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王府

一、《王府》

        时值七月初七，乞巧节。

        夏日流火，又逢末时初，烈日正当头，盛阳炙烤，炎热灼闷得叫人受不住。

        那早起出来的老摊主，借着官道边的一片余荫，带着狗坐到树下暂歇。他身上后背已湿了大片，面额滚汗如珠，因热得实在难捱，便学着寺庙里老僧诵经的把式，自己也坐着一动不动。

        正有些打盹儿呢，脚边那只伸长了舌头的狗，突然蹿起来汪了一声。

        猛地吓他一跳，后背振起阵阵惊热。还以为有人来，待巡望后，道上哪里有人，连个影儿都没有，心里窝来火，抬手即挥过去，骂咧地啐上一口。

        【狗日的东西。】

        嘴上刚骂完，忽尔耳里听见铃铛清凌凌的音，他张起头，见车辙压着官路由远迫近，露出车顶盖头，人虽上了年纪，眼力劲儿还是有的，瞧得出那是富贵人家的车马。

        七月午时这样的炎热，甚少有出来的，摊主好奇了些，正碰见车内人撩起帘角，露出一张小巧明丽的脸，凝眉沉默，梳着妇人发髻，张望两眼外头便放下帘子。

        他在京城呆了几十年，认得点一些来来去去的达官贵人的面容，自然识得那马车里的妇人，正是宁远侯顾廷烨的夫人。

        -----盛明兰

        京中常言他夫妇极为恩爱，今已育有三子，还如新婚一般如胶似漆，叫京城女子羡慕都羡慕不来。

        兼因顾侯有从龙之功，与当今储君又是私交甚深，是这几年炙手可热的红人，多少人捧承着。便是从那时起，京中少儿老幼，走街串巷嘴边常挂起一串顺口溜儿

        ------顾侯顾侯，唯娘子是头，母马不骑，妾女不收，半个都城人，不恨朱颜老、君心似水流，只怨自个儿，不是盛小六。

        连着京外也盛说朗诵，可见他夫妻和乐，鸳鸯眷侣，多惹人艳羡。

        帘子放下未久，车夫很快抽了一鞭，在静谧的官道上格外响亮，马儿知疼疾驰起来。

        车内一阵颠簸，震得盛明兰失去重心，往后一倒，手一下撑在后头，不防及扇柄借力狠压在拇指上，她吃痛嘶了一声。

        也幸好这么一杵，才险免撞上车梁。

        青杏儿听见响动，一回头见状，忙用膝挪过去，扶起盛明兰，口中急道，【夫人，您没事儿吧！？】

        盛明兰笑了笑，痛楚含在眼里，揉揉压痛的拇指，宽慰她，【没事儿】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后背的里衣薄湿，贴在肌肤上，难受得紧，【给我扇扇风】

        盛明兰一面按压着拇指关节，一面暗叹自己也娇贵了不少，这三五年，她被顾庭烨呵护得，都快忘了疼的滋味。

        【是】青杏儿乖巧地拾起团扇，招了起来，好奇地说道起来，【夫人，老爷这桩事儿，何不请小齐大人帮帮忙？】

        在她看来，几年前夫人登齐国公府，能请齐衡不参本顾庭烨，这次也定能请齐衡帮顾庭烨在朝堂说说话，圣上又一向爱惜老爷，与太子也是交情匪浅，必然该是没事儿

        怎么非得去昌王府邸？

        她不明白盛明兰，怎么这般焦急。

        【你不懂】

        所谓人言可畏

        畏在人心

        从前齐衡参他，她可用私情胁迫，如今顾庭烨犯的，又哪里是仅仅揍了朝廷官员的事儿。圣上说它大，当可斩；圣上觉得它小，那便无碍，有罪无罪，罪大罪小，全在圣上一念之间。

        这才是她忧心所在。

        言官上奏后，圣上令顾庭烨停职在家，处罚的旨，过了五日还未下，而弹劾顾庭烨狂妄自大、不尊君父，不敬天子的折子有几扎高，连数年前庶子之死，都被按在头上说是顾廷烨逼死的。

        若不是大哥长柏今日下朝匆匆来府，说起此事，她和顾廷烨还在家中闲乐度日，不知事态恶化，已上升至君臣关系。

        两人犹如当头被打一棒棍

        【我这就进宫向圣上说明事由。】

        顾庭烨一拍桌子，起身便叫准备官服。

        盛长柏拉下他，【你看你又胡来，还不如写道折子我替你递上去。】把人拉到椅子上坐下，叹口气和他道，【今日敬炎本想帮你说两句，可圣上发话，若是替你澄明，就不要奏了。】

        顾廷烨咂了两句嘴，坐不住，在厅前走了两圈，气骂那群长了妇人舌的言官。

        【一帮小人，尽在圣上耳边嚼舌根，多少君臣关系就被他们给毁了！】

        【你也别骂别人，圣上停你的职，也是望你能自省。】

        【我】

        【昌王殿下】一旁始终没做声的盛明兰，打断了顾庭烨的话，她把目光投望顾长柏，【是否已回来了？】

        半月前的席宴上，她便耳闻一些夫人、闺阁姑娘在说昌王回京的事儿。甚至不乏一部分不知内情的，动起歪心思，晓得她是昌王妃六妹，以为是条极好的路子，找她套近乎，打听昌王的一些喜好，望楼台近水，够着王府门槛儿进府伺候。

