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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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按靖安民俗,是个小节,要祭问家中故去先人,日落后,城隍庙前还有驱百鬼的祭礼。傅桓真大病初愈,依民间说法,是要去祭礼上喝净水、求驱鬼符,换得百鬼不近身,健康无百病。
是否当真能避驱百鬼妖邪不得而知,不过小孩子们却将之当作个玩耍的去处,早几日就期待得不行。
傅家早早用过晚饭,给傅桓真穿了应节的花衣,让她带着护院出了门。王夫人新孕要避讳,又不想因此困缚丈夫,傅老夫人看出王夫人小女儿心思,便以看顾小孩为借口,拜托王公子随行。
不用镜子,只看同样穿了驱鬼童子花衣的水香、沉香两个孩子,傅桓真就知道自己目前的模样有多滑稽,尤其作为主子,她的衣服要比那两个小孩更加华丽繁复,那么视觉效果应当更加有冲击力。一想到自己这副模样出现在王公子面前,傅桓真实在有几分生不如死的感觉。
不过出门在城隍庙北街下车后,看着满大街蹦蹦跳跳的“驱鬼童子”,再看到傅弘孝带着一拨一样穿得花里胡哨的傅家族里小孩出现,傅桓真的心理就平衡下来。尤其傅弘孝明明年纪一把,居然还穿得如同孔雀一般招摇。
这样一来,旁边一身素色锦袍的王公子,反而显得突兀显眼得多,只看那些小媳妇小姑娘羞答答的目光便是明证。
傅弘孝一见王公子便如同打了鸡血,过来攀谈,只是身边小孩子太多,不断在喊“舅父我要这个、叔叔我要那个、二哥我去那里看看”之类,让他一刻不得闲,很是苦恼,恐怕心里无比后悔为什么会带着这么些小孩出来。偶尔捡个空想跟王公子再把话题接上,又会被陆管事有意无意拿话岔开,于是王公子不着痕迹地得了一路清闲自在。
城隍庙前坝子上,道士们祭拜了三清,再拜了城隍,跟着徒子徒孙们合着歌跳驱鬼舞,然后孩童们一个一个上去领净水、求符章。张伯事先给领头的道长递过钱,傅桓真排在前头得了一盅所谓净水,在三清像前磕三个头得了驱鬼符。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驱鬼的道士也一样不能免俗,傅桓真余光看着别的小孩得的符章似乎都没有自己手里的精致,但那净水不知什么材质,实在不敢入口,悄悄倒了,看那些老实的小孩一口闷下,她都替他们心慌。
水香也是老实的,还没来得及提醒就已经喝完了,还咂巴着嘴说甜,傅桓真只得无奈望天。
沉香一直乖乖跟在后头,却不知为何一改之前的顺从,不喝净水,不领符章,水香喊他几次不动气得要跳脚,他却只是倔倔站着。傅桓真说了声“算了”,他就折身回来低头站在一旁。水香一路跟过来,气鼓鼓地使劲拿眼瞪。
“得了,”傅桓真唤她到身边,“你当人人都似你一般贪玩。”
“这怎么是贪玩?”水香嘟了嘴,“难道他想要被百鬼缠身,生病吃药?”
“知道是你心好,”傅桓真伸手去扭她腮帮,“可是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就不能强求。”
旁边一声轻笑,陆管事笑眯眯看着她们:“小姐倒是一副教小孩的大人样。那若是别人不愿做却是错的,又该如何?”
傅桓真有好几种办法能将这个问题绕过去,可惜水香至少听懂表面意思,以为陆管事在帮腔,鼓了一双眼紧紧盯着她,她只能道:“若别人不愿做是错的,那也该等别人冷静下来再好好劝导。不知道起因,一味怪责强求,总是不会有效果的。”
“若是别人怎么也不肯听劝,执着说自己是对的呢?”陆管事又问。
傅桓真顺着道:“对错也不是那样容易确定,自己觉得对的,在别人那里或许不对,不能用自己的好恶做衡量。何况,对错本是两面,看的人不同,看的方向不同,对的也许是错,错的也许是对,此时对,也许下一刻就不对了。”
“那又该如何?”
