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日纪·01

《欲盖弥彰》

        文/孟七签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布

        2022515

        穆周考了十一年试，头一回这样忐忑不安。

        返校日的前一个晚上，她在那张嘎吱嘎吱的单人床上辗转一夜，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考场上写下的每一个答案，确保在那场至关重要的考试中交出了满意的答卷。

        这样做的后果显而易见，穆周失眠了。

        第二日，她早早起床，顶着眼下乌青，匆匆赶去学校。

        潮湿闷热的梅雨季在折磨了这座南方小城整整两旬之后，骤然消失。

        空气中终于不再弥漫着如烟似雾的黏着水汽，旧木头课桌褪去潮意，摸起来既温暖又干燥。

        只是天气却越发熬人起来。

        愈发蔚蓝高远的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蒙尘许久的烈日恢复真容，恨不得即刻发光发热，叫人知道它的威力。

        穆周坐进教室的时候，身上洗得发白的校服衬衣湿透一半，贴合在她的皮肤上，勾勒出纤薄的身姿。

        像一朵路边的小雏菊，半开未开，楚楚稚嫩。

        穆周挽起白色校服衬衫的袖子，拉开笔袋取出一只黑色签字笔，光洁圆润的手肘撑在课桌上。

        她指尖夹着笔身，幅度极小地转动起来，而后下意识轻轻咬住笔尾，兀自发愣。

        同桌赵缦羽凑上来打断她，“听说今天就要出结果，周周你怎么老神在在的，是胸有成竹咯？”

        还不等穆周说话，前排的男生转过头来笑赵缦羽，试图用轻快的语气宽慰穆周。

        “穆周是咱们班的头号学霸，你看她什么时候怕过考试？别说人家了，你这次别又倒数吧，你妈不得‘狠狠地’收拾你？”

        赵缦羽嘻嘻笑着要去打他。

        穆周唇角跟着扬起微弱的弧度，手心却湿滑得要用尽全力才能攥住细细的一支笔。

        高二期末考试暨全省统一模拟考试的成绩对其他人而言，不过是一次略有分量的检测。

        但对穆周，却是能否改变命运的关键。

        穆周是一个赞助生。

        她在两年前的中考中取得了县状元，被楹市七中录取，并被选入了一个名叫“助芽计划”的项目中。

        楹市是f省下辖的一个地级市，gdp在f省可以倒着数，与之相应的教育资源也少得可怜。

        楹市七中坐落在楹市下青树县，在楹市各区县中是最好的高中，但放在全省看来，不过二十位左右。

        也就是说，即便穆周一直保持楹市七中的年级第一，发扬埋头苦学的精神挑灯夜战，也很难考中全国第一学府国立大学。

        而第一学府国立大学是穆周这么多年的梦想。

        落后贫穷与资源匮乏宛如一道天堑，横跨在穆周这个小城姑娘和远在帝都的学府之间，遥遥不可渡过。

        “助芽计划”是穆周的一叶扁舟，描绘了一个极为灿烂的未来，在这道天堑中架筑起桥梁。

        穆周永远无法忘记她考出县状元那天，楹市七中的校长将懵懂的她请到办公室。

        校长拿出一份协议，热切地问她：“穆周同学啊，你知道你们年轻人常用的什么ac视频的创始人洛施国洛老先生吗？”

        穆周摇头，厚厚的镜片下鸦羽般的睫毛轻垂。

        她从不关注这些，连手机还是早些年的老式翻盖。

        校长清了清嗓子，与有荣焉地说：“洛施国可是海市的大企业家，央视点名报道过的。他老人家当年就在咱们青树县下乡当知青，就住在咱们七中的宿舍楼里。”

        穆周的反应不甚热切，校长也不在意，继续说：“你也知道，咱们青树县因为穷，也没什么厉害的老师愿意来。洛老先生想着咱们学校，决定从今年起每年资助三位学生，给予两年共五万的助学金。”

        校长把协议推到穆周面前。

        “这三位学生必须是全县中考前三名。穆周，如果你能在高二结束的全省统一模拟考试中还能超过其他两个人，并考进全省五百名，你就能获得在高三转入海市海伊中学的资格。而你如果能在海伊的最后一场考试中考到学年前八，会获得一共一百万的高额奖学金。”

        穆周的表情一直很平静，直到“一百万”三个字贯入她耳中时，她感到心跳似跳漏了一拍般短暂停滞，旋即又在胸腔中剧烈而快速地震动。

        校长捕捉到她瞳孔中闪过的震动，笑呵呵道：“要知道，海伊中学每年很多人能考入全国最好的五所大学之一，一本率百分之九十五，而学年前八无论如何也能录取国立大学的……”

        “我签！”

        穆周干脆利落地接过协议，仔细读了一遍条款，重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

        “安静！”

        一声高分贝的喝声骤然将穆周从回忆中拉出，她晃过神来，只见班主任抱着厚厚一摞卷子走进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学生们瞬间从嬉笑打闹中收敛住，纷纷坐回位置。

        教室里安静异常，只有电风扇忽悠忽悠地转着，规律地发出提醒人们该上机油的“嘎嘎——”声。

        穆周的位置在窗边，若有似无的风从缝隙中吹来，轻轻拂动她脸侧落下的柔软碎发，细白如蜜桃的脸颊有少女独有的绒绒感。

        她的心提得高高的，目光片刻不敢落后地粘在班主任手中积压在一起的卷子上，隐隐期待又胆怯。

        “这是你们各科老师布置的暑假作业，都回去好好做，咱们七月二十五号就得来学校补课。马上高三了！都别放松！”

