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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女。


长安城是大周的都城,取长治久安之意。它同样是大周王朝繁荣的经贸中心。熙熙攘攘的商人经过,有更多人来此谋生,这使得更多人愿意叫它京城——代表人们对这块地皮的尊重。它不仅仅是一国首都。

四月初的天气是最讨喜的,冷热适宜,树上的骨节上抽出一点新绿,吏部侍郎家的大夫人陆菁菁推开门,身上的厚氅衣是侍女浮光给她披的。

“热死了!”

陆菁菁有些嫌恶这种沉闷的热,但还是穿着踏下石阶。下了回廊,靠墙就是一排桃花树,已经抽出了新苞,叶儿也是翠新的。

“好嫩的芽啊。就像咱们的大少爷……”

陆菁菁这样刚生完孩子的人,遇上这种刚冒新的芽尖儿,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母爱慈祥。而她却骤然掐了一枝小骨朵儿,扔在地上,泪花儿打卷,号哭出声来。

“还有咱们的大小姐,咱们的大小姐……”

陆菁菁哭了半天终于匀过气来。

“浮光。咱们的大小姐也会像这样,沦落到泥里吗……”

“好在大小姐还活着——”

陆菁菁不听浮光的劝,说完又哭起来,一剪秋水满泪盈盈,珠钏散了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十天前。

吏部侍郎王审言的大夫人陆菁菁与平妻陆青青双双产子,是同天出生。

        陆菁菁得了一对女儿,陆青青得子,双凤早半个时辰。传说双凤降生时,百鸟来朝,在长安城上空久久徘徊而去。

        王家都以为是好兆头,正准备着大办的空当儿。

        第二天,来了个尼姑,那姑子身形高挑,体格清瘦,不知是否是骨架大的缘故,整个人依然看起来很壮实。面皮黝黑,眉长而展,鼻梁高挺可鼻头上肉少,鼻头上还生一个带毛的痦子。自门口闯入,遭侍卫挡下来。

        王府的老太太年岁高了,又久病缠身,头脑昏沉,颈肩胀痛。素来信鬼怪神佛,才将那姑子请来。

那姑子先是持符,观览府中各物,口中念念有词,尔后却是一定,直指奶娘怀里的大小姐——名字还未起好的大小姐。

“此女阳刚气甚重,非汝家宅可以镇住。”

“儿女虽阳刚气重。可老太太久病至此,阳气难免衰弱,怕是容不得此女。”

“处置慎之。”

一听恐要加重病情,老太太眉宇间的褶子又重了三分

姑子收了些财帛走人了。

老太太戴了一对鸳鸯海棠纹玉簪。盘腿端坐在矮榻上,嘴角朝上眉尾向下,一派慈祥。

“将老大扼杀了扔去。”

    这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说话语气都是慈祥的。

陆菁菁膝盖听软了,扑通一声跪下去。声声求饶。

“快把老大扶起来。”

老太太支棱起声,像唱戏吊嗓子似的吩咐。

“老大啊,你哭什么。你给了王家一对龙凤呈祥,是王家的——”

“功臣!”

老太太支起身子,探过去用枯瘦的手拍了拍陆菁菁的肩膀。

陆菁菁的嫡亲妹妹陆青青哪里没回味过她话里的意味。连忙跪过来相求。

“老太太怎的偏要听一个歪门左道来的姑子的话。”

陆青青的泪边说,自然而然地就掉下来。她害怕自己的孩子被抱走,害怕将来孩子长大成人,连知道生母的机会都没有。

“那姑子的话是虚的,咱们的小姐以后可是真真的!”

陆青青嘴上留下个重音,接着说。

“真真是会孝顺您的!”

“况且——”

陆青青越说越急,正欲又说,便被岔开了话头。

“老身还没听过,指望孙女孝顺的。”

老太太的儿子、陆氏姐妹的丈夫,和这个即将被扼死丢掉的孩子的父亲——吏部侍郎王审言,现在人群中一言不发。

王审言是孝顺的。

他祖上王迎是开国功臣,官至尚书令。高祖特许世代荫承。到了王审言这一代,本该去承袭官位的是他哥哥王简言。

还是老太太的技高一筹,王简言自南渡来溺水而死。王简言的老母骤闻长子死讯数度昏厥,吐血而亡。皇帝念在王迎功绩,特许王审言一脉荫官。

陆菁菁一瞧王审言,那个男人连胡子上都写着默许。

陆菁菁竭尽全力给了浮光一个眼色,昏死过去。

“浮光——”昏过去的事,陆菁菁便全不知道了。只待她醒来,发觉在自己屋里。便唤了浮光来。

“主儿,李管家那里通融过了。”

“听大管家的意思,老太太是叫扼死了扔到乱葬岗子里。”

“还是大管家说的好话,怕小鬼在地上,寻来报仇。老太太也觉得晦气,才允了大管家把孩子丢到越川河里。”

“活的——”

最后两个字,浮光只吐出了两口气息。

陆菁菁泪盈盈的双眼里倏然间有了神采。

“这可是动了嫁妆的。”浮光又补一句。

“也好,也好。”

