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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章我知道了,先生


次日一早,傅桓真吩咐了人准备车马,自己先去了萧御房里。萧御已经洗漱完毕,端坐在床头。

        “先生可休息得好?”傅桓真去见礼,“可用了早食?”

        萧御抬起眼来。傅桓真一愣,脚步都顿住。眼前的萧御,伤痕仍在,残弱仍是,但那眉目之间,仿佛有利剑破云,仿佛有古松锯巅,不过视线相触,就似要拘人魂魄,叫人无处遁形。

        傅桓真站在原地,眼眶刺痛,几乎要遏制不住仰天大喊的冲动。

        昨晚的轮椅,本以为便是迄今为止上天给她的最大奖励,却原来不过是更大惊喜的前奏。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她甚至早已做好了舍弃一切作为代价的准备,却不想,它竟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来的这样悄无声息。她觉得脚软,就像被数吨海水冲击,又像从万尺高空坠地,从心脏奔涌向四肢的血液带来的晕眩感,让她几乎要支撑不住简单的站立。

        然而,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傅桓真匆匆低下了头,深深呼吸,用尽全力将心底的澎湃压服住,不愿对面的人看出她的异状,生怕因为此刻的一点点不合适的反应,将萧御再次推回到封闭的壳中去。

        “你今日去了王府,”萧御道,“便与阳州王说,我如今伤势未愈、面容可怖,不能见人,便有心恐怕也无力为继,也不会搬离此处。若他不介怀养个闲人,便应了他。”

        “先生?”傅桓真吃惊。

        萧御摆手阻止她,让她走到面前摊开手心,伸指在她掌中画了个符记:“遣人去接到我的地方,朝西每隔十米在树上标记十处。三日复查一次,若见到相似暗记,便拓来给我。”

        傅桓真低头看着掌心中不知何意的记号。

        萧御收回手:“从我身上取下的东西呢?”

        那时自镖局的人手里接回他,他身上的衣物上全是伤口血污和药垢,已经无法洗净,但丢弃之前确实好生检查过,不见有什么特别的物品。倒是莫玉他们替他清理伤口时,从他胸前摘下一枚粘血的铁牌,傅桓真仔细清洗过便将它收了起来,准备等他清醒之后交还,后来却是忘了,这时听他提到才想起。

        “在的。”傅桓真忙去他床后柜子深处找出一个锦盒,揭开盖子奉到他面前,“先生那时身上只带着这个。”

        萧御看着锦盒里头的铁牌,目光沉了沉,随即伸手拿起,手指在铁牌上抚过,又将铁牌递给傅桓真:“按着此物制式,去掉这几处图案,加刻号数做十面铜牌。此时要你亲自去督做。做成之后,这铁牌便由你掌管,贴身放置,片刻不离身。替你制牌的人,杀了灭口。”

        傅桓真一惊,手上抖动,铁牌在灯下闪过暗光。

        “你做不了,”萧御抬眼看她,“便由我替你去做。”语气冷淡近乎无情。

        傅桓真一瞬间仿佛看见二皇子口中那个万军之中杀敌,神魔难挡的西楚珩王。她有些咽干地吞了口唾液,慢慢将铁牌握近掌心,任由铁牌棱角硌疼掌肉。

        “我知道了,先生。”她轻轻道。

        “你既决心不做安于内宅的傅家大小姐,决心扶助阳州王立业,”萧御冷然道,“难道不曾想过阳州王所图?当真以为他只为做个闲散王爷,一辈子受制于人、困居一城?你若真这样想,趁早推了王府的差事,回傅家由你父兄庇佑余生。否则,便要清楚一件事,一旦走上那条路,仁慈便是你最大的敌人。它会将你和你想要保护的人送到对手的刀下,任人宰割!一旦走上那条路,你的双手便不可能再不粘人命、不染人血。你想好,若是做不到,早早收手!”