        班主任叫课代表们上来领卷子发下去。

        穆周是数学课代表，她深吸口气，尽力使自己看起来显得轻松。

        走到讲台前，班主任却叫住她，让她把数学的那摞卷子分给班长。

        “穆周，你不用做了。校长找你呢！”

        穆周和班长俱是一愣。

        班长闷声接过卷子，穆周隔着纸张好像感受到班长手指的颤抖，她飞快地松开手不敢去看。

        班长是个清隽秀气的男孩子，不太高，也是“助芽计划”的一员。

        “恭喜你，穆周。”

        擦肩而过时，穆周听见班长细若蚊音的一句，喊她名字时尾音略低，带点哭意。

        穆周轻叹口气，在心里对班长道一声抱歉。

        她走出教室走向校长室，走着走着，脚步便愈发敏捷起来，像一只雀跃的兔子，奔向心心念念的萝卜。

        -

        穆周拿到转学联系单和转学证明，办好了相应的手续。

        蹬着老式二八自行车，穆周挂在自行车上更显得娇小玲珑。

        她口中轻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子朝家去，往日蹬来费力的上坡路如今也不怎么累了。

        穆周的家在豆腐店门面的二楼，只有一间狭小的屋子，放了两张并排的单人床，厕所是一排门店共用的，不怎么干净。

        她推开豆腐店的门，里面妈妈周颐正在给一位老客人称豆腐。

        “回来了，周周。”客人是个老太太，笑眯眯地夸她，“老板娘，周周最懂事乖巧了，你有个好女儿，省心！”

        周颐将豆腐递给老太太，她提起穆周又心酸又自豪，“多谢您夸奖了。女儿嘛，就是乖巧贴心，妈妈的小棉袄。”

        客人走后，穆周上去搂住周颐的脖子，脸贴上去，欢欢喜喜地说：“妈！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周颐眼睛一亮，“真的？”

        “嗯嗯！真的，我今年九月就可以转去海市读书了。”穆周轻声说，“妈妈，海伊中学是海市第一的私立高中，我加把劲努努力，争取拿到最高奖学金，考上国立大学，带您去帝都过好日子！”

        周颐轻轻拍拍穆周的手背。

        “你好好的，就行。”

        穆周摇摇头，眸中有异常执拗的光，“他们当年不就嫌弃我是个女孩吗，我会考上国立大学，风风光光让您扬眉吐气的。”

        “哎，你这孩子。”周颐心中酸涩，将穆周揽在怀里。

        早些年她离婚独自带着小穆周，靠做豆腐的手艺盘了家不足六平方的门店艰难度日，彼时不知多少人嘲笑她守个丫头片子放弃了好日子。

        那些人说话一点不顾及孩子，说出来的话钉子一样全扎进了小穆周早慧的心里，也就让穆周有了“过好日子”的执念。

        青树县因贫穷封闭，风气重男轻女得厉害。

        穆周的爸爸是国企小主任，按政策周颐是农村户口，两人可以生两个孩子。

        穆周八岁那年周颐怀了二胎，穆周奶奶买通产检医生查出来是个女孩，叫周颐流产，周颐不肯。穆周奶奶就将周颐从楼梯上推下去。

        周颐又气又怒，果断地和穆周爸爸离了婚。穆周爸爸丧了面子，决心不管周颐母女死活，隔年另娶了一位老婆，如愿以偿生了儿子。

        只是那儿子被奶奶宠得过头了，小学三年级的考试都不能及格。

        至于是谁说的，自然是原先在周颐母女面前说风凉话唱衰的那批人。

        自从穆周学习越来越好，又考了县状元还能拿奖学金后，他们口中的风向开始扭转，纷纷称赞起养穆周这样的女儿，还真是半点不用操心还能长脸！

        周颐全然不在意这些，她从来不要求穆周为她争脸。

        她擦擦眼角溢出的欢喜的泪水，说：“快，把门关了，咱们今天休息半天，妈妈给你做点你爱吃的。你头一回出远门，咱们去看看要买些什么？那边的学校有没有被子，听说海市冬天可冷了……”

        穆周依靠着她，打断说：“那边什么都有，您就放心吧。我过去这年不仅免二十万一年的学费，每个月还有免费的餐券呢，学得好一直有奖学金拿，妈妈不用操心啦。”

        “什么？二十万一年呐！”周颐吓了一跳，“我卖豆腐一天才赚一百二！还得交房租。”

        “能有这么好的待遇多亏了赞助我的洛老先生是海伊中学的大股东，他念着我们学校呢。”穆周帮着周颐收拾摊位上的豆腐，动作娴熟得令人心酸。

        “那海伊中学真这么好呢？”周颐犹似梦里，明知道答案，却又问了一遍。

        穆周眨眨眼，星辰般的眸子里罕见地露出俏皮来。

        “当然啦，我听赵缦羽说，洛老先生都将自己的孙子送进去读书了，你不用担心啦～”

        周颐听了眉眼见笑，说：“那就是了，就好像咱们家的豆腐，客人见咱们自己也烧来吃，就知道肯定干净卫生。”

        母女两个笑了起来。

        不过周颐还是嘱咐道：“那你到了学校，要是遇见了，得谢谢人家，要不是人家爷爷，你可去不了。”

        “知道了。”

        穆周点头，但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如果她是个心思活络的人，或许会有些别的什么想法，但她不是，她的目标向来清晰，就是过去好好读书的。

        所以当赵缦羽不无羡慕地提到洛老先生的孙子，她不过笑笑，心里是觉得和那种生来就含金汤匙的人不会有除了感谢以外更多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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