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家鹅

十二、《家鹅》

        马车由皇城北门东侧门进入，禁卫上前见礼，看了李春年的王府腰牌才扬手放行。

        停定后，曾黎至小窗旁通禀一声，上前掀开车帘。赵怀遐率先钻出马车，后抱下女儿，再去扶了盛墨兰下来。傍晚凉爽的余风自树下窜来，风儿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一双水眸望着丈夫格外柔甜，墨兰将自己的手放入那只温暖的手掌中，稳当当下了马车。

        神武门早候着圣上让来接的人，吴唤见着昌王车队，领着一队人抬着肩舆赶上前来。

        【臣，请昌亲王、王妃殿下安，请保宁郡主安。】

        赵怀遐携妻女受下这礼，他微微笑道，伸了一把手，

        【吴内侍请起，劳累久候。】

        吴唤谨身起来。他乃皇帝身边常侍，此时被派来接儿子儿媳，足显得对赵怀遐疼爱，而能得他一句劳累是莫大礼遇，一张长脸笑出褶，更是敬道，【王爷哪里话，还是快请吧，圣上与娘娘等急了一天。】

        身后一行宫侍早早放下肩舆。

        既是父母赐，便也不敢辞，赵怀遐与盛墨兰一前一后上了肩舆，可怜赵宜福年纪小，万分纠结，想和母亲在一块又想和爹爹在一块，当下十分为难，不知该坐哪个好，一时父母二人都朝她招了招手，小腿脚也不知该往哪边迈，更是难了。

        吴唤紧着圣上那边，遂上前哄道，【郡主先与王妃殿下坐了，等出宫时，再与王爷坐了，岂不是好？】

        一长队人，前头一串儿、后头一串儿，这才往长隆斋去。

        穿过集福门入御花园，右手侧是延晖阁，与东侧堆秀山形对称风格，堆秀山以太湖石叠堆而起，上筑景亭，登高可远望神武门后景山，正中间的钦安殿供奉真武大帝，先太后娘娘几年前西去，圣上曾在这设置道场追福；御花园内静然，只闻蝉语切切，肩舆摇沉的咿咿呀呀，盛墨兰揽着女儿，听着自然之声，到有一种简淡平静之气。

        园中垂寂柳，蝉莺啼不休。

        上苑多花娇，苍柏更风流。

        描金堆秀来，素笔难画楼。注1

        皇家奢华，于器于物，乃天下第一头，别人不曾真真切体会，又怎知晓天家尊贵，对她人削尖了脑袋也要进来的诱力。便比如这肩舆，也不是谁都能坐得上

        心绪由此拉得远，又停在之前的事上。

        她不平太子妃嫂嫂埋怨她，伤心因男嗣一事而险些荡然无存的情谊，若论起一项一项地仔细思来，自己说是理解，却从未推己及人

        那一碗樱桃酥酪，酸也酸在嘴上、甜也甜也心里。

        这一晌沉思，已过了千秋亭，周边青翠松柏成映，又坐了两箭之地，近长隆斋，赵怀遐叫人停了下来。

        长隆斋位于御花园西南，曾称有乐斋，赵宗全不甚喜欢便改题了。黄琉璃瓦庑殿顶，两层楼阁样式，斋前堆有叠石，叠石旁种下了几株石榴花，树儿老高，枝条垂下压托在叠石上。

        斋内设有宝座，赵宗全与沈皇后坐在一块儿，此时他已等得焦急，撑在两膝上的手时不时就要动一动，沈皇后虽与丈夫一样心情，但到底看他这样，少不得笑起来，二人的下方各设小座，左侧为太子太子妃，右侧是赵宗全的刘贵妃，再下首便是几张紫檀长案。今日是家宴，请的也是家人，是以赵宗全还在世的两位弟弟濮阳郡王、卫安郡王夫妇今日也到了。

        斋前叠石留出小径，两旁石榴花树枝叶茂盛，结了小小石榴果挂着，正殷红的花儿缀在浓绿之中，好似天边撕下的碎屑云霞；赵怀遐携着盛墨兰，一道儿款款自叠石后走出，青裳对淡色，相携而来，宛如一对璧人儿

        濮阳郡王妃出身统领之家，为人不拘小节且爽朗，站在长隆斋前见了，笑揶道，【哎，咱老赵家的小伉俪终于是来了】

        一扬声，屋里等着的人皆听见，赵宗全与沈皇后自欢喜，望着门口渐现渐来的身影，心里思念难说。

        【这有一对小伉俪，可见话里还藏着一对大伉俪呢】

        濮阳郡王妃识出太子妃的声儿，笑呦一声，想补描两句，刚一起话，手臂被给人轻轻巧巧缠上来，一看，竟是盛墨兰一张笑盈盈的玉脸，【七婶别忙说，且让我道来】

        却见她走到堂上，

        【这大伉俪嘛~必得夫妻成婚日久，比小伉俪还恩爱者。父亲母亲是神仙眷侣，岂有往小了说的道理，看来看去呀，只有嫂嫂与大哥做了大伉俪，我与蕴安这对小伉俪才能承得安心。】

        她一番话解得众人温然一乐，自己也抿唇随笑，缓步上前，敛衽行礼，【儿媳来迟，请父亲母亲安，请兄长嫂嫂安。】

        【儿子请父亲母亲安，请兄长嫂嫂安。】

        夫妻二人先拜父母、次拜兄长嫂嫂、再拜刘贵妃众人。

        【好好好、快起来，都快起来！】沈皇后与丈夫见着二人，不约而同满目喜悦，使着身边徐妇差扶起儿媳儿子。

        濮阳郡王妃是个喜欢找乐子的人，见墨兰行礼毕，上前牵了她的手，【这厢小伉俪、大伉俪，连神仙眷侣都一并夸了】拉着人一一点了，徉怒到了堂中央，【我倒要瞧瞧，七婶与五婶你拿什么来说？】

