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9落日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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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各回各家之前,她们还得从同一个大门出去。这也意味着,何夕要再听时雨念一路难懂的经。
她们乘电梯下到一层,途径一家花店。
橱窗里成簇的新鲜玫瑰,迷乱妖艳,毫不沉稳。可它们盛开着,光鲜亮丽,娇艳欲滴,是很多人喜欢的样子。
时雨戳了戳何夕的手肘,问她:“你平时会买花吗?”
“不会。”她直截了当。
“不好看么?”时雨追问。
何夕不解风情地回答:“鲜花很快就会枯萎。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成为垃圾堆里腐烂发臭的一部分。”
“我不喜欢无法长久的东西。那没有任何意义。”她寡淡的目光掠过那几朵玫瑰,“这么说也许很残忍,但我看着它们,的确只能想到这些。”
时雨托着下巴,抬起头与何夕对视。
“那你看着我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她眸光灼热,直抵人心。
“太平间里的一块布,还是荒郊野岭的一抔土?”
何夕被时雨真诚的表情和露骨的提问吓得倒退两步。
她虚张着口,一个字也说不出。
时雨拉住连连后退的何夕,笑着缓和气氛:“那么严肃干嘛,开个玩笑罢了。”
何夕还愣着:“你,为什么提这个……”
时雨:“刚好想到,就随口说说。”
“随口?”何夕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这是能当作笑谈的事吗?”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时雨平静地说,“博尔赫斯不也写过,‘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身患蜉蝣症的女孩,出乎意料地坦然自若。
何夕猜不透,也理解不了时雨的想法。
那天下午,听完了心理讲座,她问了同行的黄新鸿一个问题。
她想知道,是否真的会有临死之人不在乎死亡。
照理来说,出身福利院的孩子缺少陪伴,童年不幸,多少有颗敏感的心,可时雨截然不同。
她热爱着她的浪漫主义,天真理想却不失实际,宛如坠落在尘埃里的星星,比谁都清醒。就连“死亡”这个谈之色变的词,在她口中也不过一行轻描淡写的诗。
为什么她不害怕,她没有留恋的人和事吗?那些看淡生死一般的无所谓,是真实存在的吗?
何夕难以置信。
那时候师傅坦言,他无法给予何夕答案。
“试着去找吧。”他说。
言多无益,一句忠言足矣。
思绪闪回这一刻,她见眼前拉着她手腕的女孩眼神清明,直视着呆滞的自己。
时雨:“你好像有点发冷,没事吧?”
“没事。”何夕踉踉跄跄站稳脚跟,“体寒,天生的。”
“那就好。”时雨舒心一笑。
花店的门开了,一个不速之客捧着一束鲜艳的红朝她们走来。
认清男生的脸,何夕脑中警铃大作。
“好巧啊学姐!刚刚在餐厅看见你,我还以为认错人了,我们还真是有缘啊。”
他笑容满面迎上来送花。
何夕抬手挡开那股令人作呕的香味:“哪有人偶遇还想着提前买束花的,你怕不是跟了我很久。”
他的笑霎时僵住。
“学姐,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不能,回去洗洗睡吧你。”
男生不愿善罢甘休,左挡右闪拦住何夕的去路。
他撕下伪面,表明来意:“你到底为什么不肯考虑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是把我当傻子吗?”
何夕冷哼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没说绝是不想闹得那么难堪,你心里没点数么。”
他们在人流之中对峙,吸引了好多凑热闹的人。人们对着表白现场指指点点,翘首以盼接下去的剧情发展。
痴情学弟离歇斯底里的状态就差一点:“你不满意我什么,我就改,你喜欢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这样也不可以吗?”
“给我个努力的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要等也没关系,我等得起。你现在不喜欢我,不代表以后也是一样。”
无药可救的恋爱脑。何夕气到极点。
大庭广众之下搞这么一出戏码,明摆着逼她表态。
“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悲吗?”何夕漠视他的长篇大论,不客气地回道。
“我不觉得。”
执迷不悟到这地步也是没谁了。
“为了喜欢的人,卑微一点很正常。”
他执意让何夕收下刚买的玫瑰:“学姐,这心意你先收着,我们微信上回头再聊。”
寒气,弥散于何夕的瞳孔中。她盯着包装艳俗的玫瑰花,只觉这种带刺的植物分外扎眼。
有人起哄,有人拍照,有人说三道四。
这局面,无论她作何回应都不好收场。
“不好意思啊,同学。”
僵持中,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来横在两人中间。
她睫毛弯弯,嘴边挂着标准且礼貌的笑,不怀好意地眨了下眼。
“你学姐借我一下。”
话音未落,时雨一把拉过何夕,挤开挡道的围观者,向大街上跑去。
晨昏濒临交替,暮色聚合在这方天地之间。橙调的暮火,将城市的角落悉数浇燃。
两个剪影一前一后,奔跑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日漫中的画面,被现实复刻了一遍。
她们跑过只剩几秒的绿灯,跑过喇叭喧天的车流,跑过陌生人看疯子一般的目光,跑上一座跨江大桥。
涌入鼻腔的空气,冷暖交杂,掺揉风的微凉与光的炽热。
“时雨,等、等一下!”
女孩紧抓着她手腕,跑得肆无忌惮,何夕不得不放开步子跟着跑。
何夕不爱运动,体力极差,没跑多久便力不从心了。
“停下吧,时雨!”
