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第九节 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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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到的曰子很快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带着一床被子和关大娘给我的褥子,还有几件改过的衣服。口袋里装着买票之后的十一块八毛钱,到离家一百多公里路的省城上技校去了。
尽管有思想准备,却还是吃了一惊。班里的同学竟然还有人烫了发,穿的更是比原来中学同学不知洋气多少倍,有两个男同学还穿了花衬衫,像社会上的青年,老师好像也习以为常,不管不问。我突然感觉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不仅为自己的处境和前程担起心来。
宿舍里六个人,上下铺。这所学校是为省各地的医疗器械厂定向培养技术工人的地方,宿舍里有两个是当地器械厂子弟,虽然家就在当地,但也分给宿舍,其他三个像我一样家在外地。除了睡在我上铺的徐芳,其他的人还算和善。徐芳,一个满脸丘疹的姑娘,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盛气凌人的。第一次见面,我和她就吵了起来,她报到来得很晚,我们都铺好床了,她才来,一进门就把手里的行李扔到我铺好的床上,其中还有一网兜苹果。我见状心中自然不高兴,但初次见面,也不好说什么,就把那兜苹果拿下来放到地上,没想到她倒烦了.
“哎!吃的东西你怎么给我放到地上?你让我咋吃?”
“你放我床上,脏不脏,我咋睡?
“脏什么脏?我都洗过的!“
“洗过了你也不能往别人床上放,你咋不往你自己的床上放!”
“我不是没铺好吗!铺好了我稀得往你床上放!”
都是新同学,第一次见面,都客客气气的,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我不想在这种人面前示弱,我干脆说道:“都拿走!”
我和徐芳两个人在床边上对面站着,我想她要是不拿走,我就全给她划拉到地上,刚到一个新地方,我不想被谁欺负下来。
她也不动。宿舍里的人都上来劝,帮着把她的行李搬到上面去。徐芳像个被宠坏脾气的孩子,一边重重的收拾,一边咕囔:“烂学校!烂人!”
报到第二天,发了饭票和新书。饭票的定量是男生三十斤,女生二十七斤,加上菜票,共计十八块五毛钱,虽然早就知道技校管住管伙食,可是真真切切的发到手里,才觉得心里踏实了,忍不住心里盘算,留下一块八,那十块的整钱就在衣服包里不往外拿了,等回家的时候给我妈拿回去。新书一大摞,文化科目很少,大部分都是一些《钳工工艺》《金属加工工艺》《淬火工艺》等专业书。
技校的生活直接颠覆了我对传统校园的印象,在原来的中学,在教室里,艹场上,到处都能看到手拿课本死啃的学生,在这里一个没有,学的好与不好,将来已定,没什么动力,大家无所事事,就把旺盛的精力给了球场,吉他还有迪斯科,甚至谈起了恋爱。
女生在宿舍里纷纷拿起针线,动手改造自己的衣服,水平有限,大部分只敢改裤子。沿着裤子大腿的内侧裤线,往里挪一个允许的距离,用手针,细细的针脚,重新缝一条裤线,试穿合适之后,再把原先的裤线拆开,多出的余量不平,就用搪瓷缸子装了热水向两边熨平。普通的一条筒裤经过这番改造,就会变成疑似喇叭裤了。
宿舍里的人除了我和徐芳都在忙活。我穿的裤子,前身是公安局发的制服,腰肥,裆深,我妈在腰间别了四个一寸宽窄的大褶,虽然勉强能穿,但死也不会变成喇叭裤的。徐芳的衣服也像我一样不用改,但不同的是,她的裤子本来就喇叭。虽然样子不济,但她的衣服却挺让人眼热,连脚上的鞋都是想都没想过的半高跟皮鞋,我脚上的偏带方口布鞋仿佛不是这个年代的。徐芳的鞋后跟上钉着铁掌,老远就能听见“哒,哒”的声响,每次听见这声音,我的心就揪在一起,生疼。
在这里学习不好不丢人,补考一次两次都不及格还能保持一副不羁的嘴脸反而是英雄。开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适应,后来我看清楚我只需要在这里呆三年,不管学习好与不好,都能成为一名工厂里的技术工人,也就释然了。
每天下午下了课,从教学楼往宿舍楼走的小马路两边,三五成群的男生围坐在马路牙子上,弹吉他,唱歌,看见过来很好看的或者是很不好看的女生都嗷嗷的起哄,走那条路但对很多女生来说,慢慢的变成一种心理负担,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徐芳,踩着高跟鞋,走路一跳一跳的,唯恐那些人看不见她,徐芳从家里拿来一个录音机,就放在宿舍里,基本上每天下了课,匆匆跑回宿舍,拿了录音机就和那些男生混在一起。
我从来不说,但是在心里深深的羡慕他们,羡慕他们无牵无挂轻松自在的样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自己为什么就轻松不起来?
