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忆之六布列塔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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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一个腐朽与进步共存的古老之地,在宣判图灵有罪六十年后,法律选择了保护同性婚姻。然而贵族法近乎一成不变,陈旧到令人厌恶。第十一位考克布鲁克男爵只有女儿,所以爵位归了他的堂侄孙——他的家族头衔和纪念物都成为了一个他的女儿们尚不认识的人的所有物。第十二位考克布鲁克男爵希望我能和他见面,我毫无赴约的欲望。
我觉得很讽刺:除了爵位,柯蒂斯男爵什么都没有。查尔斯曾经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从牛津大学毕业,成为驻外公使。但是他最终成为了演员,并且发现,他的父亲有多么道貌岸然。
我不想当什么弥合父子之间裂痕的帮手——我甚至不原谅自己的父亲。从查尔斯的父亲到我的父亲,我憎恨那些被归类为“父辈”的男人。我的父亲温柔、怯懦,愧疚,并且脆弱,这些性格最终综合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残忍,使得我母亲痛彻心扉。莉莉·华特斯的话令我震惊,甚至恼怒,可是她说的是实话:男人们已经让女人们失望了太多次,以至于女人们被迫将原谅变成了惯例。作为父亲的男人也让儿子失望。
我记得在拍完《灰尘与阴影》后,在很长一段时候里,查尔斯都沉迷于酒精。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我打不通查尔斯的手机,只能给他的助理打电话,他总是告诉我查尔斯去了薇薇安拱廊街——我知道,除了去一家酒窖买酒,查尔斯不去那里。
那段时间媒体一直在报道我耍大牌的事情。我承认,是的,我旷戏了。我直接离开剧组,回了巴黎,去找查尔斯。女人们总是对查尔斯太心软,我拿走了查尔斯的手机和钱包,换掉了他的公寓和别墅的门锁,禁止他进门。查尔斯去丽兹酒店住了一段时间,我每天会去酒店付款,然后陪他吃午饭。
查尔斯说他想回家。我问回玛黑区还是十六区,查尔斯说回布列塔尼。我不知道“回布列塔尼”意味着什么——我那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消失了热度,只剩下僵硬的身体被惊恐和茫然穿透。查尔斯说如果我愿意,那么陪他一起回去。麻痹感终于从我身上一点一点退去。
冬天,洋流气候潮湿寒冷,从海上吹来的风悲哀得令人无法忍受。我和查尔斯回了布列塔尼,查尔斯一直在发烧。
查尔斯的姨妈一家和他一直未婚的姨外祖母陪他的曾外祖母住在伊勒-维莱讷省贡堡附近的镇上,他们有一个庄园,一位德·司达尔和热罗姆·波拿巴亲王的外孙女结婚后在庄园里建造了别墅。庄园的管家也住在镇上,白天才会过来。以前查尔斯的外祖母和外祖父也住在这里,不过他们过早地离开了。庄园里种了苹果树,秋天没来得及收捡的苹果腐烂在土里,到了冬天,成熟得过分的烂苹果从红色渐渐变成了土壤的褐色。
我和查尔斯住在庄园别墅的三楼。弗朗索瓦丝女士已经照顾这一家人十多年了,她听说我陪查尔斯回来,特意整理了两个房间——两个房间之间只隔着一间屋子。我给查尔斯发了消息,问他感觉怎么样,查尔斯说这幢老房子里每层的房间都是相通的,打开中间房间室内的门,穿过房间走了过来。东方风格的瓷质台灯有着红色丝绸灯罩,室内一片昏暗,弥漫着淡淡的柏木和玫瑰水的气味。查尔斯躺到我旁边,我替他盖上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依旧滚烫。
查尔斯开玩笑说:“我悄悄过来的,没人知道,这样好像在偷情。”我把手插进查尔斯的头发,手指从他的头发间划过,说:“你也可以回去。我去敲你的屋门。”查尔斯要站起来,我拽住了他。我舍不得让他离开。
