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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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睡了多久。
昏沉沉的,仿佛置身于一个虚无的幻境。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里头叫嚣醒来。
秦妤安试图睁开眼,眼皮却有千斤重,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牢牢掌控。
等到她战胜那股无形的力量,再次醒来的时候竟然是在医院。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
全是白色。
可是细看之下,却又好像透着血红。
秦妤闭了闭眼,睁开:“筱筱。”
“干嘛!”
游筱筱站在床前,见她醒了,她表情很凶,用手背触了下她的额头,转身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冷淡开口:“高烧,昏睡了一天。”
喉咙干到冒火,秦妤安动了动眼睛,没说话。
见状,游筱筱气急败坏地倒了杯温水。
走到床边,她扶秦妤安坐起来,动作粗鲁给她喂水:“说吧,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半夜跑天桥去?”
喉咙还是难受,不过已经不冒火了,秦妤安看着怒意翻涌的游筱筱,笑着摇头:“没事,就散步。”
简简单单几个字,云淡风轻。
“秦妤安!”游筱筱喘了口粗气,瞪着眼睛吼她,“你到底要不要命了,大半夜在天桥上散步到晕倒?你当我傻吗?”
秦妤安很乖地认错:“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我是问你原因,没有让你道歉!”
拍了拍胸口,游筱筱火气半天降不下去,打量着秦妤安的表情,犹疑地问:“江远呢?你不是一直住在他家吗?”
睫毛颤了颤。
秦妤安低下头,淡淡吐出三个字:“分手了。”
之前游筱筱就猜到可能是这个原因,得到确认,她更加怒不可遏:“我靠,分手了他就把你赶出来?这丫是个畜生吧!”
摇了摇头,秦妤安目光平静,向她避重就轻的解释道:“我自己出来的,也是我提的分手,和他无关。”
“哦。”游筱筱愣了一会儿,反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她说这话的意思,半响,她才磕磕绊绊道:“你提的……那没事了……你……”
语无伦次说了几句,游筱筱还是没忍住,硬着头皮问:“为什么呀?”
你明明那么喜欢他。
暑假这两个月,她和秦妤安几乎每天都会上微信聊天。
不夸张的说,她基本上是一路见证了这两人的暧昧期和热恋期。
秦妤安这傻丫头自己可能都没发现,每回聊天但凡提及江远,她字里行间都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和爱意。
主动提分手?
游筱筱就算不动脑子,用脚指头想一想也知道有猫腻。
“没有为什么,感情淡了就自然而然散了。”
强撑着精神说话,秦妤安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
游筱筱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着她现编,一脸“你骗鬼呢”的表情。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她打破砂锅问到底,脑洞大开地猜测:“他家里不同意,甩500万给你了?”
“不是。”
秦妤安摆明了不愿意说,偏过头扯开话题,“筱筱,我想休息一下。”
游筱筱刀枪不入:“你刚睡醒,睡眠很充足。我来问,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解铃还须系铃人,秦妤安啥委屈都喜欢自己吞,她要是不问清原因,改天她又去天桥散步怎么办?
不是江远这边的问题,难道是……
这一念头闪现,游筱筱斟酌了几秒,抬头开口试探道:“秦林来南城了?”
秦妤安瞳孔骤然缩紧,脸色也猛地变了。
不必再问,她下意识的反应已经验证了游筱筱的猜测。
似乎是不可思议,游筱筱神情转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秦妤安!我说过多少回了,秦林是秦林,你是你。你为什么总是要拿他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你有问过江远吗,在他眼里,秦林可能只不过是一撮无关紧要的灰罢了。”
深感疲惫,秦妤安沉默着扯了扯嘴角,趁着游筱筱说话的空隙,她忽然开口,声音很低,“秦林酒驾撞伤人,肇事逃逸。”
“什么?!”