        是,她一直知道二皇子所谋求的,不是一城,不是人臣。他要的,是登上巅峰,是为主天下。她选择依附他,难道不是也在赌这一把从龙之功?她既然选择与他同行,便再不可能独善其身。她会在这个巨大的绞盘上,要么全身而退,要么粉身碎骨。她也知道自己其实一直在侥幸地将自己安放在旁观的位置上,固执地以过客自居,甚至明知有人无数次要将她置于死地,却仍在用各种借口拖延不肯直面。她一面想要强大到能自保、能保护身边想要保护的人,一面又割舍不掉成为傅桓真之前那些年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到了最后,就变成如今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狠不下心绝不了情的矛盾尴尬局面。

        萧御的话,无非是挑开一层遮羞布,让她不能再自欺。

        然而,此刻的萧御,不是靖安城中温和耐心的王珩,也不是此前虽然阴郁却仍是保留了温情一面的她的先生。他是西楚珩王,是万军中取敌首级的杀神,是个从尸海中带着满身伤痕复生的未亡人。他用那样冷绝的语气说话,用那样无情的眼神指责她,即使明明带着他自己的痛和伤,带着自己的仇恨和遗憾,仍是像利箭一样在她身上狠狠钻了巨大的窟窿,让她痛得背心都是冷汗。

        可是,他话语背后泣血般的痛苦和自责,却又令她连痛都不敢显露出来,只能越发用力地握紧掌中的铁牌,用一种疼痛去抵拼另一种疼痛。

        虽然萧御并未说明,但这块铁牌,必定有着极其特殊的含义。他那时濒死,身上除了衣物便只有这铁牌贴身放置,而他方才将它交到她手上时吩咐的那些话,更加证明这铁牌的不寻常。她握它在手心,那样鲜明的存在感和超越本身的沉重感,都在提醒她,不只是轮椅这个变化,一夜过后,萧御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她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引领着她去往何处,只知道从此之后,许多事情都会不同。

        直到站在王府门外,等待府门打开时,傅桓真都还沉浸在这块铁牌带来的冲击里。

        ……

        ……

        傅桓真离庄之后便赶到阳城王府,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地,在王府大门外被拦了下来。这还是她与二皇子相识之后,吃到的第一个闭门羹。若非门房和护卫那尴尬又不失亲热的微笑,她真要以为从此都进不了这个门了。

        只是惩戒的话,就容易应付得多了。

        傅桓真微低了头,在王府外既不起眼又能令府里的人一开门便能看见的位置静立等候,但直到日落也不见府门打开。张伯担心她身体熬不住,却也知道这不是寻常能投机的时候,只能陪着。幸而天阴,不至于晒到中暑。

        其间王府门房曾经偷偷送了茶水和点心出来。便是这点善意,让傅桓真彻底丢掉了离开的念头。王府治下极严,而门房这类不起眼的小人物,反倒是最能察觉风向的人。他还敢向傅桓真示好,就能说明问题。

        果然,华灯初上时,王府侧门打开,二皇子身边的近侍提着灯在门里招手。傅桓真从肺里吐出口气,将掌心里的铁牌收好,整理了头发衣物,随近侍入府。

        近侍的态度与以往并无不同,亲切但又不是过分亲热,就仿佛傅桓真并不曾在府门外吃了一天闭门羹。

        “小陈爷,”经过一处拐角,傅桓真借机塞了片金叶子过去,“王爷应该已经用饭了吧?”

        陈内侍轻车熟路地将金叶子夹在指间,笑意不变:“王爷公务繁忙,将将才得了空用些点心。小奴瞧见师爷奉去的茶是今年新起的雨前龙井。”

        傅桓真会意。这是说二皇子此刻的心情应该不坏。

        那就好。

        陈内侍领她直走到二皇子长待的内书房,在屏风旁止步,示意她自行入内。她低声谢过,留张伯和沉香在外,自己转过屏风入内。

        二皇子倚在窗边软榻上看着折子。陆沉随侍一旁,见她入内,偷偷朝她丢了个眼神。

        傅桓真微微点头,过去跪在二皇子书案前,头伏地:“王爷,傅桓真前来请罪。”

        二皇子不理。

        这是她与二皇子相识以来,第一次闹得这么僵。回顾以往,其实二皇子对她一直十分宽容,从门房、侍卫、内侍和陆呈对她的态度便可见一斑。在今日之前,她进王府甚至已不用通传,比阳州府尹的待遇还要好。连膳房准备吃食时,都会特意为她上一两个爱吃的菜点。上行下效,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处处都彰显出她此前在二皇子这里的优待程度。如今不过一天的闭门羹、不过跪得久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二皇子将她晾了半天,大概终于觉得够了,总算抬头将手里的折子交给陆呈,低声交代几句。陆呈接过去,离开时将侍从也一起带走,经过傅桓真身边时,轻声说了句:“快去侍候着。”

        傅桓真点头,待他们离开后,起身走到案边跪下:“给王爷侍茶。”倒了杯茶水双手举过头顶,“王爷请。”

        二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到她以为自己是不是要举着这杯茶到天荒地老时,才终于抬手接过杯子到唇边啜了一口。傅桓真忙又接过茶杯放回案上,然后退到原地跪好伏身。

        好半天,二皇子才又道:“起来吧。小傅爷今日过府,不知有何指教啊?”