查尔斯重新躺下的时候顺便放下了床帐,床帐有两层,一层细纱,一层深紫红色的丝绸。在黑暗里,我抱住查尔斯,近到能闻到他衣服上沾染的琥珀香味,圣玛利亚修道院的安定水的香味。他在我身边睡了一小会儿。查尔斯终于获得了睡眠,但是他睡得很不安稳。房间的墙上挂了一幅《攻陷耶利哥》的羊毛挂毯,耶利哥、约旦河、加利利海……于是他一直梦见它们,臣服于一个个空洞的名称,在半梦半醒之间与之纠缠。
晚上我独自下楼吃饭,离开前在查尔斯怀里塞了一个鹅毛枕头。我第一次和查尔斯睡在一起醒来时,就发现自己的怀里被塞了一个鹅毛枕头,我手里抓着的也不是查尔斯,而是一本《寻爱绮梦》——书的主人一大早就被叫去了片场。
查尔斯的姨妈叫莱奥妮,是一位医生,她问我查尔斯还发烧吗——她知道查尔斯在我的房间。我说他还在发烧呢,前一阵他喝了太多的酒。查尔斯的曾外祖母露易丝·雷吉娜·德·司达尔女士听完安慰我说不用太担心,查尔斯从小就爱发烧,她还安慰我说不用太担心,他们知道我是查尔斯的恋人。露易丝女士参加过自己丈夫的葬礼、萨特的葬礼、福柯的葬礼、自己的女儿和女婿的葬礼……太多的死亡已经让她知道,没什么是她不能接受的。
我没有预料到查尔斯在刚进门的时候告诉了莱奥妮姨妈我需要练习弹钢琴——我以为最近自己碰不到钢琴键了。饭后,莱奥妮姨妈掀起了钢琴罩,她的丈夫会拉小提琴,于是我们合奏了莫扎特的《渴望春天》——合作得相当差劲。查尔斯醒后下楼坐了一会儿,听着合奏喝了一小碗栗子浓汤,然后吃完了姨外祖母给他做的红酒炖梨。他告诉我我也有一个。
小镇的晚上很安静,空气湿润而寒冷,雾气弥漫,我们能听到远处隐约的狗叫声。莱奥妮姨妈和丈夫回了房间。查尔斯被要求上楼睡觉。我陪露易丝女士和她的小女儿坐在壁炉前烤火——露易丝女士的小女儿、查尔斯的姨外祖母叫克罗艾·德·司达尔,是一位出色的抽象画画家,身体健康,看起来很年轻,后来几天她给我和查尔斯画了几张速写。壁炉里放了苹果,满屋子都是黄油焦糖的香味。弗朗索瓦丝在壁炉前摆了一个壁炉屏风,防止炭火飞出。跳动的火光使得鎏金格外耀眼。
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见过燃着火的壁炉了。
我知道露易丝女士经历了二战,她同样知道我的好奇。露易丝女士问我能不能给她读《永别了,武器》,我问是法语版吗,她说是英语版。我读了几页:
我总是为神圣、光荣、牺牲这些字眼的滥用感到难堪。我们听到过这些,有时是站在雨里几乎什么也听不见,只传来大声嚷嚷的几个字;我们读到过它们,那是在贴出的一张叠一张的广告上读到的,到现在已过去很久了;但是,我还不曾看到过任何一件神圣的事,称为光荣的事一点也不光荣,而要是对那些牲畜的肉不作别用只是埋掉的话,则牺牲就犹如芝加哥屠宰场围栏里的牲畜。有许多字眼,你会觉得不堪入耳,这样,最后只有一些地名才有尊严。尊严的还有一些数字和日期,而这些连同地名就是你能够说出并且使之有些意义的一切。抽象的字眼如光荣、荣誉、勇气或神圣,比起具体的乡村名字、街道编号、江河名称、部队番号以及日期来,简直是一种亵渎。
在二战期间,露易丝女士做过志愿护士,遇到了自己的丈夫。他们有三个女儿。露易丝女士说,她的丈夫自杀前只写了一行字,甚至不是法语,而是一行英语:“afarewelltoarms”1:他曾被征召入伍,参加了二战,在几声炮响之后,天空落下无数的肉`体碎块、舌头和连着扁桃体的咽喉,在惊慌中他开枪打死了一个迷路的德国士兵——对方和他一样,都是大学生,被父亲和祖国送上了战场。
战争结束很多年后,他依旧无法摆脱病痛和对杀人的愧疚,最后同样用一枚子弹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sansadieu,verslejours,jereviens,verstoi2,1940年德国闪击法国,德法两国战争爆发,露易丝女士的父亲送给妻子一瓶沃斯高定的“我会回来”香水,然而他没有回来。他牺牲于亚眠,她们无法知道是谁开了枪。