喊了一万声,前方那人听而不闻。
何夕心一横,刹住脚,拽着时雨的手臂道:“够了,时雨……”
时雨慢慢停下,转过身来,笑意盈盈地看向捂着一侧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何夕。
“你,你不要命了吗……”何夕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发牢骚,“得、得了病,还一个劲儿乱跑……”
“你就不怕……”话到嘴边被她吞了下去。
何夕缓过来些才意识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比起时雨,跑了几百米就虚脱的自己才是个活脱脱的病秧子。
“我不怕啊。”
时雨咧开嘴笑道。
“与其腐烂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我宁愿倒在一场荒凉的落日里。”
霞光降临大地,她身上披了件薄晕做的纱衣。
何夕回头望,发现那栋创造糟糕回忆的建筑已被她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样无助的时刻,是时雨义无反顾站出来帮了她。
何夕:“你刚刚……干嘛多管闲事。”
“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不是应该的吗?”时雨自是知道她在说反话,大大方方坦白,“而且我看你一脸杀气,都替那小学弟捏把汗好不好。”
她不觉莞尔:“你看那束花的眼神,仿佛在预示你下一秒就会把它夺过来踩在地上,就像践踏那男生自我感动的心一样对待它。”
“虽然你学弟的行为我也讨厌,但花毕竟是无辜的。”她头头是道地分析,“何况那么多人看着,但凡你举动过激点,不得被放网上骂。”
“……”
何夕一言不发,默认了。
天色迟暮,她们沐浴在夕阳下,倚着栏杆远眺脚下这条江。
江水倒映天空,像火烧遍了原野。夕暮时分,晚风也沉寂。
桥上车来车往,行人庸庸碌碌。
何夕蓦然低下脑袋,思索片刻,轻声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时雨耳尖,听出她说的似乎是外语。
“何夕,你说什么?”她凑到她脸旁。
何夕眼中流露的情感单调无比,与平常无异。
她踢着脚边的石子:“虱目鱼。”
“虱目鱼?”时雨已经了然,却故意诱她。
何夕顶着剧烈运动后,两颊上尚未退却的绯红,垂眼闪躲时雨的视线。
“它的日语,我只说一次。你没听见就算了。”
这是她语气最舒缓的时候。
“……我们,扯平了。”
斜阳将沉未沉,人儿欲说还休。
身边安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一阵清泠爽朗的笑声。何夕瞥向声音的源头,见时雨正笑得前所未有的粲然。
暮光清晰勾勒下她眼角眉间的每一寸弧。
“告诉你一个冷知识:黄昏易溶于水。”她忽而说道,“不信的话,我等下就证明给你看。”
不等何夕头顶浮现一个“?”,时雨眼疾手快握住了她的腕。
“还跑得动吗,何夕?”时雨挤挤眼。
何夕连蒙圈都来不及。
“喂,喂喂,时雨——”
不由分说,她被迫迈开步伐,奔向落日。
——
致木兮:
见字如面。
在这个穗州名义上的夏末,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遗愿代理人。也许,就如你所说,它会是我黯淡生活的全新开端。
你知道,我的热情从来维持不过三分钟。我私以为,厌倦与分崩离析是我和他人间无可避免的结局。
但事情貌似变得少许奇妙。
我的委托人,与预想中不一样。
我,竟然也与预想中不一样。
……(中略)
这个傍晚难以忘怀。
我从未想过,我会与一个刚认识半个月的女孩相携着,在余晖弥漫的大道上狂奔。
时间拥堵不已,我们无暇顾及人群。那掌心传来的温热感,近乎华氏九十六度。
放眼望去,白昼正在凋零,大气折射颠倒了天际线。
城市是静止的,相对我们而言。
汗水擦过侧颈,蒸发后留下盐味的咸。我听见耳畔的风,远方渡轮的汽笛,我听见心率加速狂飙,余热将顾虑燃成灰烬。
在奔跑中,理智无尽沉沦,顺从本能是人类的唯一选择。
我们竭尽全力跑下江边的堤坝,瘫坐在地上,按下双腿的暂停键。
眼下的风景实在太美了。
该怎么形容那副场景呢。或许,延续莫奈的风格,将《日出》快进十二小时,便是了。
夕阳像浮在薄荷凉茶上的橘味硬糖,半分甜腻,半分清新。暮色温柔,沦陷于云层,南北至东西,漫无边际。
她面对光的方向,肆意地,雀跃地呼喊。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她在念诗,复述着博尔赫斯的喜怒哀乐。
可我毫无来由地感觉,她又不仅仅是在念诗。一首情诗,经由她口,便被赋予了另一种意义。
她在与黄昏对话,旁若无人,一定是这样。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吟诵完毕,她问我是不是渴了。
注视着那双眼睛,我不知为何撒不出谎。
她让我等一会儿,然后笑吟吟地跑去一家老旧便利店。
清风拂过通红一片的江水,染上了太阳的颜色。东边的火烧云里藏了一轮月亮,静静悄悄等待出场。
一瓶刚开封的橙子汽水,递到我面前,冰镇过后的碳酸气泡轻叩着玻璃内壁,发出美妙的声响。
“送你了。”
她笑起来,梨涡边洒满了日暮天光。
“今天的第四十四次日落。”
刹那间,心腔被空白填满。
只此一瞬,我恍惚觉得,眼前这个女孩……
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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