“那便要看是谁在看,从哪里看,看来做什么了。”
“哈哈,小姐聪慧,小人该拜小姐做师傅了。”陆管事笑着弯腰向她作了作揖,姿态做足,惹了众人笑。
水香早听得发懵,见人笑,傻傻也跟着笑。傅桓真假意作害羞,拉了她转身迈步,侧身时,瞥见旁边沉香仍是木木站着,可垂在体侧的手却紧握成拳,微微颤抖,头垂得更低。
视线移转间,眼角余光又见陆管事在旁人不留意的时候眼往王公子那边一瞥,眼光似乎暗含深意。王公子那样敏锐,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仆人投过去的视线,却是毫无反应,傅桓真心起疑窦,陆管事这些时日有意无意引她说些话,就如同刚才那样,分明是在借着她的口,想要向王公子传达什么一样。
这主仆二人,不知有什么秘密。
陆管事才是个人精,借别人做桥,用得实在顺手。
诸事完毕,街上实在闹腾,傅弘孝脱不开身,又担心傅桓真,很是纠结了一番只能不舍与王公子道别,嘱咐张伯等人护送傅桓真安全归家。
街上太挤,马车进不来,张伯背着傅桓真,陆管事拉了水香沉香,朝着先前下车的地方走。水香意犹未尽,频频回首看后面热闹,沉香与她年岁相仿,相比之下,却实在缺乏生气,即使在傅府这些日子,有傅桓真护着,从未有人因他官奴身份故意欺凌,因他不吵不闹顺从的样子,许多仆人还会不时关照他,但似乎还是没有办法替他打开心结。想着方才看到的他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傅桓真很在意,甚至超过了对陆管事投向王公子那略有深意地一眼的在意。一路走着时,她看了他几次,观察着他的状态,想着虽然力量有限,但既然已将他带了回来,自然便不能放着不管任由他自生自灭的。
只是这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换个时空,这样年纪的小孩应该都是某个家庭里头的宝贝,祖辈父辈两代六人,捧在手心呵护备至,生怕有一点磕碰……所谓命运,总是莫测难料。
走到马车旁,张伯将傅桓真送上车,这时,车外有人过来道了个万安。
水香和沉香正一前一后往车上爬,听到人声,水香立刻回头去看,沉香却不作声地错开身,上车坐在靠外侧自己位子上,面朝里微微低了头。
过来说话的人,是个外表斯文有礼的儒袍男子,剑眉短虬,神色很和善,身后牵一匹大马。见过礼,男子客气朝回礼的张伯道:“敢问可是傅府贵人?”张伯应了,他便又是一揖,“这位大哥,鄙人有话要说,可否请尊主稍作停留?”
“不用客气,”张伯回了一礼,“你有事便说。”一人一马堵在车前,要走也不是就能走的。
“多谢。”男子拱手,态度诚恳。细看下,他左眉峰有道陈旧伤疤横贯眉骨,给五官添上几分凌厉。看他面容不过年纪三十来岁,两鬓却隐有风霜之色,“敢问车上可是贵府大小姐?”
“正是。”张伯点头。
男子道:“日前贵府小姐可是在城郊集上买了个官奴?”
那时买沉香回家,旁观者众,要打听实际上不难。
张伯道:“为何有此问?”
男子道:“不瞒这位大哥,鄙姓杨名城,那官奴恐怕是我故人之子,因为家中变故被卖为奴,我寻访多时想要将他找回,可惜辗转不得。近日总算得到消息连夜赶来,不想晚了一步为贵府先得。我那故人如今只剩了这一点血脉留在世上,若不能将他带回,实在愧对往日故人情谊,还盼小姐顾念这孩子孤苦年幼,将他再转卖于我,让我带他回乡。”
傅桓真看向沉香。小孩低头坐着,虽然在车里,但从车外完全能看见他侧脸,那杨城从一开始过来说话,眼光就在朝他打量。
张伯道:“我家小姐的确买过个官奴,却不知可是你要找的人。”
杨城恳切道:“若非查实,我也不敢冒然惊扰。不过此事是不能马虎,光凭容貌我也并非十足把握,可否容我与那孩子说几句话?有些细微之处要与他对上一对,若是认错人,我自会离开。”
如果当真是亲友,或许比跟着她合适。
傅桓真想了想,唤了张伯走近低声交代。
张伯应了,回身过去与那杨城道:“问吧。”
“多谢小姐。”杨城拱手一礼,稍稍朝沉香靠近些,“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我有些话,你仔细听。你的乳母可是有一子叫做三重,是你替他起的名字?”
