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爱神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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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达科莫湖区的第五天,查尔斯和瓦尔泽依旧在山里进行拍摄,不过他们换了一个山坡,离开了葡萄种植区。新的山坡上零散长着很多叶子稀少、但是开着一团团黄花的灌木。天气晴和,草丛随风摇摆,那些黄花在镜头中显得异常漂亮。
在特里同山,博杜安和佩特里想起来古希腊,给整本书短暂地引入了灵肉和谐的牧歌情调——
来吧,漂亮的孩子,看,那些山林的女神
带来了满篮的百合花,那纤白的水中精灵
也给你采来淡紫的泽兰和含苞欲放的罂`粟,
把芬芳的茴香花和水仙花也结成一束。2
然而查尔斯和瓦尔泽最大的感受是虫子有些多。他们得走进草丛里,开小黄花团的灌木花粉充足,一些灰紫色翅膀的小蛾子和蚊子在草里到处乱飞。除了野兔,青蛙也会藏在草丛下面。
暂时休息的时候,查尔斯直接躺在了草丛里,他拿下头上的巴拿马帽盖在了脸上。
站在不远处的树底下的瓦尔泽问他:“你不打遮阳伞吗?”
“我就晒两分钟。”
剧组的工作人员们在说话。蜜蜂之类的虫子“嗡嗡”飞了过去,风吹动树叶,叶子也发出声音。查尔斯能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一只鸟“啊——”地叫了一声。
瓦尔泽似乎小声说了一句:“不要喷雾。”
查尔斯一直闭着眼,微风里有新鲜的草、树根和泥土的味道。他感觉到有人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挡住了一些太阳。脸上的帽子被人拿走了。
查尔斯睁开眼,发现瓦尔泽在看他。
他一睁眼就看进了瓦尔泽的眼睛里。查尔斯不闪不避地盯着瓦尔泽看了几秒,又闭上眼,“把帽子放回来吧。”
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的鼻子,然后帽子被放回来了。
“很晒吗?”
“不,是你太耀眼了。”
“哈哈哈哈。”
场务开始叫人了,查尔斯拿下帽子坐了起来。
到了下午,科莫湖区突然提前下起了雨,山路变得很滑。下山的时候,一个摄影师摔倒了,他走在瓦尔泽后面,瓦尔泽的反应很快,避开了砸下来的摄影机。不过他的脚腕扭伤了。在拍《玛门》的时候,瓦尔泽发生过两次踝关节脱位,跟组的医生建议他不要再走动,下山后直接去医院拍一张x光片。
《玛门》《玛门》,查尔斯还打算去看这部电影呢。预告片里有只老虎——富商斯图尔特养在庄园里的老虎,瓦尔泽说他们确实和老虎一起拍了戏,亲自摸了它,根本用不着特效。导演高莫兹想拍侧翻的阿斯顿马丁跑车,可是阿斯顿马丁的安全性过于优越,特技师无论如何都没能让它侧翻,最后导演在车上装了空气活塞炮,把车顶翻了。多疯狂的一部电影。
瓦尔泽的女助理显然不能把他背下山去。摔伤的摄影师需要抬下山。医生背了瓦尔泽一段路后,查尔斯让自己的助理凯南去帮忙,瓦尔泽不太好意思——他和凯南没那么熟悉。
查尔斯说:“你和我更熟悉?”
“好像是这样的。”
“那我背你。”查尔斯没和瓦尔泽开玩笑。他背着瓦尔泽走了一段下山的路。
瓦尔泽抱着查尔斯的脖子,查尔斯把他往上背了背。瓦尔泽说:“辛苦了,谢谢。”
通过后背,查尔斯能感觉到瓦尔泽的身体细微的颤动。温度透过衣物传过来。换成其他人受伤,查尔斯可能会借给他一根自己的胳膊,让他扶着单脚蹦到山下。
本来在山下等待的工作人员上来接应,查尔斯放下瓦尔泽喘了两口气。
跟组的执行制片人给总制片人埃梅尔女士打了电话,埃梅尔女士说自己希望所有工作人员和演员都能安全健康,如果瓦尔泽需要暂停拍摄,也不用担心,电影买了保险,她会和瓦尔泽的经纪人联系,找电影保险公司赔偿延期费用。
瓦尔泽坐车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车上多了一把轮椅。他的脚腕扭伤不太严重,没有骨折,不需要打石膏。为了尽快恢复、不影响拍摄进度,医生建议他能不走动就不走动——他可以坐两天轮椅。
天气预报显示接下来的两天会有中雨。晚上剧务组发了日程通知:剧组的拍摄工作暂停两天,导演所在酒店的一号会议室一直保持开放,放映电影。明天主创团队讨论剧本。
第二天上午,瓦尔泽的助理推他去套房的客厅参加剧本细读和讨论,查尔斯在门口看见轮椅上的瓦尔泽,据说他的经纪人昨天连夜赶到了剧组。
查尔斯问:“感觉还好吗?”
