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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十六殊途


《十六殊途》

        赵夫人来之前,问过赵怀遐,为什么来的人中只要她?

        不见七八户,上门的也有一只手的数,能叫儿子开了尊口,并请她登门提亲,只这么一个,实在让赵夫人奇怪个中原因。

        躺椅里,赵怀遐听完将头歪向高桌的荷花那边,面对母亲的问话,他一时也答不上来。这碗里的荷花,是今日刚从池塘里摘来,新鲜不过,软嫩一片清艳的粉色,净了亭子里的阴翳。

        如果真要去想一想,给一个答案,他还是模模糊糊知道那么一点。在亭子里的竹黄帐帘上,她双眸里的热,扎扎实实留在了上头,萱草色的竹篾条,暗暗沉沉,却有一物,叫他望见时,似火焰在烧。

        烧得人辗转不眠

        一想这个,不免烦躁不宁,他抬手扯下一叶花瓣,不齐整的荷花才让人心头丝丝舒朗。

        他想起那个姑娘,唇边不可察地微微,他答母亲的问题,【已经走到了这里不是么?】

        已经走到这个家了

        赵夫人很是惊讶,她居然从自己儿子的面容上,读到这一层意思;想笑的同时,又悲戚戚,若又是一场空欢喜,她又该去求谁救他的性命?踌躇之间,犹豫便在她脸上显露出来。

        亭子依然垂着帘,赵怀遐抬了手,让丫鬟拉起放进光来,一面强撑着自己站起来,魏易瞄见赶忙搭手过来扶着。他人很虚,久病缠身早已磨灭生志,便如这座放下竹幕的亭子,外头如何光耀温暖,里头阴暗暗宛如黑泥沼。老道士的话好不容易让一家都心生一簇星火,然而来京数月,春复到夏,揭榜者有,却无一成好,不止母亲忧心如焚,他也如寒冬腊月的霜雪裹着。

        可是,总有人偏要往里头闯。

        魏易扶着人,来到亭栏边,他拿手碰了碰那面竹帘,虚虚地一笑。亭子外,青青碧碧的碧草,鹅卵石铺出一条小径,他知道那个盛家四姑娘站在哪个位置,虽不见面貌,亦可知她执着中露出的傲然神气,像不可撼动的山石一般。

        人心里有念、有欲望,才会想在世间多挣一天,死字的一横,再不敢轻易写一下。

        手指给日光照得发白,渐渐生起暖意,他撑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小径,方转过身子。苍白的脸难得有一丝丝的热,他佯装不知般,温温而笑地冲赵夫人道。

        那是一句,别人一生都没听过的深情话----

        -------我想和她有关系。

        若两个人都独独立立没有牵扯,那他就来想尽办法,扯上一段关系。

        儿子用一句话压住了母亲,赵夫人用一句圣旨,堵住了盛家众人之口。

        平宁郡主只脸色尚可登上齐国公府的马车,若知今日有这一出,她绝不会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陪同一起来。

        赵家女婢见了,一边扶过主子,一边道,【您今日可把平宁郡主得罪狠了。】

        赵夫人往齐家马车睇上一眼,

        【怕什么?】她笑笑,不以为意,【她们这些京中贵族,日子久了,京地之外都觉得是小地方,现下里恐怕想着与我计较,还失了她们身份】

        这一点,赵夫人在几月的京中生活里,实实在在体会了一把。女婢撩起车帘,赵夫人上了梯,扶着人回头望了一眼盛家的匾额---盛宅。

        有花墨兰,草木阴属;黍稷在器,故呼为盛。

        【许是天命所定】

        赵夫人凝眉沉思,最后化为一道温和的笑。

        盛家送走了赵夫人,正堂上,屏风后,是真正的三堂会审。前有老太太、王氏,后有海氏中途大感不妙,忙去请来的盛紘。老太太性子霸道刚烈,连父母都没拗过她嫁探花郎,养子盛紘最多在小事上偶尔逆反;今天给一个不亲厚的孙女拧过大腿、给一个宗室末枝的庶子媳妇当面怼脸。老太太吞不下这口气,脸上沉沉板起来,当堂责喝。

        【跪下!】

        一声威严呵斥,令坐着的王若弗吓软了膝盖,凭借多年来对老太太的威惧,几乎叫她本能地要自个儿滑下跪着,众人在堂上,一时身子都悚了□□分;而那厅中直挺挺站着的孙女,不过是略抖了一肩,背对着她们转了过来,脸目不抬地,撩起纱裙跪了下来。