我没有经历过战争。我只拍过战争电影——电影是故事,于是人们往往沉迷于对故事的讲述,选择一种英雄叙事。很多电影里的死亡,往往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的死亡,不需要考虑他们的家庭。观众们的眼光集中在最后的英雄身上。应当这样问:人们是否真的可以承担现实战争中的军装带来的东西?混乱、无意义的死亡,被纵容的恶行。战争里的大多数人,不是疯狂暴虐的压迫者和虔诚的殉教徒,而是普通人。正是普通人犯下最深和最多的恶行,是普通人经历和承受死亡3。
《灰尘与阴影》讲述了一个二战前后普通人的故事4,电影里的事情并非从未在现实里发生过。露易丝女士见到自己的姐姐被回家的男人们羞辱,他们往她脸上吐唾沫,在路边剃光了她的头发。二战后很多法国女人都被剃掉了头发,因为在战争中,为了得到食物,为了活下去,她们接受了敌国人的求欢。一个人除了用自己的双眼、耳朵、鼻子和一切肉身的感知感受战争,还能用什么感受战争……战争变成记忆里的声音、尘土和血腥味、饥饿感,露易丝女士听见自己的姐姐尖叫着问:“法国男人可以投降,法国女人就不应当活下去吗!”
我以为自己已经离战争足够遥远——真的遥远吗,经历过二战的人还活着,中东还在打仗。不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我们的视野过于有限,我们喜欢遗忘。查尔斯的家族一直在提醒他接受某些重负,不是为了复仇和赎罪,仅仅是为了不要过早地遗忘。我知道,凭借《柔板》5,查尔斯获得了自己的第一个电影奖,随后再也无法忍受大学生活,决绝地离开了牛津——命运中某种不能承受的东西,让他必须选择改变。或许《灰尘与阴影》让他感到了类似的压力和痛苦。
对演员而言,敏感不是坏事,然而超出控制的敏感意味着灾难。离开牛津后,查尔斯第一次染上了醉酒的恶习。后来多次病态地依赖酒精。
最初,我以为醉酒是成功和放纵的结果。克罗艾姨外祖母送母亲回了房间,“是放纵和逃避的结果”,她说。查尔斯在柯蒂斯男爵的生日聚会上看见某位王室成员和一些人带走了一个舞蹈演员——后来那个女孩发现自己被人□□了。男爵要求查尔斯保持沉默。父子的决裂始于此时,儿子的醉酒也始于此时。柯蒂斯男爵用私生子作为决裂的借口掩盖犯罪的事实,他的借口又牵连出一桩道德的丑闻: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曾在妻子怀孕时恶意出轨家里的保姆。查尔斯不想面对现实,选择用金钱和酒精弥补一切空虚。有那么一种人,把放荡视为苦行,在快乐中渴求惩罚和毁灭的降临,查尔斯曾经走到了他们的边缘。
如果我尚有良知,我应当说些什么。除非在法庭上,我不愿意和柯蒂斯男爵见面。我应当指出那位王室成员的名字以示问候:尊敬的安德鲁王子,你好。女人们受到更多伤害。我收到过无数次性骚扰和暗示,男人的、女人的——女演员和女性工作人员只会比我面对更多这种境况,而不是更少。即使我的祖母有足够的影响力,她也不赞同我在二十岁之前进入演艺行业。我可以这样说:没有家人陪伴的孩子,试镜的时间往往会格外漫长,有些孩子实在太小,以至于事情发生后,他们甚至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查尔斯一整晚都没有睡着。噩梦、回忆和强制戒离酒精让他痛苦。他不想使用安定针剂,也不想继续打扰我,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凌晨四点,天空很黑,室外刚下过一场雨夹雪。我对查尔斯说:“如果睡不着,我们起来走走吧。”
奥布松地毯吞噬了一切脚步的声音。下楼前查尔斯打开了几盏壁灯,老式玻璃映出暗黄的灯光的叠影。客厅里壁炉的火早已熄灭,细木镶嵌钟的钟摆一直在摆动。过了一夜,大玻璃瓶里的水已经变得浑浊,桌上落了一层花粉,查尔斯掐了一朵洋蕙兰的花放在自己的兜里,走路的时候,我总能闻到那朵花的甜味。
他说:“小时候,我总在冬天的早上去花园里找结冰的水洼,然后把它们踩碎。”
