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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三十五章 西北凯旋


  次日,一夜未眠的官家拿出流民图及郑侠的奏疏给王安石过目后问道:“卿识得郑侠否?”

  王安石道:“正是臣门下。”

  王安石细看此疏,脸上浮现出悲哀莫过于心死的神情。先是曾布,后又是郑侠……

  片刻后他道:“臣请陛下罢臣之位!”

  官家对王安石道:“朕不许……只是新法至此当稍罢。”

  王安石点了点头,其实罢了新法,与罢了他的宰相没什么区别。

  他一生的心血皆在于此,没料到竟为一幅图而罢之。他殚精竭虑,横身当天下之讥,没料到却落了这个下场。

  翰林学士吕惠卿欲言又止,他知道如今风头不对,强行帮王安石说话只有将自己陷进去。此刻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郑侠背后的动机。

  没错,用马递再通进银台寺直抵天听。郑侠一个卑官怎么懂得其中运作,肯定是幕后有人在指示。

  想到这里,吕惠卿看向一旁的冯京,曾布。

  三司使曾布则目光不忍,他的妹妹嫁给王安国,所以从王安国那听过郑侠有可能上疏之事。

  他如今被吕惠卿逼得透不过气来,连王安石近来都对他冷淡了许多,在得知郑侠上疏之时,他的心底何尝没有一点快意。

  自己调查市易司明明是王安石首肯的,依他的意思上疏给官家,为何却到了这般田地。

  可是新法确实是自己协助王安石实施和推行,期间他已是得罪了不少旧党官员,变法一旦废除他又能向何处去呢?

  曾布扫过一旁的冯京,韩维二人的神情也不同。

  冯京面上似有些惊讶,还在那皱眉思索。

  而韩维脸上则有些快意,负手立在那。

  立在堂中的王安石则有些木然,特别是听到天子要变法中止的言语时,他一言不发。

  韩维抓住时机道:“陛下,如今当先令开封府停免行钱,由三司重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停息青苗,免役钱追讨,罢方田和保甲法……”

  韩维每说一句话,都是一记重锤砸在王安石的心上。这些新法都是数年来他一条条落实下去,费了他无数精力。

  有什么比眼睁睁看自己心血被毁还要难过的事?

  至于吕惠卿脸色也不好看,三司追查市易就是让曾布全面调查吕嘉问之事,到时候对方岂会手下留情。

  官家听了韩维的话,又看了王安石一眼,王安石依旧一言不发。

  没有半句求情或暂缓之言。

  要说以往新法推行上任何有些细节不妥的地方,王安石都要当殿与人争个不休。

  如今因为一张流民图,王安石不说话了,如同自己完全躺倒,任由对方殴打一般。王安石不出声,吕惠卿也不说话。

  韩维道:“还有一事便是请下诏向四方求直言!”

  吕惠卿眼皮一跳,韩维这招够狠,如同用四方的舆论逼迫王安石罢相,废除掉新法。这韩维看来是早有预谋。

  王安石仍是不说话,继续任由韩维如此施为。

  这时候曾布出班道:“臣请将京外的流民各募作本州禁军。”

  官家见曾布脸上有痛苦之色,对于他的心情似有了解。

  而一直不说话冯京终于开口了:“还有一事熙河必须罢兵,让章越速速回师!”

  在此场之争中保持着中立的吴充则反对道:“如今章越正在青唐城下苦战,一旦贸然撤兵若是为敌衔尾追击,则有全军覆没之忧。”

  冯京则道:“熙河用兵为不妥之事,这才令大旱至今,若是熙河不罢兵,就算杀了郑侠十次,也不会下雨。”

  吴充闻言无言以对,对方将这帽子扣死了,自己还有什么话说。

  吴充看向王安石,本希望他能说句话,哪知对方仍是不言语。如今在熙河用兵上,是章越,蔡延庆,蔡卞数人用事,而在市易司上是吕嘉问,吴安持二人用事。

  这种我儿子,你女婿加我女婿的搭档,搞得二人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尽管共为宰相后二人分歧越来越大,但利益还是相关的。

  新法一旦废除,不仅王安石一党受累,吴充也难以脱身。

  官家此刻心烦意乱之际,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同时又心想自己已是催章越议和了,应该不在话下。

  官家看向王安石问道:“王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道:“臣只有一件事,请陛下立即罢了臣!”

  官家脸上肌肉微微跳动,到了此刻王安石还是这般的倔强。换了其他臣子要么认错,要么解释几句,但王安石只有一句话就是‘罢了臣的宰相’。

  官家当即负气道:“那么便一切依冯卿,曾卿,韩卿所奏!”