        柔弱娇娇地像一朵从枝头飘然而落的花,安静垂落在地。

        王若弗心底呸了一声,为自己这一刻产生的蠢念头而暗骂荒唐,她甩甩头,往左边又站出来瞧热闹的二位姑娘看去。从自己闺女脸上,看到明兰脸上,来来回回看了三趟,越看越惊。这平日里处在身边没在意,一仔细看了就觉得要糟,明兰这丫头五官渐开,是越长越明艳,来日容貌只怕在墨兰之上不在其下;和如兰站在一块儿,生生是把自己托出来作红花,她的闺女只有绿叶的份儿

        如兰这会儿可不知王若弗心里想的什么,她注意到王若弗脸色,但显然是四姐姐受罪更能吸引她,脸上眼梢,难掩看戏的乐。

        【你可知她次子命已不久】

        【知道】

        老太太目光愈冷,起了一丝怒,【你知道她家不过一介旁支末室,说一个皇家都是贴金!?】

        【孙女知道。】

        【那你为何要嫁?!】翻掌便在桌上狠狠一拍,厉色斥道,【你父亲、你兄弟,小心翼翼兢兢业业在朝为官,不曾做过损脸的事,今日叫你一声许嫁,他们便要担得攀龙附凤的耻笑!】

        墨兰一瞬迟疑,紧了两侧的手,磕头下去,【为了不让祖母去梁家受辱,孙女愿意赵家。】

        【放你娘的屁!】老太太气急了一声叱骂,听不得她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辞,数落道,【你若有这般体贴,当初便做不来偷溜出府私会梁晗的事,眼下见梁府弃你,便转头攀上赵家。哼,赵家我看你是鬼迷心窍!】

        墨兰跪着没应答。

        老太太喝过明兰递来的茶,缓过一口气,【说吧,你有身子的事怎么办?】

        墨兰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

        【身子?】她起了一阵迷惑,在众人的目光里,目露困惑地复问,【什么身子?统共只见过一面,哪来的身子?】

        她好歹还是知道,啵个嘴才能有身孕。

        【撒谎!】华兰立时从屏风后跳出来,瞪视道,【祠堂里你分明说兰梦之征,弟妹也可作证。】

        墨兰温顺地笑笑,她没想到情急下胡诌的说辞,竟叫华兰报给了老太太,这实在有趣,【妹妹那是气话,大姐姐怎么也分不清楚呢?祖母太太若信不过,大可为我请个大夫,寻个什么借口,一查便知有无异样。】

        【你!】

        华兰被她激得脸色难看,还欲再说,遭到老太太摆手制止。很显然,从梁家事情开始,墨兰已是做好了觉悟,是势必要从盛家飞出去。

        老太太目光沉静,【你能耐很大,自有一套说辞,我也将你小瞧了,】在老太太看,那赵氏夫人显然是趁机有备而来,【你去冲喜这事儿,想来你爹是不大愿意;我的话你一向是不听,不过有一点说给你明白,免得你自傲得意;别仗着人家捧你好话,便乐得不知南北,只告你,人家不定是外头听了闲话,将你低贱看去,这才上门讨个便宜儿媳抵她儿子的命。多说无益,好自为之吧。】

        言罢扬声喊了明兰,明兰答应一声,即刻从如兰身侧出来。她知堂前堂后一样静肃,便小心步履,低眉合目到了人跟前,双手扶托在老太太的手肘部分,轻轻唤一声祖母。

        老太太嗯了一声,转头交代王若弗,她是庶女嫡母,这事儿让她看着办。

        王若弗得了令,却也不好拿事多做文章,一想到在梁家受的气,都是在这个庶女身上来的,便也端起架势训斥一番,【你勿要以为应了赵家,私会梁晗一事你没有大碍了,梁家夫人亲口说不愿要你。】

        墨兰当即接话,【我不稀罕她要。】

        【你】

        一开口,就叫王若弗噎住,好在华兰还在旁,有些口齿,【四妹妹莫得意,那赵氏夫人说不定回去仔细想想,打听清了你人品,醒悟过来好生暗悔呢,届时你竹篮打水一场空,西瓜芝麻一样没抱到,别怪姐妹们将你笑话。】

        华兰轻轻冷嗤,笑她痴心妄想,白日做梦般的蠢,哪个贵人家是好入的?急性急脑地攀龙附凤,殊不知里头吃的都是苦头。

        这会儿老太太走了,如兰也胆子大了起来,她鄙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人,走到王若弗身侧,悄悄附耳一句父亲走了。