        届时，即便侧妃捞不上，捞个庶妃庶夫人或良人，再生下一儿半女的，也是大好的一条富贵路。

        盛明兰为她们的那点子‘以为’感到好笑。殊不知，盛家几个姐姐妹妹，独她与这位----如今的昌王妃关系最差，那是结怨已久不可解。

        而这一心攀附贵家的烂招数，不也正是她的‘好姐姐’，曾经想嫁入梁家打得好算盘么。

        盛长柏对上她的目光，稍稍一愣。

        这个他倒是知道。

        今日早朝圣上还很高兴说起这事儿。

        他觉察到盛明兰话中意思，蹙眉紧声，很是惊讶，【你要去找她？】

        盛明兰目光沉静如水，朝顾长柏点了点头，【是。】随后起身对着顾长柏一福，【还望长兄今日留在顾府，好替你这六妹夫参详参详，怎么写这道折。】

        顾长柏一听这话，顿时乐了，随即拱手道，【便听六妹妹的。】

        顾廷烨还想反驳，刚一抬头，气焰便被盛明兰一眼横了回去。

        盛明兰折身回内院，唤来丹橘青杏儿，抬起眼睑的眸里，黑黝黝，古井似的无波。

        【更衣。】

        【夫人，王府到了。】

        车夫的话，唤回盛明兰的思绪，她回过神来，视线落在半撩着的车帘上，一想到等会儿要去见她，胸处这口气上不起又下来，她轻叹，撑起着点精神在脸上，扭头唤青杏儿，【走吧】

        丹橘扶着盛明兰下了马车，她坐在马车外，一张俏脸给晒得通红，盛明兰见了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丹橘笑了笑。

        主仆几人转过身子，稍稍抬眼，但见灿灿瓦片，流黄耀目，横屋脊两端，生威的兽头一边占一个，昌王府的匾额，高高挂在正门上。落在眼里，比之富贵人家，心里顿生畏敬。

        再垂眸，不想，王府门前繁忙非常，除去阶前两列站岗侍卫，侍婢侍从各捧着东西、或两人抬着，进进又出出。

        【都小心脚下，这都是主子们的东西，碰碎了或跌碎了，可不是一顿打的事儿。】魏易站在阶上方，双眼不离地盯着这帮仆奴去去来来，生怕他们一个不利落碰坏一个角，时不时地叮咛，【轻些轻些】

        扫过众仆，猛地一打眼，见一年轻妇人并两个丫头上阶来，他觉得面容十分熟悉，待近了才想起来是谁。

        魏易拾起笑容，站在阶上，只把身子一曲，脚下未下迎一步，供起手来，口中十分亲热，【哎呦，顾侯夫人，什么风今儿把您吹来了？】

        盛明兰明知他虚伪作假，也不得不展颜露笑，谦和问道，【魏大管家安好，王爷王妃可在府中？】

        【在的在的。】魏易笑答着，招手叫来一个刚回来的婢女，【去把你露种姐姐唤来。】

        那婢子嬉笑回道，【管家大人忙糊涂了，李嬷嬷带着露种、云栽两位姐姐一道儿去宫中接小郡主去了，秋江姐姐午时方睡下，杜玉与月芷姐姐还是在的。】

        【那带着夫人去东苑花厅寻你杜玉两位姐姐】魏易支使着丫鬟领路，又含笑给盛明兰赔礼，朝那几辆车架上的东西使了使眼神，【顾侯夫人，这边小的便不招呼了，小的还得盯着主子们的物件儿】

        盛明兰略略施礼，【多谢魏大管家。】

        那丫鬟领着盛明兰一行，跨入高门。

        现在的昌王府，是从前的兖王府邸。

        后来新帝继位，册立长子为储，次子封郡王、二年进亲王昌，为了恩宠幼子，特特把这座王府翻新修缮，又大大地进行了扩建，是以南北通长，占地广极；一分为府、一分为园，殿阁工艺精制、山石水榭交错，有皇家之辉煌富丽，亦有清致素雅之风韵。

        沿游廊，穿过前殿正厅，又足足走了约一刻钟才到。

        【夫人稍坐，婢子这去请杜玉姐姐。】

        顾明兰坐在两溜大椅的上首，环顾四周，见厅前上方挂着幅清心安宁的字，飞白体书之，四字之间笔风各不同，她观着甚感怪异。

        四下里静静，青杏儿本想说话，却听见囊囊脚步声，遂禁住嘴。

        四个一色儿珠钗罗裙的美婢，悄悄儿步入厅中，奉上香茶香果、两碟酥饼，次第有序摆上，又恭恭敬敬退下。

        她们退下后，杜玉后脚便跟着进来。

        盛明兰从前见过她，那是在盛家的时候，在小桃出言不逊时，逮着便利落给了一巴掌。想起从前，盛明兰扭头深深望了一眼丹橘，示意她按捺住。

        杜玉从从容容上前来，屈膝一福，含笑有礼，【请顾侯夫人安，主子们昨儿夜里丑时才歇下，现下还未起身。】

        未起？

        盛明兰不禁感到惊讶，都午时三刻了还未起身，她不禁捏了捏衣袖思索着。

        【还请顾侯夫人多等些时候。】

        【杜玉姑娘！】盛明兰见她要走，急得从椅子离身。这时她也来不及好好分辨对方是真的贪睡未起，还是有意刁难，遂好言道，【还请姑娘，待王妃醒来时通禀一声，便说】

        无奈自己有求而来，压了往日气性，只把一张明丽美貌的脸儿挤出笑意。

        【便说她六妹妹看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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