游筱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眉头紧皱:“被撞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是个8岁的小男孩。右臂……”秦妤安顿了顿,手抓着被单僵持着不动,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下去,“右臂截肢。”
“筱筱,他以后,没有右手了。”
她光是说出这几个字都觉得绝望。
游筱筱的神情渐渐凝滞,此时此刻,饶是她再巧舌如簧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的妈妈一直在哭。”
耳中一片轰鸣,秦妤安指节微紧,似乎是很累,连说话的力气也所剩无几。
停顿良久,她低下眼,慢慢地,慢慢地说:“是单亲妈妈,男孩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见义勇为牺牲了。”
病房内瞬间陷入寂静。
游筱筱喉间发涩,眼眶也发涩:“……艹,我他妈想一刀宰了秦林!”
秦妤安突然茫然地抬眸:“为什么我要是他的女儿?”
说不出别的话,扶着她的肩,游筱筱只能苍白地安慰:“这事不是你的错。”
“肇事逃逸并且涉嫌酒驾,公安机关已经在立案侦查了。”
秦妤安的肤色几近透明,她眼神空洞且麻木地继续向游筱筱陈述事实:“像秦林这种情况,刑事责任上最多判处他三四年的有期徒刑。”
“至于民事赔偿,他所有的钱都拿来酗酒和赌博,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秦妤安用力眨去眼里的泪意,彻骨的绝望:“那个男孩还那么小,他要怎么办啊?”
游筱筱说她没有错,可是任凭她想破脑袋也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开脱的借口。
哪怕法律能高高在上判她无罪。
哪怕从道德伦理上讲,父债子偿这一观念早就退化。
哪怕在某种意义上这场意外确实不用她来承担。
可当秦林一身轻松地被关入狱因为身无分文而无法承担民事责任之时,那个年仅8岁的孩子,他不过是出门替妈妈买东西却平白无故遭受到这样的灾祸。
他,又有什么错?
是的,她完全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正秦林会进监狱,这对不幸的母子也不会找上她,那些巨额的医疗费,道德上的种种负担,都会与她无关。
可当昨天男孩的母亲拉着手术室门哭的撕心裂之际。
秦妤安突然发觉。
无关对错,她永永远远也无法摘除秦林给她带来的沉重枷锁。
“那你要怎么办?”游筱筱深深地看着秦妤安,觉得疲惫又无奈:“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压,你承担不起的。”
秦妤安摇头,哑着嗓子重复:“我不知道。”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要替秦林道歉并赎罪,也没有必要走到和江远分手这一步。”
等秦妤安说话的空隙,游筱筱单手按着太阳穴,情绪沉下来:“这两件事情没有直接的联系。”
秦妤安没说话,只是木木地平视前方。
“你总是这样。”
盯着她半晌,游筱筱攥紧手,长长地叹气:“别人也会累的。”
秦妤安似乎听进去了,红着眼眶,一点一点将被子慢慢地拖起来,盖住自己的脸,盖得严严实实。
南城四季分明,入了十一月便是深秋季节。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时间缓慢而悠长。
星期六,秦妤安照例去医院住院部看浩浩。
走进病房的时候,浩浩的母亲李淑华没在,应该是去买午饭了。
浩浩正无聊地躺在病床上看动画片,听到开门的声音,“嗖”地一下关掉电视,眼睛蹭亮盯着门口:“安安姐姐,你来了,我们今天画什么。”
把手里提着的水果放到桌上,秦妤安从抽屉里拿出纸板和笔:“今天不画画,我们练习写字好不好?”
“啊?”闻言,小朋友顿时耷拉下脑袋:“好吧。”
明显是有些失望了。
秦妤安笑了笑,向他承诺道:“今天练字,明天我就送你一副画!”
一下子来了劲,浩浩坐直身子字正腔圆地说:“行!不许骗人!”
“不骗人。”秦妤安轻点了一下他的脑门,站到他左侧,把东西摆放好。
浩浩是个很认真很有毅力的孩子。哪怕人生第一次用左手写字,写得磕磕绊绊,字体歪斜不一,他也还是照着书很专注地写着。
慢慢松开握住他的手,秦妤安目光不可避免的落到他右边空荡荡的衣袖上。
顿了顿,她咬着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安安静静地练了十几分钟,小朋友自豪地昂起小脑袋:“姐姐,我写的怎么样?”