        王若弗一惊,这才晓得惊动了盛紘,抚着胸口细想自己没说什么特别出格的话,才安安放下心。

        【嫡庶有别着呢】墨兰沉默半会,乍然蹦出这句,让华兰惊讶,一贯将父亲宠爱挂在嘴边,嫡庶之别向来是四妹妹不屑的。墨兰粉唇微扬,柔柔漾笑,她觑了一眼后头的王若弗,调转话头道,【梁家一事未还清白,我怎敢得意?太太与我也巧,竟是同一天往同一个寺庙去了,莫不是在我跟前安了眼探?大姐姐就更叫妹妹惊叹,妹妹刚出事儿不到一两个时辰,大姐姐在伯爵府深宅听闻入心,想必下人们传描得是有鼻子有眼吧?妹妹想着,这消息是箭矢直射伯爵府呀。】

        她不信,王若弗听了不心惊,她不信华兰听了无动于衷,连一探究竟都不想。

        盛明兰在这场算计里被摘除的干干净净,是她自己不如人没能伤到盛明兰一丝一毫,可她不在乎,她也不在乎梁家一事是否清白,但芙蓉的命,一定要救。

        如兰听此话不如华兰明白,见墨兰污蔑自己亲人,顿时火怒,上来就骂,【呸,自己做下的缺德肮脏事,现在却来颠倒污蔑我母亲与姐姐,你怎么不说是你脑子不行露了行迹?怎么不说是林小娘往袁家递消息,你母女合的一出好戏,如今来倒打一耙说爹爹母亲冤枉你,好黑的心。】

        这一番怼骂唱念俱佳,惹得王若弗与华兰惊奇一眼看来,如兰略不自在,脸面稍些微红,见墨兰也看自己,便将墨兰狠瞪一回。

        她不在意地一笑,敛聚目光只在嫡母身上,【那我只得给太太再说说,私信是真非凭空一物,信自何处来;再问我小娘有几分势力,可以翻越出宅门直奔袁家传消息?若我与小娘合过计,以她谨慎,父亲岂会出现在护国寺中?】

        王若弗当然知道盛紘为何会在寺中,她脑子不算很笨,又有门子送上私信,却从未究过信的来处,想想又是自己的一桩疏忽;若林噙霜参与其中,必定会寻个机会绊住盛紘才是。

        如兰见母亲不应,代为一哼,轻蔑地道,【人不往高处走,竟只往下流去,四姐姐真真叫人刮目相看,哎呀,你瞧你跪着,矮人一截不正是下流么,还讨个清白,那赵公子病得快死了,你嫁过去呀,是讨个寡妇当。】

        【如儿。】华兰横眉相对,见她越说越放肆,母亲也不管,不得不出言制止。再怎么撕破脸皮,姐妹如仇,也不该嘴巴没个遮拦,什么话都道出来,活脱脱一个千金小姐丢掉了教养模样。如兰不乐意,嘟嘟两下嘴巴坐到母亲身边去。

        虽是怼了妹妹,但同母姐妹,华兰一样不想在墨兰脸上看到得意神色。她比如兰有两分脑子,尽管墨兰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往深处一想,何尝不是墨兰使的离间计,离间一家人想将池子水搅浑,好叫她自己得以逃脱?倒是家中人人生了嫌隙不合,岂不便宜了林氏母女二人。华兰微微皱眉,只觉墨兰年岁尚小,心术如此不正,嫌恶更生。

        梁家一事,若想烟消云散也容易,一方不追一方不究,兴许过了今日,明日别人就抛诸脑后,偌大的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奇闻八卦------这是四妹妹的诡异处,她为什么非要揪个清白?华兰忖度后,记起墨兰在祠堂问嫂嫂的话,千不问万不问,偏偏问了个女婢,不禁了悟---此刻四妹妹在这儿再三辩白的目的,竟是为了个丫头!

        然而想救女婢的善落到华兰这儿,也只余讽刺,她毫不同情,【现在你说这些,已经是晚了】

        晚了?

        墨兰心尖紧攥

        【为什么?】扬头一句反问,眸中闪着细细碎碎的雾芒,她唇瓣几张,只踉跄地挤笑出一声,【这个家,你们就不想辨一辨谁是人、谁是鬼?】

        王若弗一听,胸口猛地给掐住,害怕自己让人跟踪的事暴露,遂拉了拉华兰的袖子,让她别跟着瞎扯话了。谁知刚一拉,冬荣从旁边侧门上前来,他先见过礼,再道了盛紘的话。

        冬荣念道,【主君说了,四姑娘禁足山月居,除贴身侍女外,只留几个婆子伺候,】

        礼毕,又一礼原路退回。

        事情既有了惩处,王若弗是一刻也不想待这儿,她今天跌的面子已经够多了,倘若还由着这丫头东扯西拉,查出她与这事脱不得干系,那盛紘可万万饶不得自己,拉了闺女如兰眼不斜一下就走,如兰则略有得色地瞟过,亦不忘扮个鬼脸糗她,

