

        菊香来了,她长的秀气,脸上透着一股温柔劲儿,如今会抹胭脂涂香膏了,一笑是石榴的唇,脸颊是桃花的样儿,走过来时,自然不乏有一阵拂面的暖香。

        盛紘朝她招招手,邦硬的脸又重新笑出了眼角的纹线。

        一点桔色灯火,明明灭灭,光影遥遥。菊香坐到他身侧,背后的半面墙上,俨然又是一对情深人。灯烛微晃,墙壁皱了水纹涟漪,此刻论是谁,再也照不出本来的面目。

        或许谁也没有本来面目,遇到哪一个人,在哪一个地方,敲敲凿凿,就成了一张面。

        父亲是、娘是、王若弗是、明兰是,她自己也是

        窗外有风声刮过,烛火映在她似花朵一般的脸上,不安隐隐,她一面忧心赵怀遐的病,一面在想自己现在是何等样的脸目,以后又是什么样的面呢?不宁的心绪像这风声,越吹越紧。

        回身望着盖在一层厚褥的人,墨兰揪着袖口,有一些后怕,她正在倚仗的,以后倚仗的------唯有这个躺在床上的弱病公子。

        门上叩叩两声,云栽打开闩去开门,杜玉熬好了要用的药送来。

        一罐,倒出来只有一小碗。

        赵怀遐昏沉迷蒙,他尚有一丝意识,眼睛半张未张。喂药要拉他起来,床栏他靠不住,魏易扶着他,当着公子的靠垫。只这样一来,喂药就得别人。

        【我来吧】在几人的互望中,墨兰碰到药碗。她沿着床边儿坐,一手捧碗,一手拿银勺,她没碰药汤,仔细吹了一口,送到赵怀遐的唇边,就着小小的缝口,银勺贴了上去。

        她不懂,这样一个对她‘不算好’的人,自己为何要怜他惜他?想他一身病痛,思他喜怒无常?

        赵怀遐在她喂完第二勺后,凭借意志,总算撑开石头一样的眼睑,此刻他眸子茫茫的黑,混混沌沌,却一瞬不瞬,盯着她,瞧着她。

        墨兰见他转醒,心喜,两腮盈笑,一会儿,想起他强撑无病,累的大伙儿一夜人仰马翻的,倒有些怨起来。她又递过去一勺乌黑的汤药。

        【你呀,真真是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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