“嗯,特别好!”收拾好心绪,秦妤安问他:“你想要什么样的画呀?我等会儿回学校画,明天下午就可以给你带过来。”
小朋友停下笔,看着她,白白嫩嫩的小脸衬着一双清透明亮的大眼睛,此刻里面满是诚恳:“我想要一张有魔法的画,可以让妈妈和你都能天天开心。”
秦妤安一愣。
下一刻,她又听到浩浩接着说:“妈妈总是晚上偷偷哭,她还以为我不知道。”
他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郁闷极了:“安安姐姐,我虽然没有看到你哭,但是你眼睛里有好多好多的难过。有了画,你和妈妈就可以天天开心了。”
孩童的世界,真的很纯粹。
纯粹到全凭感知就能感同身受到他人的喜怒哀乐。
秦妤安胸腔里一阵阵酸涩,心软的不像话。碰了碰他的额头,她柔声许诺:“好,我明天把魔法带来给你,魔法也要让浩浩天天开心。”
浩浩很信任她,眼睛顿时弯成月牙,可爱的像是初入人间的小天使。
他明明是在笑的,秦妤安却不知为何在某一瞬间突然记起他最开始学着用一只手穿衣吃饭的神情。
无数次的失败。
无数次重新拿起。
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他怎么样也做不到。
那时候小朋友的眼里盛满了泪,却没有哭闹。
情绪累积到了某一刻,几乎是无力到没有脾气。
两人又练了一会字。
大概过了几分钟,病房的门被推开,李淑华拎着饭盒回来。
秦妤安一惊,瞬间站直并后退了几步,低着头说:“不好意思,我现在就走。”
李淑华睫毛颤了颤,有心缓和气氛,“我们出去聊聊。”
脚步一顿,秦妤安踌躇在原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浩浩抢先。
“妈妈,你别欺负安安姐!”
李淑华表情有点不自在,勉强挤了个笑脸,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骂道:“知道啦,小白眼狼。”
两人出了病房,一路走到楼梯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
“那个。”李淑华清了清嗓子,不太自然地说:“之前我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事实上,李淑华心里很清楚,自己口中的态度不好是相当委婉的说法了。
她第一次见到秦妤安的时候,是在医院缴费处。
那天浩浩才刚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她心力交瘁地去缴费处补交费用,碰巧遇上秦妤安在和护士询问浩浩的事情。
自从浩浩出事之后,她的情绪一直不稳定,当听到秦妤安说自己是秦林的女儿,一秒钟也冷静不了。
怒不可遏地把秦妤安手里的钱打到地上,抓着她的衣服撕心裂肺地谩骂,誓要将自己的伤痛悉数返还。
当时她的嗓音尖利、刺耳,秦妤安明显被吓了一跳,却也只是默默低下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嘴里语无伦次地道歉。
都是娘生父母养的,眼看着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因为父亲的错误而忍着泪一次又一次地鞠躬道歉。
李淑华的手登时没了力气,愤怒到无助之际,她只能颓然地重复。
“你对不起有什么用,浩浩的手永远也长不回来了……”
其实她心底又何尝不知道秦妤安是无辜的。
可要她真正做到心如止水、理智冷静地对待秦妤安,并且毫不迁怒毫无怨气,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天之后,李淑华没有再碰见秦妤安,以为她是被吓跑了,李淑华心里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复杂情绪。
她觉得这挺正常的,抛开父女之名,这场横祸本来也就和秦妤安没多大关系。就算自己有再多的愤怒和哀痛,她也不可能真去对一个小姑娘死缠烂打。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一个多月。
后来有一天,李淑华去中药房取药。排队意外地耗了很长时间,等她火急火燎赶回病房时,就看见秦妤安协助护士哄浩浩吃药。
她这才知道,原来秦妤安那段时间一直都有偷偷来看浩浩,也会去找医生询问恢复的情况。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自那以后,李淑华虽然仍没给秦妤安什么好脸色,却会心照不宣地接受她的善意,并允许她来医院教浩浩画画和学习。
