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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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煜被噩梦吓出的一身冷汗,湿淋淋的时候难受,半干了黏在皮肤上,更难受。实在是不擦身体不行。
他跟做贼似的,扒在门框上往外面院子里看,毫无疑问,江离并不在那小院之中。于是,一时之间,钟煜竟然又是松了一口气,又是隐隐约约感到心中失落。
倒不是他有多扭捏,也不是他对自己的身材有多么的自信。如果一定要解释的话,大约也只能说……钟煜他是闷骚。
一点极似“怀春”的小心思,——他既想要江离能看见,又觉心中羞耻,生怕被江离看见。
唉……
钟煜惆怅的想。好丢人呀。
他神思不属,颇有一些心猿意马。钟煜三两下拧干布巾,又飞快地脱了衣裳,将自己的身上擦拭一遍。而后,他将布巾重新丢入水桶中,钟煜凭借着记忆,上衫下裳,一件一件的又将昨日穿着的衣裳,复又穿了回去,虽然系起衣带腰带来,动作依旧有些别扭,但是比起昨天还需要人帮忙伺候着穿的状态,他已是显而易见的有长足进步了。
钟煜洗漱完毕,衣裳穿好,他提起水桶,正准备走出去,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又重新走进了里间,在锃亮的铜镜前,照了一照自己,确定的确是仪容整齐,这才心满意足,提着水桶,出了院子。
林间水声潺潺。
钟煜向着溪流的方向而去,本意是清洗木桶,却是没有想到,转过一株横生的古藤,正瞧见了江离立在溪畔。
隔了几十步的距离,钟煜看见江离背对着他站着。江离习惯性地背过一只手,在身后虚握成拳,而在他的身旁,竟然还立着一个以青铜面具,遮挡住整张面孔的白衣人!
钟煜一手提着水桶,一手紧贴衣缝,他立在原地,连呼吸都下意识的屏住了。
钟煜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如果这是在电视剧里,他会有多大可能,成为那个因为不慎偷听到秘密,而被无情炮灰的路人甲乙丙呢?
答案,无疑是百分之一百。
就在钟煜出现的一瞬间,不,应当是更早,那戴着青铜面具的白衣人,便已然回转过身——
“什么人!”
白衣人的身法迅如闪电,钟煜根本来不及看清楚他的动作,仅仅只能够见到白色虚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再回神时,他的脖颈,便已然被那白衣人牢牢摁住。那白衣人内息充盈,力气极大,钟煜一个并不瘦弱的成年男子,他竟然能够毫不费力的单手提起,——钟煜的足尖,一点一点不可控的逐渐悬离地面,窒息的痛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手中脱力,晃荡的水桶砸在了山石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钟煜的太阳穴涨得生疼,他本能地用力蹬腿挣扎,活像是一条不慎跃上了旱地的鱼,分明已经死到临头,却仍旧还是不死心,固执且毫无意义的扑腾着。
白衣人微微仰首,他面具下的眼瞳里,飞快地流转过一丝不屑的神色,手中的力道迅速收紧,堪堪就要扭断钟煜的脖子!
“……!”
钟煜瞪大了眼睛,眼球因为压力而外凸,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脖颈蓦然失去了钳制,——原来,竟是那白衣人,不知为何撤了手。
生死一线间,钟煜的心脏,紧张到近乎停跳。
他的眼前发黑,整个人直接软绵绵的向后栽去,却并没有如预料之中的一般脑壳着地昏死,而是被一只手掌,稳稳当当的托抵住了背心。
钟煜喉咙生疼,全身脱力,两条腿更是蹬得发软。他借着江离扶他的手,撑不住似的往下滑。钟煜一腿伸直,一腿微曲的跌坐在了石阶上,他按着自己饱受摧残的脖颈,用力的大口吸气,却是没有想到,一下子喘过了头,凉风灌入喉咙,当即又被激得一阵猛咳。江离垂下眼眸,默然看了钟煜片刻,在短暂的犹豫过后,终于还是略显生硬的,安抚性的轻轻拍了拍钟煜的后背。
江离抬眼,看向立在一旁,捂着手腕震惊呆立的白衣人,言简意赅道:“水。”
白衣人看似不动声色:“……”
实则内心:?!!!!
他道:“师——”
江离扫向他的眼神冷若冰刃。
白衣人慌得一批,立时噤了声,回身飞快奔去溪边汲水,速度竟然快到能够跑出重影。
白衣人取了袖中的水囊,汲了一些干净的溪水,他足尖轻点三两步,便已经重又飞身跨越了几十步的距离。白衣人打开水囊,正想要递给钟煜,却不料被江离先一步拿了过去。江离将水囊送到钟煜唇边,忽然又顿住了手,不大合时宜的体贴问道:“你有洁癖吗?”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不咳了的钟煜:“……”
钟煜无奈的看了江离一眼,眼神中的幽怨几乎要凝成实质。他就着江离的手捧过水囊,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壶,这才总算是觉得喉咙好受了些,至少,是能说得出话来了。
钟煜哑着嗓子,慢吞吞的说:“没有。”
江离:“……”
钟煜又低头喝了几口水,清了清嗓子,说话声音略微清楚了一些。他道:“我没有洁癖。”
江离:“…………”
江离不置可否,只是说:“哦。”
眼见钟煜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江离便不再管他。他站起身来,淡淡的看向那侍立在旁,明显有些慌张局促的白衣人,江离对他道:“我不管教你。今日之事,你自己去找你的师父说吧。”
白衣人:“……!”
