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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长夏难消


瓦尔泽找到查尔斯的时候,查尔斯正一个人在可吸烟区坐着,他穿了一件高缇耶西装外套,靠在沙发背上——并没有歪歪扭扭地坐着,而是贴着沙发的靠背坐着,头正好靠在沙发背将近顶端的位置,微微仰起,于是自然地露出一段脖颈。查尔斯的嘴里叼着一支香烟,香烟已经点燃了,向上飘出纤细弯曲的烟雾,然而他并没有抽烟,只是叼着它,像静止了似的坐着。

        可吸烟区在大拱窗附近,窗外下着小雨,窗户开着,不停地有雨丝随风飘进来。到处都是橙树的香气。酒吧里早就亮了灯,不过光线不够明亮。外面的天顶变得黑沉沉的,但是依稀还能看出一些蓝意,只有西方天边微明,显出从绛红到金色的薄光。

        瓦尔泽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受,此时此刻,时间和空间仿佛产生了偏差,其中一样仍然在运动,而另一样陷入了静止。查尔斯静静坐在那儿,于是一切都陷入了和谐的不协调中。

        看见有人过来,查尔斯的眼睛先有了明显的动作,他看着瓦尔泽在他对面坐下后才坐了起来,伸出两根手指拿下嘴里的烟,然后将夹着烟的手移开了——这样他和瓦尔泽之间才会没有遮挡。

        查尔斯打了个招呼,“bonsoir,monsieur。”

        “bonsoir。cava?”0

        “cava。”查尔斯的情绪早就恢复正常了,突然出现的瓦尔泽让他从思绪中抽离,他问:“你走过来的?”上午瓦尔泽还老老实实坐轮椅呢。

        “也不算,我的助理把我推到酒吧门外了。被推进来的话,感觉也太奇怪了。”瓦尔泽递给查尔斯一个香烟盒,“我遇见你的助理了。凯南说你找他。我想,酒吧是个好地方。”

        “他不送也没事。”查尔斯不太喜欢抽女士香烟,他把手里燃着的烟摁灭在玻璃烟碟中,从自己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装上滤嘴,和瓦尔泽重新点了烟。

        侍应生把瓦尔泽进酒吧之后点的酒送了过来。瓦尔泽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查尔斯仔细看着瓦尔泽。他以前总觉得瓦尔泽的气质里有一些若有若无的不稳定感,现在那些阴影中的部分在渐渐变得清晰。

        前几天瓦尔泽去过一趟米兰,然后更新了一条定位动态,动态内容不是敷衍的短视频或者和拖把的合照,而是一张黑白照片。瓦尔泽说他去米兰看鸽子,但是合照不是和鸽子们拍的:照片上有一张旧沙发,瓦尔泽的左臂搭在沙发背上,翘着腿在沙发上坐着,他的左边坐了一位裸体塑料模特——左脚踩着沙发,手臂正好撑在膝上,而另一只手臂垂下,手掌落在她身边瓦尔泽的大腿根上。

        瓦尔泽不是只有他的脸,如果条件足够,他甚至可以和塑料模特产生张力。

        烟草、烈酒、性,瓦尔泽熟悉这些东西——查尔斯觉得他可没那么单纯。野心和欲望紧贴他的身体,但他似乎并不沉迷其中,只用手指轻浮地拨弄它们,让它们乖乖走开。

        查尔斯问:“尝起来怎么样?”

        “酒吗?”瓦尔泽摸着自己的杯子说,“嗯……像撒哈拉的葡萄。”

        “嗯哼?”

        “撒哈拉沙漠里大概没葡萄,所以这杯酒尝起来就像撒哈拉长出了葡萄,不相协调。有点酸,甚至酸到发涩。里面可能混合了金酒,在嘴里有一种跳跃感。”瓦尔泽说完问了一句:“你喝的什么?”

        查尔斯说:“你可以尝尝。”

        查尔斯的杯子在瓦尔泽的左手边,玻璃杯里浮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老冰。瓦尔泽的左手夹着烟,他用夹着烟的手端起了查尔斯的杯子,尝了一口之后,他说:“冰水。”

        查尔斯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还是不喝酒吗?”