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两人之间的关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她不主动找茬,秦妤安也不会先来和她搭话。
有些事情李淑华未曾明说,但秦妤安心里清楚伤口可以愈合,伤害却是不可逆的。
有些东西看似变了,可因为这场车祸而生出的那些千丝万缕的恩怨和伤痛并未改变。
那道很深的口子,看上去皮肉已经长好,实则依旧鲜血淋漓。
秦妤安尽可能地不去撕裂那些现实,保持表面的宁静。
她每次来医院见浩浩都会尽量避开李淑女,实在避无可避碰见了,也会保持一定距离和沉默。
所以这次还是一两个月以来她们两个人第一回心平气和的交谈。
“你不用一直替我垫付浩浩的医疗费。”
压下晦涩不明的心绪,李淑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钱留着自己用,我这些年开的那家服装店,虽说赚的不多,但治疗的费用勉强还能负担得起。”
怕李淑华多想,秦妤安口吻真挚地解释向她解释:“这是我为数不多能为浩浩做的。您放心,这钱都是干干净净的,一部分是我兼职赚的,一部分是学校的奖学金。和……秦林没有关系。”
声音小心翼翼的。
李淑华微微一滞,抿着唇,她有些说不出话来:“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您没这个意思。”摇了摇头,秦妤安眉眼舒展:“是我怕您心里膈应,才想要说清楚这钱的来历。”
看着她弯唇笑着的模样,李淑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这姑娘真的招人疼。
同为人母,她根本不敢想象,若是秦妤安的母亲还在世,该有多痛心。
本该捧在掌心呵护的璀璨明珠啊,因为牲畜一样的父亲,折断了翅膀,把自己放到蝼蚁般的位置,被迫在生活的沼泽里苦苦挣扎。
明明不是她的错,却要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对不起。
人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利,被迫而来。人同样也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
‘注定’的‘父亲’带来的一切惨烈,又有几分能怪到她头上?
艰难平复下内心的波澜,李淑华像平日里哄浩浩那样轻声细语叮嘱道:“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扛,浩浩马上就要出院了,咱们用不着很多钱。照顾好自己,浩浩成天都在我耳边念叨说,安安姐怎么又瘦了。”
垂下眼睛盯着地面,秦妤安点头嗯了声,其他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沉默几秒,李淑华率先走近一步,搂过她抱了抱,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很温柔:“浩浩把你当亲姐姐看,你日后啊,常来家里吃饭,这样就够了。”
“嗯,好。”
轻闭了下眼,秦妤安强装出来的若无其事被她掏心掏肺的安抚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李淑华是个温和又温暖的人。
哪怕是在最开始对她有所迁怒的情况下,她也未曾真正恶言相向。
出事至今,不少人对她说过,错不在你。
人的天性使然,对比陌生人,自然会偏心身边亲近的朋友家人。所以他们大多是站在她的角度替她思考问题。
可是身处当事人立场,撇开所有错综复杂的因果纠缠。没有一丝保留,不带分毫迁怒,真心实意地去释然去原谅。
谈何容易。
视线所及之处一片水雾,她默默把头别开。
“别哭了,之前是阿姨不对,把怒火发到你身上,阿姨向你道歉。”
秦妤安摇头,强忍着喉咙里冒出的酸意,说:“没有……”
你没有不对,也不用道歉。
话都没说完整,眼泪彻底决堤,顺着脸颊“吧嗒吧嗒”一颗颗往下掉,怎么也止不住。
秦妤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觉。
自从出事以后,她每天都在深不见底的悬崖里不断坠落。
而如今,却被温柔托起,被温暖治愈。
有光透过缝隙,渡进荒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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