沉香低着头不应,可是双手却紧握成拳,微微颤抖。
杨城又问:“他后腰可有个胎记如同三座峰峦?”小孩仍是恍如未闻。杨城渐渐有了凄容,声音苦涩,“你幼年调皮,捉弄三重,害他掉进陷坑,你为救他断了手臂,可是?……你犯了错你父亲最爱用剑鞘打你。每次打了你,老夫人便用拐杖同样打他一顿罚他跪祠堂,你又偷了点心去看他,可是?”
傅桓真看着沉香双肩渐渐紧缩,抿了双唇牙骨咬紧,明白那杨城恐怕没有认错人。
她看得出小孩变化,那杨城视线一刻也没有从小孩身上移开,自然也看得分明,苦苦一笑:“你父亲可曾同你说过,他日若有人来接你,必定要这人有他给的信物?你转过来看看,我把信物给你。”
沉香仍是不应,小小的身子却如同风里落叶。傅桓真叹口气,唤了声:“沉香。”
沉香慢慢抬起头,没有哭,但脸上表情却比哭泣还要叫人揪心。傅桓真道:“你若不要同他说话,我便让张伯赶了他走。”
半晌之后,沉香僵硬地转过头去。杨城看他转头,挥手解去束发冠带散了发,单膝跪在地上将后脑头发拨开:“你父亲曾在我头上砍了一刀,从此这里再也不长头发。你娘曾哄你说是趁着月宫仙子不在家,取了月牙来藏在头上。”他抬起头来,“这件信物,可对得上?”
沉香死死抿着嘴,眼中却大颗大颗涌出泪来,泪水滚落脸颊,湿了衣袖。见他哭,一旁水香立刻跟着瘪了嘴掉眼泪。
杨城目有痛色,盯着小孩一字字道:“我曾抱着你哄你入睡,你连父母也不要,日日缠着我要跟我学枪。那时你叫我什么,可还记得?”
沉香喉间一哽,终于颤抖着开了口:“……铁牛。”
杨城一笑,目中水光闪过:“对不住,那时我没能救得你父母,如今又害你受苦,对不住了。”
“嗯,”沉香点点头,随着动作又是几颗泪水掉落,“不是你的错。”声音哽咽不能成句。
杨城咬牙起身挽好发,朝着车内深鞠一躬:“小姐,他真真是我故人之子,还请小姐念他幼年孤苦多舛,将他转卖给我。”
张伯看向沉香:“你当真认得这人?”
沉香抹一把泪点头。
“你要与他走?”张伯问。
沉香再一点头。
“如此——”张伯回身道,“小主人,这孩子卖身文书签的是家里的印,若出了什么事,怕官府追究。”
沉香突然自马车跃下,跪伏在地朝着马车重重磕头,磕到第四个,被旁边陆管事一把拉起,额头上已变了色。
水香早挪到傅桓真身旁跪着,揪了她袖子,眼巴巴地瞅。傅桓真被她瞅得眼痛,正要说话,王公子却在这时抬眼看她。
“张伯,”傅桓真心里一动,道,“若是沉香能找到亲人是好事,不碍事的话,就允了他吧。”
“是,小主人。”张伯看向杨城,“转卖倒是无妨,只是还需到衙门转签文书,你……”
王公子手指在另一手背上敲击一下,傅桓真便道:“张伯,将契书给他吧。”
张伯应了:“契书需回府去拿,天晚了,明日去府里帐房交接。”
“我明白。”杨城拿出一张银票,“这是赎银。”
有傅桓真前面两次开口,张伯自然不会还要他的钱,道:“罢了,我家小主人既开口了,小孩可怜,只当给他凑点路费,收起来罢。”
杨城也不推辞,收好银票,回身牵了沉香走到马车前拜行大礼。傅桓真在车内回了礼。
“小姐恩义,”杨城道,“他日若有机缘,定当回报!”沉香松开他手,朝着傅桓真磕了三个头,起身向嘟嘴流泪不敢说话的水香硬巴巴说了声“多谢”。杨城将他抱上马背,再朝众人抱拳,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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