我替查尔斯围上了围巾。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肯乖乖不动。我知道他是一个人,人不同于需要归属的物品,自我足够独立,不会属于任何另外的人。我爱他的不驯服,但是也同样珍惜他偶尔的任我摆布。我说:“我妈妈告诉我,我第一次到雪地里玩的时候,被气哭了,因为我抓了雪之后,它们消失了,然而我的手和袖子变得湿漉漉的。”
我们两个打开屋门,在夹着雪花的微风里走了一会儿。冰凉而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冷雾被我吸入鼻腔,使得我的神智瞬间清醒。我听见声音,查尔斯似乎踩碎了薄冰,我猜他的皮靴上一定沾了一层水痕。雾气弥漫,远处的黑暗里只剩一片浑茫,近处也只有模糊的轮廓。
查尔斯从烟盒里拿出来一支烟,他没有带打火机。我替他点了烟。只有打火机的火光亮起的时候,我们才在黑暗里看清楚彼此的容貌。我一直记得火光里查尔斯的眉毛、双眼、鼻梁,以及嘴唇,他的下巴被光映亮,我无法控制自己对他的迷恋——从他的身体到灵魂。查尔斯的头发被雪打湿,变得弯曲。我不想抽完一支烟卷,所以从他手里接过香烟抽了几口。
我记得自己说:“查尔斯,真奇怪,我以为激情很容易就会消逝,可是现在,我的爱让我自己都害怕。一种情感撕裂了我,从我的心脏中充溢而出,甚至淹没了我。”6
查尔斯停下步子,我知道他在黑暗里看我。他突然说:“我爱你,胜过爱我生命里的任何一个人。”
我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或许撒旦是个修辞学家,他对夏娃用了一个比喻,“你们变得像神一样”,只凭借这个简单的修辞就诱惑了人类的始祖。查尔不会说“我最爱你”,而说“胜过任何一个人”。我如何得知“爱”的含义,我对这个词的理解全都从查尔斯身上来。
查尔斯说他昨天睡着的时候做了很多个梦,他梦见那张床变得像一个棺材一样——也或许是诺亚方舟或者子宫,周围都是水,他死去又不停地醒来,约旦河淹没了一切,耶利哥城在大水之中沉没。查尔斯有时候知道自己在做梦,我就在他身边,于是他在梦里生出来一种厌烦感,希望自己不再重生,永远在梦里死去,在我的身边获得安稳。
早在威尼斯的某个春天,我已经设想过死亡。
人并不是可能死亡,而是一定会死亡——对人而言,死亡是一种再无可能性的可能性,或者说,它意味着所有可能性的中断。永生是一种沉重的痛苦,因为所有可能性都不会中断、所有可能性都会实现,于是永生者必须承受一切。
我摸了摸查尔斯的额头,他又在发烧。他抓住我的手放进自己的兜里,我知道他走不动路了。我的手沾上兰花汁液的甜味。回到床上,查尔斯睡了很长一觉,在昏沉的梦醒后,他觉得自己似乎步入了一个梦境:白天,我在客厅弹钢琴,露易丝女士是唯一的听众。查尔斯在我身后的沙发上看菜谱——他的精力还没恢复,莱奥妮姨妈不许他看其他的书。克罗艾姨外祖母坐在窗户前画画。
无害的日子似乎只是一场疲惫过后的梦境,我们都在其中沉迷得太深,以至于醒来发生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死亡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降临,一百零五年使得一个女人的生存过于沉重,在睡梦里,她不再醒来。克罗艾姨外祖母把一首诗放进了露易丝女士冰凉的手里,查尔斯为自己的曾外祖母守了一夜灵。
我参加了葬礼。在葬礼上,克罗艾姨外祖母念了自己对母亲、对最爱的朋友的悼词:
“……在还可以写字的时候,你曾经抄写了一遍《天鹅》7,作为给丈夫的礼物。现在你拿上了自己的礼物。白纱轻轻盖住了你的面庞,你的身体穿着一身漂亮的浅色礼服躺在灵床上,纤细如同少女。……”
如果我的父亲能如同我的母亲值得我尊重。如果儿子能不恨自己的父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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