在学校唯一的乐趣就是吃,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出奇的能吃,再加上食堂的饭菜没什么油水,天天晚上打饭的时候都要多买出一个馒头,留着晚上饿的时候吃,宿舍里和我要好的孙娟有时都要多买两个馒头,吃着吃着,就要小心月底不够吃了,所以,睡觉之前,孙娟有时会咬着牙对天发誓:今天保证就吃一个馒头!每每到半夜,就会听见她轻手轻脚翻饭盒的声音。孙娟和我差不多,家境不富裕,宿舍里条件好一些的,都会备下一些从校门口商店买来的点心,再好一些的还会买些即食海带丝,一块钱一大袋,一袋里面有十包,只要一小包,放在缸子里冲上开水,满屋都能飘香。
有时我和孙娟会到生活委员那里退一点饭票,换成钱,怕不够吃,不敢换多了,两三块钱,然后买点海带丝,几块点心,放在那里,等宿舍里有人吃的时候,我们也有的吃,不至于光空咽口水。
除了饿,就是冷,宿舍里没有暖气,我们的房间背阴,一到冬天,窗户的冰花厚厚的一层,整个冬天都不带化的,令我发愁的是我没有外套,只有一件薄薄的小棉袄,过春节的时候,我妈给我做了一件便衣领的褂子套在外面,下身扯布做的灯芯绒的裤子。寒假开学返校的那一天,天寒地冻,我妈煮了一锅面疙瘩,嘱咐我喝两碗,说吃饱了就不冷了,看见外面的冷风,从心里打沭,磨磨蹭蹭到非走不行的时候,才硬着头皮出了门。
果然,一出门,五分钟不到,肚子里那两碗热面汤就和外面一个温度了。我冻得耸着肩,冷风从小棉袄的下摆不断地吹进来,感觉像光着身子似的。汽车到省城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市内的公交车早就停了,这才后悔走晚了,没办法,只好走路回去,十几站的距离,我不知道能走多久,两条腿像两根木棍一样,毫无知觉,机械的往前捣。我感觉今天晚上要死在大街上了。多年以后,我还能清晰地记着那个绝望的晚上,打那开始,我对冷有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挥之不去。
那天晚上,我走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宿舍里的人都躺下了,我放下包,拿了脸盆和毛巾,径直到了盥洗室。墙上有一面镜子,我看我的脸冻得乌青,鬼一样。我把脸埋在脸盆里,眼**辣的,心里好像积攒了好多的委屈,一股脑的往外流。哭着哭着,好像听着厕所里有人,吓得我赶紧擦了把脸回宿舍。
为了节约路费,我只在放假的时候才回家。开始的时候想家,时间长了慢慢的淡了,我把一直没舍得动的十块钱给我妈的时候,我看我妈眼睛都湿了,最后啥也没说,我走的时候又给我装上。我上技校不用家里钱,好像一点也没起作用,我妈依然过着寒酸穷苦的曰子,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冬天连炉子都不点,觉得自己一个人,浪费了。
“班长喜欢你。”有一天,孙娟突然对我说,吓了我一跳。
“喜欢你!”我回了她一句。
“真的,他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
我想了想,没想起班长什么眼神。在班里,除了和孙娟有啥说啥,其他人都没什么交往。
“你还挺流氓。”我笑话孙娟。
“是班长流氓,被我看出来了。”
“你还看出啥来了?”
“你猜。”
“我才不稀猜。”
孙娟神神秘秘地说:“徐芳喜欢班长。”
“啊?你都咋看出来的?你教教我呗!”
那是上技校的第二年,满打满算我还不大到十七岁,班里大的比我也就大个一两岁,怎么能谈恋爱呢。我觉得不可思议。学校里有学制药的高中技校,他们年龄大,都正儿八经的谈恋爱,看着也像那回事。有一次,学校门口挖沟埋管道,不知什么原因,挖开的沟好久没合上,适逢雨季,下了雨,雨水存在沟里,成了一条人造的小河沟。晚饭后,和孙娟到外面商店买东西,走到沟那里,看河沟很宽,不敢跳,正犹豫的功夫,看见高年级的一男一女走过来,男的想都没想,就一脚跨进河沟里,站在中央,一拉一楼,把那个女生抱了过去。那一刻,我和孙娟都看傻眼了,好想有个人也能把我们抱过去,这就是我对恋爱的最初认识。
可是我听孙娟说徐芳喜欢班长,我倒往心里去。徐芳老在背后笑话我的穿着,说我土气,说我穿的肥腿裤像卓别林,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让我自卑得要死,看她整天趾高气扬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巴不得她倒点霉。
再遇到班长的时候,我悄悄地留意他的眼神,看了几次,没看出什么,暗自在心里骂孙娟和自己神经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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