  冯京,韩维二人都是大喜。

  眼见王安石依旧不说话,吕惠卿终于忍不住了,出班道:“陛下,郑侠擅发马递,直奏惊御,臣请斩之!”

  吕惠卿的反击来得又快又狠。

  官家看了一眼王安石,稍反思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必须平衡一下,于是道:“此事交开封府议处。”

  “臣告退!”王安石则是转身离开。

  吕惠卿目送王安石背影,看了一眼殿上的天子欲追去随王安石离开。

  却听殿上的韩维道:“如今变法失利,以至于大旱,臣请陛下除了下诏求言,还需下一道诏书痛自责己,否则……”

  吕惠卿一听,韩维这是得寸进尺了。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吕惠卿方才退出。

  吕惠卿走出殿外,命人唤来吕嘉问,邓润甫二人道:“官家欲废新法,再罢相公!”

  吕嘉问,邓润甫二人皆是大惊失色,齐道:“内制如何是好?”

  吕惠卿道:“官家如今下诏求言,你们立即书信给天下郡守,监守,让他们上疏直言力赞新法在地方所用之便利,形成一等风气!”

  韩维方在庙堂提出下诏求言片刻,吕惠卿便想出了反制的法子。

  你韩维不是要用舆论的力量罢黜新法和王安石吗?

  那我们就比比看谁的人多。

  咱们来论战!

  见二人还沉浸在王安石要被罢相的打击中,吕惠卿正色道:“无论相公罢不罢相,但变法若败,相公多年的心血皆毁于一旦,这朝堂上哪里还有我们容身之地。”

  二人都是点头,吕嘉问则咬着牙道:“都怨曾布,若非他背叛了相公,也不至于令相公罢相!”

  邓润甫道:“此时说这些已是无益,相公思退,当今能保住新法的,满朝之上亦唯有内制。”

  吕惠卿看向邓润甫,吕嘉问,他心底也是多少把握,不过面上道:“当尽力为之!”

  吕惠卿回到府中,对吕温卿道:“你以我的名义去信给章越,让他上疏支持新法!”

  其实吕惠卿让天下郡守,监守上疏维护新法,章越也在此列之中,不过他决定亲自书信给章越。

  ……

  停罢新法,天子下罪己诏的第三日。

  大旱已半年的京师,突降大雨……

  群臣皆向官家贺雨,官家拿出郑侠的流民图给群臣观看,责问群臣何不以民间疾苦相告?

  群臣面面相觑。

  吕惠卿捍卫新法的行动已是开始,他命手下大量匿名投书要求官家不罢去王安石,同时继续坚守新法。

  而这时司马光,滕甫亦上疏反对变法。而本是下过的大雨汴京,隔了三日又降大雨,又过一日,这次足足降了一日一夜的大雨……

  王安石的相位去留,新法的存废,也是到了最要紧的时候。

  ……

  定力寺中。

  辞相后的王安石避居在此。

  以往王安石虽说辞相,但一直都是住在天子所赐的府中,可这一次连府中也不回了,直接避居到寺庙中。

  王安石正在寺中赏花,忽闻吕惠卿来见。

  二人在亭间相见,吕惠卿对王安石道:“陛下已答允相公辞相,欲以师傅之官,留相公在京师,特命我前来相告。”

  王安石道:“我留此身在京又有何用?”

  “相公……”吕惠卿欲劝。

  “吉甫,”王安石打断吕惠卿的话道,“汝以君子之器,正值圣人之时,日后当大有一番作为。至于我……我相信我等之功业,早晚如石投水而必受,至于些许的委屈见疑,如雪见日而自消。”

  王安石说到这里道:“我去位时会向官家荐你代我,勿使你我多年心血白费。”

  吕惠卿想到罢黜变法后连日的大雨,还有司马光等人上疏反对新法……

  吕惠卿道:“万一陛下罢黜新法,此非人力可以扭转。我看变法至今陛下之意从未如今动摇过。”

  王安石摇头道:“无论圣意如何,你如今除了坚守,也唯有坚守。从我宣麻至今,无论他人如何,然此矫世变俗之心从未变过。”

  吕惠卿徐徐点了点头道:“如今也唯有坚守了。”

  王安石目光放到寺中,当即吟诗一首。

  江上悠悠不见人,十年尘垢梦中身。 

  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间自在春。

  吕惠卿闻此诗知王安石去意已定……然变法能否继续,吕惠卿却生出一等前途未卜之感。

  正在这时吕温卿疾步赶来向王安石,吕惠卿道:“相公,兄长,西北告捷了。”

  “董毡降了,以子阿里骨入京请求!章越在西北全取河洮湟三州,已是帅师凯旋了!”

  吕惠卿闻言又惊又喜,随着章越凯旋,新法便牢不可破了!

  变法的成果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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