        傅桓真刚要起身,听到后半句,只好又跪下:“请王爷责罚。”

        二皇子冷笑:“本王如何还能罚得了你?”

        傅桓真暗自叹气,直起身来:“王爷要听真话,傅桓真今日便是来说真话的。王爷于我,有知遇佑护大恩,但凡王爷有用,我百死不辞。这是真话。先生于我有教诲之恩,我若是置先生危难于不顾,便是无义。这也是真话。何况——”

        “何况什么?”二皇子冷声道。

        傅桓真瞥他一眼,咬唇:“何况,先生是我敬慕之人,我自然是要维护他多一些。”

        二皇子原本还要斥责,却在傅桓真表情里,突然就领悟了“敬慕”一词的真正含义,一时愣住,好半天,自己呛住,咳得惊天动地。傅桓真无奈起身过去,道声冒犯,替他拍背顺气,又递上口布。

        半晌,二皇子止住咳,瞪着傅桓真:“你方才说什么?”

        傅桓真垂眼:“小人方才说,王爷和先生,于我都是能舍出命去维护的人。”

        二皇子拍案:“重说!”

        傅桓真清清嗓,用了以前的敬称:“殿下明明听见了。”

        二皇子瞪着她,许久不说话。傅桓真眼观鼻鼻观心,十分有耐心。

        隔了许久,二皇子才道:“你是当真的?你才几岁?”又道,“那萧御虽然出身不凡,又是才华卓绝,但如今容貌毁坏、双腿残废,年纪又比你大上许多,怕是能做你父亲——”

        傅桓真垂眼:“先生不过大我十一岁,一轮还不到,哪里就有我这么大的女儿了。”

        二皇子道:“即便如此,他如今容貌身体俱毁,你是看上他什么?”

        傅桓真道:“禀殿下,我八岁就喜欢他了,至今没变。”

        “你可知道他成过亲,还有孩子。”

        “静柔姐姐和孩子都已经死在西楚。”傅桓真低了声音,“我愿照顾先生到终老。”

        “即便要照顾他终老,也不见得就要喜欢。”二皇子摇头,“你们这些女儿家,心思实在是怪。罢了,你是我身边的人,终身大事岂容得你胡来?你且把那心思收了,待你再长些年岁,本王自会给你指一门良配。”

        傅桓真道:“我是商贾之女。这些年在外头行走,没有一点闺秀风范,阳城有头脸的人家主母早将我认得清楚,谁会愿意让我进门?还是殿下要将我指配给贩夫走卒?我是不介意,只是怕折了殿下的脸面。”

        “你放心。”二皇子咬牙,“若是本王出面,阳城哪家敢拒?阳城没有,便去遍寻天下豪俊!”不等傅桓真回嘴,他立刻又补上一句,“当真没人要,本王就收你入府,保你余生衣食无忧、终身有托!”

        傅桓真撇嘴:“我不做妾!殿下的妾也不行!”

        二皇子失笑:“我堂堂皇子,一国亲王,倒连个残废也比不得了?”

        “殿下不要这样说先生!”傅桓真抬头,“莫说殿下,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比不上!我死也只嫁先生!”

        “这些年,我真是太放纵你了!生生养出个市井混混一样的野丫头!”二皇子暴走,随手抓了案上的茶杯就砸过来。

        傅桓真矮身躲开,一面转身朝外跑,一面喊:“总归我只嫁先生!若是别人,我宁可死了!”

        “我今日就替你爹打死你这个混帐——”二皇子怒骂,又砸过来茶壶。

        傅桓真几步抢出门,身后一片哐啷打砸声。

        陆呈一脸震惊地迎过来,看看屋内,又看看傅桓真:“怎么的?先前不是已经消气了?这又是怎么了?”

        傅桓真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闻言抬头一笑:“放心吧陆大哥,没事了的。我回去躲两天,等王爷消消气我再来。”直起身拍拍袍角,带了张伯和沉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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