二陆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妹。父亲是陇地巨贾陆涿。陆涿,字江流。是陇地陆家的第六代掌门人,世代经商。

在这个商人地位并不算高的时代,陆涿本也没想着能把姑娘嫁给达官贵人。可没成想,王家大房出事,还真是这二房上了台面。二陆也摇身一变,成了吏部侍郎夫人。

再说这扔进了越川河里的小丫头。越川河在大周北,横贯东西。发源在东边的燕台山,这条大河的最西边,是越川镇,依山傍水,水陆具备,让这个镇子成为货物和人口往来枢纽。有人的地方商贸便繁荣,自然而然的,人多的地方,勾栏里的生意也做得好。

这王家的大姑娘是被管家包严实了扔进河里的,一路水催浪卷,竟也完好无损的漂进了越川镇的码头。

她到了越川镇码头的时候,京城官场里的人,大都在准备贺喜的礼儿——贺侍郎家喜得龙凤。

越川大码头经过的人们,因为这个哭声羸弱的孩童议论纷纷。人越聚越多,在码头桥上围成一个小圈。

“还是个活的哩!”

“哭的这么浅,能活几个时候?”

“男娃娃女娃娃?”

……

一个身形瘦高,鼻梁高挺的年轻女子拨开人群,一跃下去。凫水将放孩子的竹篮顶起来,游到岸边,篮子和人一道上岸。

不少人认出这个女子,越川镇翠香院的老鸨子,是方圆百里花柳生意的头儿。

围观的人一时怔住,一个做花柳生意挣钱的,今日发哪门子善心。

等那女子走远了,人们方才回过神来,鸟兽散去了。

“戳……”

“戳……峨”

熹光透进屋里,伏嵯峨倚在年轻女人怀里,随着她的引导,努力念出自己的名字。这丫头已经一岁了,生的憨实可爱,目如乌珠,炯炯有神。

其实那个年轻女人已经四十出头了,但勤于保养,也少风吹日晒,肌肤依然白嫩精致,只有眼角一点细纹,还是笑出来的。越川镇的人都叫她兰娘——至于名姓,那便无人知晓了。

“咚咚——”

“进来。”

一个小男孩得了令,蹦蹦跳跳地进来。

“兰娘,我给妹妹带了糖葫芦吃。”

伏嵯峨头一次见糖葫芦,并不知是什么,只是看着红艳艳的喜人。抬手就要抓,没成想抓到了兰娘的发髻,最后成了一团糟。

“呵呵呵呵。”

伏嵯峨笑得越发开心了。

“哥哥——”

方才进来的小男孩见她不要糖葫芦。便转了话头教她叫哥哥。

“哥哥!”

“伏折渊—”

“你的哥哥!”

兰娘也低下头去,不管发髻半散,引着伏嵯峨叫哥哥。

逗了小嵯峨半晌,用过晌午饭。刚撤下去碗筷,兰娘的心腹徐就来禀告——说嵯峨小姐硬穿上舞娘的舞服,扯坏了衣服还磕肿了头。

“惊鹤呢。”

“大少爷也在混乱中磕伤了。”

“你看着办。”

兰娘无心此事,甚至伏嵯峨这突如其来的幺蛾子更让她烦心。

徐就见礼退下。

兰娘还是倚在窗边,用一小支竹节抵住窗户。

“咕咕——”

兰娘等了许久,一只鸽子从窗户挤进来,在兰娘手上停稳。兰娘熟练地摸索出鸽子脚上的信。看毕手一发力,纸条瞬间在手中化为齑粉。

兰娘望着徐就离开的方向发呆了良久。

来信的叫问机,是当朝皇帝荣钰文尊奉为国师的人。

        兰娘在与问机赌。

赌这个出生时引来百鸟的天选之人,将来会一步步长成乱世枭雄问鼎帝位,还是会辅翊周主,成为一代名臣。

        兰娘觉得是那日出生的少爷。

        可问机说,百鸟朝凤者,本就是女子有能,能救苍生。

兰娘自然是不信一个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的。

        于是兰娘将这个孩子从王家手里骗出来,她赌对了,王家主母动了自己的嫁妆钱,也要保住大小姐的命。

又过了片刻,徐就将伏嵯峨抱进来。

兰娘换了个地儿。坐去书桌边,将伏嵯峨揽在膝头。教她认起字来。

可伏嵯峨又晓得什么,她只知道墨水能把东西染成黑色是一件神奇的事。

于是兰娘一边教,小嵯峨一边伺机抓一把墨涂满了脸,得意地咯咯大笑。

兰娘与小嵯峨闹腾到黄昏,兰娘的雪颈上多了几片墨渍。

        “徐就。”

        吱哇——

        徐就推门进来,抱走了伏嵯峨,小嵯峨似是意犹未尽,嘴里还在“嵯峨嵯峨”地嘀咕。

        兰娘回到窗边,用小枝支起窗棂。吹了声哨儿,一只鹞子应声飞进来,兰娘肩上站着鹞子,坐到书桌边。

        兰娘拉开一个抽屉,一股酸味扑面而来。兰娘饱蘸生醋。将裁小的信纸写的满满当当,仔细塞进鹞子的信筒的。

        鹞子钻出去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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