        “如果你愿意请客的话,我会喝的。毕竟是免费的。”

        瓦尔泽打了个响指叫来侍应生,然后点了一杯酒。酒吧里放了音乐,小提琴声突然响起,像是被门夹到的老鼠叫了一声,独奏的小提琴给人一种拿琴弓锯木头的错觉——但是不难听,乐声懒散而弯曲,让人想起来苕莨叶卷须纹自由的弧度。声音离他们有些远。

        听见音乐声,查尔斯想起来酒吧里有一架钢琴,他问瓦尔泽想不想碰它,瓦尔泽说不知道,他觉得钢琴像他的妈妈。他爱她,也恨她——恨她太爱自己那个软弱的父亲,以至于失去自我。

        钢琴,多么奇妙的乐器,和声、织体、速度的变化都能引起音乐的变化。小瓦尔泽哭着学李斯特的《钟》,害怕出错,然而家里没人在意他是不是弹错了,没人真的想从他那里欣赏音乐。他妈妈希望用他的荣誉留住自己的丈夫。

        瓦尔泽用莫里哀一句略带讽刺的话总结了他妈妈的悲剧命运:lagrandeambitiondesfemmesestd’inspirerl’amour。1

        侍应生送来查尔斯的酒,查尔斯尝了尝。酒精重新在他的舌尖上活跃,他尝到橙花水苦精的涩味,辛辣从一个小点蔓延开,直到充斥整个身体,侵入精神。

        “尝起来像一场悲剧的结尾。”

        瓦尔泽尝过之后说:“《欧也妮·葛朗台》的结尾。”

        欧也妮·葛朗台。没有毒药、没有尖刀、没有流血的平凡悲剧2。

        查尔斯不打算把那杯酒喝完,天已经黑透了。他和瓦尔泽找到了一种奢侈浪费的乐趣,用酒去想象其他东西,以此消遣时间。瓦尔泽又点了几杯酒,反正他们最后会付款的。查尔斯问:“夏天你在湖区都做些什么?”

        瓦尔泽一边慢悠悠抽烟一边说:“其实有点无聊。不过夏天不就是这样吗。休息的时候总是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甚至因为无所事事而感到愧疚。等到休假结束,只恨自己没有过得更无所事事、更颓废无聊。”

        侍应生把调好的酒拿了过来。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让人异常放松。

        “湖区一直下雨,不能出门,甚至什么都不能做,没有网络,只能喝酒、看书……水汽透过窗帘被风吹进屋子里,时间变得很漫长,漫长到人人都能有耐心看完讨厌的作者写的书。”

        瓦尔泽的眼睫毛在他的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并不避讳地说:“还有性,lapetitemort。我把自己交给身体。我玩弄别人,也被别人玩弄,这是我和对方一起完成的事。”

        lapetitemort,高潮,小死。死亡意味着身体的断裂,小死是身体的融合,是对死亡的逾越。3

        “把自己交给身体,我喜欢这个说法。”查尔斯在烟碟上弹了弹烟灰。他不是个苦行僧,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不是个在意道德的人。他不喜欢英国人那种所谓绅士的虚伪拘谨性格,法国让人觉得自由。去年夏天,雅兹明在南法租了一幢乡间别墅,查尔斯和雅兹明还有雅兹明的情人一起住在那里。

        如果瓦尔泽不回避性,查尔斯也不会回避。

        查尔斯说:“去年八月,我在南法一幢老式别墅里住了一段时间。三个人。那一阵每天的气温都有三十多度,近四十度,苦夏难消。老式别墅没有空调,我们在白天一直喝水、断断续续地睡觉,身体粘腻,半梦半醒之间读米拉波、巴塔耶和萨德侯爵的书4,一起洗澡、抚触彼此的□□。”

        雅兹明的情人买了杏子,蚂蚁一直搬运它们,它们吃了一个夏天的杏,查尔斯他们也吃杏子,于是亲吻之间有香杏的味道。身体餍足,精神似乎也像熟透的杏子一样腐烂、融化。

        “不过两周之后,我们就离开了。□□过分满足,所以剩不下什么。一切都太颓废了。无聊的的夏天。”

        “夏天。”瓦尔泽手里夹着烟,他把脸靠在另一只手上,一直静静看着说话的查尔斯,“présidantunsupplice,s"étireparl"ardeurblancheducielplice。”

        窗外的雨丝偶尔会飘到查尔斯脸上,科莫湖区的雨像是未满足的情`欲,因未满足而无法断绝。查尔斯从来不觉得他和雅兹明、雅兹明情人之间的感情是爱情,他们在一种自由的关系间游动,偶尔落入生命的间隙。

        爱情是不可触碰之物,如同缺位的上帝。

        他端起杯子,和瓦尔泽轻轻碰了一下,然后偶照例只尝了一口。

        “怎么样?”

        查尔斯撇了一下嘴,“用瓦器盛活水,把一只鸟宰在上面。”5

        “这杯尝起来像葡萄和月桂叶编织的王冠。”瓦尔泽说完和查尔斯交换了彼此的杯子。他们做了在婚礼宴会上没做的事情。

        酒精只是一种媒介,通过这种东西,他们在爱与死、色与苦之间,在神话和宗教、真实和回忆之间,无聊地嬉戏。

        科莫湖区下了两天雨,到处都是橙树的气味。查尔斯和瓦尔泽在雨里喝了两天酒,沉醉如波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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