        【好孩子，不想说就不说】卫安郡王妃温实厚道，是菩萨一样的人，对墨兰略一笑。

        太子妃心里感念墨兰不计前嫌，知道话里是对她的示好，也上去解围，【七婶怜弟妹赶来一路，放过她吧。】

        【嫂嫂莫忧心】墨兰扭头冲太子妃一笑，又与卫安郡王妃道谢，显然是不怕，回首与濮阳郡王妃道，【古有夫妻贞爱之物，五叔五婶，是仙鹤对仙鹤，七叔与七婶嘛】

        她尾音一拖，引得旁人尽是好奇。

        赵宗全与沈皇后一壁听堂下二人说话，一壁唤赵怀遐抱来二女儿万桉，这个小姑娘生下来一头卷发，又生在外头，写信报喜时提了一句绒绒卷发，倒叫沈皇后见了大为高兴，又给孩子赐下名，原来沈皇后幼时，也是一头卷发，孙女似祖母，如何不喜？

        却说小女儿这名，本取一安，意外撞上赵怀遐的字，避讳改用了木字桉，树高叶茂，沈皇后盼她，小小幼苗好生长大，才定下万桉。

        ----赵惟吉，小名万桉。

        孩子由赵怀遐抱过去，一拨见了，果真是一头卷发蓬蓬顶在额上，配上雪白小脸，霎是可爱，刘贵妃也是好奇，凑来一见，抿嘴笑了笑。

        【如何？】濮阳郡王妃拉着人，势有不说不罢休之意

        墨兰一转眸子，笑盈盈地指了道，【是家鹅对家鹅。】

        屋里人不防她拿大白鹅比对濮阳郡王妃，顿笑开怀。

        【了不得了不得，蕴安竟把你嘴皮子也养活了~】濮阳郡王妃给气笑了，又是不肯吃亏的性子，便逮着人不放，半是恼半是笑道，【今儿你不给我分明说圆喽，七婶晚上睡你家去。】

        墨兰态度悠悠，是一点儿也不怕，她还笑着，拿纨扇给濮阳郡王妃招风。

        【七婶，晚上您睡四嫂家去，今儿七夕可不就苦了四哥和七叔了嘛~】

        说话的是刘贵妃的儿子，年不过十五，面目文秀的少年，去年底，与卫安郡王世子，一同经由赵宗全指婚，如今也是个出宫开府的郡王。

        刘贵妃在沈皇后底下讨生活，早已谨小慎微惯了，当下不满地横了一眼儿子，【小孩子家家，莫乱插话。】

        赵津元见被轻斥，面色生退，诺诺一应，坐回位子上，濮阳郡王妃看不过眼，道了句，【贵妃娘娘，今日是家宴，没什么可说不可说的，是不是呀侄媳妇？】

        哪承想呢，这扭头半句话的功夫，墨兰早悄悄地躲开，趁着转身间隙，脱身去了丈夫身边，正待在沈皇后身侧，与她一道儿谈起女儿，这时听见点名，又是不好接的话，便岔开了去说。

        【看来七婶今儿是打定了要听】墨兰装着样子轻轻一叹，朝濮阳郡王方向一礼，【七叔，晚辈得罪。】

        【看看这，可见我是个好欺负的，得了你七叔便是不得罪我了？五嫂子是个仙鹤人物，我成了呆头鹅，】

        【哪儿敢呢，这不仗着七婶疼我嘛~】

        沈皇后抱着孙女儿，笑着抬眼一见，催道，【还不快与你七婶说道分明了，不然今儿晚上必要睡你家去。】

        濮阳郡王妃遭了打趣，也不去恼，只追着问究。

        墨兰遵了母命，不敢不道，她轻轻低咳一声，徐徐说道，【嫁娶婚聘贽白雁为礼以求好合。大雁难得，鹅代雁贽，家鹅家鹅】这厢墨兰一撇狡黠眼色，故作叠声，那边赵怀遐听了当即明白，唇边弯了一笑，他见妻子脚下轻盈，蹁跹两步，像一朵得意的小花儿，【七婶你听，家鹅家鹅，佳偶佳偶，你与七叔可不就是一对好佳偶么。】

        太子妃恍然，不由赞道，【弟妹说得极是。】

        【看看，到底还给她圆上了。】

        【七婶】墨兰前去挽了郡王妃手臂，笑吟吟道，【家鹅佳偶的，这鹅（偶）您认是不认？】

        这下子，沈皇后众人真被她一句话，逗笑得不起，太子妃向来是个端庄贤淑人，此刻也掩唇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隙。

        唯有宜福几个孩子，不懂大人说得什么，自在一块儿说话。

        濮阳郡王妃哭笑不得，怒也不是、羞也不是，见丈夫圣上嫂子们各个都笑不叠，拿帕子的手指恨恨点了墨兰额角，【真真是个狭促鬼机灵，这鹅呀，七婶认了！】

        墨兰娇甜一声，【多谢七婶七叔。】

        经由她这么一出，斋堂上热闹非凡。宴席还没上摆完，女眷几个围了墨兰的小女儿，大堂上说话可不算安静，别提之前阵阵哄笑，沈皇后抱着的小孙女万桉，却只管睡自己的。

        遇着有人逗她，戳了柔软面颊，也只皱皱眉，连眼都不给睁一下，适才圣上作为祖父抱了，哄上许久，也就赏了个转脸。

        【万桉真是个能睡的】

        太子妃望着孩子，与墨兰一对眼，两人俱是温柔相笑。

        【是啊。】

        妯娌二人，自去年年底生的嫌隙，由这一应一答，揽足万语千言，尽释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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