        华兰眼儿瞄见,摇一摇头,自己这个亲妹妹要说娇憨也是娇憨,可爱也是可爱,只那性子像极了自己母亲,与庶出的六妹妹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眼见母亲妹妹没入屏风后,她才低眸望向地上的人,含了一缕薄笑,【求仁得仁,四妹妹,禁足山月居,裁减仆奴,大抵这就是你争来的,争的开心么?】

        墨兰未应,父亲失望的这个结果,已经是她设想的,最好的结果。

        【孔嬷嬷教过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四妹妹从未听入心中】华兰瞥了一眼,悠悠一口气,【你争那么多,从小不服输,可嫡女不是你、父亲最宠的不是你,老太太疼的不是你,反而】她弯下身子,大厅里压低声音,针刺破肌肤,扎出汨汨红血的冷酷----是她在袁府受尽折磨,咬在嘴里的腥味儿。

        【杀了自己婢女的----】她注视着那双从没被击碎的眸子,她懂杀人合该要诛心,【是你!是你要了一条命。】

        恶意喷薄而出的瞬间,令华兰感到身子轻盈盈地松快,她不禁莞尔,拉起腰板儿,抬手理理鬓,又是人前的端雅,称赞的伯爵府娘子。

        墨兰握紧裙边死死你捏住,没有跌坐下去,强大的战栗下,她的身子单薄纤细,仍然直直地□□,不过是粉柔的面孔

        淡成了清冷的白梅花。

        北方多数时候会比较冷。

        而南方的泉州,一直很温暖。

        墨兰一直喜欢那儿。在十月里就需要手炉的北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去想念它。想它在冬日里盛开枝头的刺桐花,绿色的叶,红色的小花,远远地一看,好似满树生了一朵朵火红的赤焰,娇美明亮。

        -------它是芙蓉的名字。

        买下那个卖身葬父的女孩儿,不过是她的一时怜悯,抓握着父亲的手,大大的指头攥在她的小手里,捏得很紧,很像一个家,能感到安心的温暖,替磕头的小女孩改了刺桐的别名。

        【叫芙蓉吧】

        那会儿是三月,火红的花开得最后一个花期。

        不像这儿,连刺桐都没有。

        顶着热刺的日光,四个婆子送她回到山月居,熟悉的幽冷气味从各个角落扑来,墨兰打了个冷颤。明间候着云栽露种,二婢憋着不断下垂的嘴角,凝泪期期地看过来,待看顾的婆子一走,俱又喜又哭地冲上前,只冲到距离她的一步之遥,仿佛平生一道无法跨过的悬崖,她们只能在那一端同样伤心。

        墨兰感到痛苦,她几乎喘不上来

        多么弱小的存在,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情绪不停地翻滚,像满树的赤炎在烧灼她的心脏,从底部一直烧,通过经脉一直到达不曾真正落过地面的脚下。灼热促使她抬起脚,向前、向前靠近-------这里面有比山还要沉重的规矩、这里面有比天堑还要宽长的贵贱,这里的深谷埋过历史的尸骨,她跨过遥远的一步,只有一步,前所未有的远,从天到地面,沉重而轻盈地落到她们跟前。

        在两双震惊的泪眼里,那双衣袖好比柔和的海面,缓慢地翻涌着波浪,卷罩住她们。

        三人哭成一团。

        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到她们的肩上,点点水渍钻进完全不一样的衣服里。

        ------奴婢的爹很高,不瘦弱,识得一些字

        说这话时,芙蓉微微噙住一丝羞意,经不住半点风吹,面上点点的红,抬起来泛出一种更加甜苦的怀恋,眉毛舒展着,山尖那儿微小地凹进去,仿佛愁苦凝聚成一个散不去的小点,永永远远留了下来。

        那会儿她满心惦念自己的事,却不知这无意的一问,揭开了别人永久珍贵的宝物,一经掀揭,任由洒落到了外面。她一面听着,一面不忍去戳破,因为满心是自己的事也不愿去了解,也不想对芙蓉说-----你爹裹在五尺二的草席里,腿脚枯槁,连旁边的刺桐枝桠都不如。

        黄芦色草席裹着一具父亲的尸体。

        刺桐花正在上面死去。

        绿荫下有父亲、有女儿、有生死、有她

        泉州的三月天,风比花儿还惹人爱,而年幼的她在一个十岁小姑娘的磕头里,手一指,二两银子葬了一个父亲,连同一个女儿、一个活生生人的过去与未来,一起埋入黄土。

        父亲顺着暖风抱起了她,她则欢喜地转过头。

        没有看那小姑娘干干瘦瘦,木讷地立在席子头上

        像极一块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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