“感谢我的助理,我感觉非常好,不过她还没吃饭。你呢?昨天谢谢你。”
“我没事。”除了腿酸胳膊疼,查尔斯没什么事。他对瓦尔泽的助理说:“阿妮塔,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把他推进去。”
编剧夏特里尔最后一个到房间。人到齐后,阿尔文娜概括了一些剧情,她希望在成片的前半部分用更多的蒙太奇、快速变焦,营造出跳跃的、生机勃勃的感受;拍摄到剧情中段,把镜头的切换速度放缓,以从整体上隐蔽地调整节奏,暗示出迷茫、无力的感情。
查尔斯看过《无词之歌》原著——他当然可以不这样做,演员需要表现的是剧本上的内容,而非原著,不过他还是把原著看了。《无词之歌》原著写得有些混乱。编剧夏特里尔的原创剧本获得过圣丹斯世界电影单元最佳剧本奖,阿尔文娜是个会亲自写剧本的导演,他们两个对原著进行了为数不少的删减和修改:
他们增加了和博杜安有关的内容——展示他面对原生生活的无力,学业焦虑、同侪压力与家庭不睦一起压迫他,他寻找离家出走的弟弟,可是后来自己也找借口逃离了家庭;博杜安来到波各亚,是因为他认识昆廷,并且暑期他暂时住在昆廷家——昆廷一家人给了他重审家庭关系的勇气。而昆廷和娜迪莉娅若隐若现的危险爱情也和主线的同性`爱情构成了呼应。
虽然不知道成片是否会用到,编剧夏特里尔建议阿尔文娜做出一个和牧歌截然相反的效果——“你说不出,猜不到,因为你只认识一堆破碎的影像,里面赤日炎炎,死树无荫,蟋蟀声不给人慰藉,干石头上没有水声。”——对否定上帝的佩特里来说,上帝已经抽身离去,神迹消失。
阿尔文娜说她会考虑这个建议。上帝是这样一个神:信徒要因为上帝本身而爱祂,而不是因为上帝的赏赐而爱祂,上帝永远不应该被视为手段,上帝本身就是目的。和佛教积善轮回观念不同,在基督教里,没有人可以通过世俗或者道德上的修行换得救恩,一切救恩都是上帝的恩赐——上帝绝不受人控制,当然不赞同积分兑换制。
佩特里背弃上帝,是因为他不还够了解上帝,以为行善必然得到好报。当他经历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发生过的事,变成弱者,他才开始理解艾滋病。接受耶稣之救恩的人,不是靠着他们刚强的能力,而是借着承认自己的软弱和有需要。上帝对一切自有安排。走进地狱不意味着一定身陷地狱,痛苦可能正意味着恩赐的到来。
阿尔文娜会在电影里强调上帝,也会按照原著批评基督教,比如指责把身体道德化的行为——她要一边陈述,一边冒犯。阿尔文娜不会彻底地反对宗教,她想要的是宗教与世俗、理性的调和。圣母升天节、圣诞节是法定假日,1996年教皇保罗二世承认了达尔文的进化论不仅仅是假说……宗教和世俗早就在签订协议互相谈判了。她问其他人有什么看法。
查尔斯不想提出来什么特殊的看法,但是他赞同阿尔文娜对宗教有所保留的观点。查尔斯的曾外祖母前年做了一场手术,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查尔斯和妈妈、姨妈……很多人都守在她身边,可他们只能无力地看着她昏死过去。
在病房里,查尔斯体会到了一种独属于死亡的悲哀与孤独。病房里的人很多,但是没有人可以替他的曾外祖母分担丝毫她对死亡的恐惧。人只能一个人走向死亡——只能一个人。她抓着查尔斯的手流泪,声音疲惫地问:“我死了吗?”她说:“我很害怕。”
直到查尔斯舅舅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窗帘——他的曾外祖母恍惚间看见窗帘动摇,她说:“让和我的女儿来接我了,他们在窗帘后面。我的幸福。”
宗教创造出彼岸和天堂,给了每个信仰者面对死亡的勇气。彼岸的幸福冲淡了死亡带来的绝望和孤独,至少给人一丝慰藉。那是一条多么狭窄幽暗的路,死亡。
讨论结束后,查尔斯和瓦尔泽没有离开套房,查尔斯陪着瓦尔泽等他的助理过来。他说:“你好像没怎么说话。”
瓦尔泽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讨厌基督教,因为我爷爷是个顽固的基督徒。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也可能我不讨厌基督教,我只是讨厌我爷爷,讨厌他性格里的暴虐和固执……没有基督教,也会有别的宗教。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假神和假神崇拜。”
科莫湖区一直在下雨,天气阴沉。瓦尔泽的心情似乎也变得阴沉起来,“我们嘲笑古希腊人崇拜阿芙洛狄忒,其实我们依旧在崇拜她,疯了似的追求时尚、节食、整容……只不过我们不给她立雕像了。而且,我总觉得,电影院和教堂很像,人们进去,抛开世俗,获得宁静,宗教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电影屏幕上的演员被就像被崇拜的假神。假神只是假神,不是真正能够寄托幸福的东西——我不知道有没有真神,或者说,有没有可以被称为真神的东西。”
如果查尔斯足够乐观——足够愚蠢,他可能会告诉瓦尔泽:“你可以相信爱情”。但查尔斯自己都不相信这种东西。没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人,是完全为别人创造的,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生长历史中来,这个世界上不曾存在过真正的佳偶天成,一切相处都需要磨合。查尔斯不相信爱人间可以完美无缺地相处——这种东西总是虚构的,因为现实里实在稀少,约近于无,才为人们所追求。
厄洛斯是一个动词5,他也永远不信任长期的、稳定的爱情。爱情跟死亡一样,只不过是种很快流失、迅速沦为悲剧、至死方休的行为6。
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假神,然而,或许根本没有真神。
瓦尔泽问:“你不说话,是我的话过分了吗。”
查尔斯不拒绝爱情,他只是对爱情的稳定性不抱期待。那么期待什么呢。他不知道。布朗肖的话很奇怪,它们沉没在查尔斯的意识深处:如果一个人足够爱上帝,那么即使上帝不存在,他也会爱祂——因此,无神论者比信仰者更虔诚。
他说:“不是。我只是在想,或许爱情也是假神。”
惠特曼写过几句无聊的诗,查尔斯现在也一并想起了它们——知道爱之海的,只有溺水其中的人,没有能横渡而过的人7。
而溺水的人,终将溺水而亡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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