白衣人闻言,心中一时喜悲参半,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忧愁,自己接下来的半个月,很有可能,即将要趴在床上度过。
只是他并不敢多言,向着江离双手交叠前胸,弯身一礼后,那白衣人便恭恭敬敬的道:“弟子知错。弟子告退。”
说罢,话音尚未完全落下,钟煜只觉眼前一晃,身侧甚至都没起什么风,那白衣人,便已然隐于山林之中,消失不见了。
撇开险些被扭断脖子的危险不提,如此精妙的身法,钟煜端的是有生以来,第一遭得见。大抵是每个人的心底,都存在着一个飞天遁地的武侠梦,一时之间,钟煜好似已经忘记了自己喉间的血腥气,他颇有一些呆的注视着那白衣人原本站立的地方,两个呼吸后,又回头抓住江离的衣摆,仰首看着江离,几乎是两眼要放光——钟煜哑着嗓子,仿佛在呼唤宝鹃:“阿离,好厉害!”
江离:“……”
江离负手,他微微挑眉,居高临下的看着钟煜,问:“好厉害?你说的是谁?”
钟煜顺口道:“当然是——”
话说出口,钟煜忽然一顿。他醍醐灌顶,飞快改口道:“当然是阿离!”
江离:“呵呵。”
江离根本就不相信钟煜。他嫌弃的看着钟煜道:“不论怎样说,你今年也已经及冠了。钟煜,你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竟还要去崇拜一个堪堪才十五岁的孩子。可真是,足够丢人现眼。”
钟煜:“……”
钟煜感受到江离的嫌弃,以及隐隐约约的怨念。他原本想要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但转念一想——江离说这样的话,根本原因,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崇拜”错了人吗?
钟煜双手手掌撑着地站起身,他小心试探着拉拉江离的衣袖,偏过头,靠近江离,努力的开口说:“阿离……”
“阿离最厉害。”
江离:“……”
江离退后一步,面容冷漠,耳垂却是诡异的红润。他冷冷道:“大可不必。”
“还有,”江离斜斜瞥向钟煜,“不许叫我阿离。你没有这个资格。”
钟煜:“……”
钟煜看着江离的样子,不知为何,他不仅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还忍俊不禁,低头一下笑出了声。
江离:“……”
江离颇有些恼羞成怒:“钟煜!”
钟煜被点名,赶紧举手点头。他笑着说:“嗯嗯我在!”
江离:“…………”
江离彻底被激怒了。他不由得抬高了嗓音,怒道:“我管你在不在?有多远滚多远。你当你是屋里的柱子吗?一天到晚的杵在跟前碍眼——”
江离难得动气。或者说,他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真正的发过火了,这一次委实是意料之外的很,而人在羞恼之时,说话便往往不经过大脑的考量,直到随着本能脱口而出,江离方才觉得心惊。
曾几何时,慕襄也总是喜欢缠着他。
江离走到哪里,慕襄就跟到哪里。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不过只是偷懒想玩,胆子却又小,生怕被师父发现,所以才会亦步亦趋的贴着最亲近的小师兄,——若要犯错,法不责众,总也不能独一个犯错,不是么?
一次两次,江离也就随了小朋友的心思,看破不说破,可是禁不住回回如此。江离从小,便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天赋,不论是文还是武,别人想不通的,练不会的,他上手便通,且还是青出于蓝,融会贯通的通法。饶是如此,作为一个合格的“别人家的孩子”,江离仍旧是师兄弟三人中,最为勤奋好学的一个人。倒也不是为了什么志向,他单纯就是喜欢学。
别的人总会有爱好,会有喜恶,而江离却几乎没有。他似乎对于任何的事情,都能够泰然处之。于是慕襄曾经想不明白的问他,难道师兄就没有任何喜欢做的事情吗?江离认真的思索过后,不得不承认,他似乎,真的没有。
除了练功,读书之外,他没有其他任何的“爱好”,也没有其他任何的“渴望”。
慕襄惊讶非常。他并不相信真的有人会是这个样子的,更不相信这样子的人,会是他最最亲近的师兄。只消代入想一想,慕襄就觉得,这一切荒唐又恐怖。
于是,他开始立志于打扰江离的“学习”。他给他的小师兄看街市上的话本子,缠着他的小师兄上树下河,甚至在过年时,偷溜出望渊宫去看灯会。慕襄想要江离变得有喜恶,殊不知这样的行为,只会让江离的内心,一日更胜一日的抗拒他。
江离不敢告诉慕襄,他们两个人一起做了这么多事情,可他却仍旧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东西,是“喜欢”的。
话本子江离觉得无趣,上树下河更是大可不必。至于所谓的人间灯火,……江离承认,它很美,却也仅止于此。
江离的心中逐渐生出恐慌之意来。他原本从来不觉得,自己与别人,是有所不同的。然而,慕襄出于善意,带着他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无疑让江离越来越觉得,自己原来,竟然是一个不通世情的异类。
彼时,也才只是个十几岁少年的江离,心中满是对自己的怀疑。他很害怕,却不敢表现自己的害怕。而隐藏恐惧的最好遮掩,便是愤怒。
等到心中的临界点爆发时,江离终于按捺不住,将再度想要拉着他一道出去的慕襄痛骂一顿。
“你以为你是什么?慕襄,你知不知道你很烦人!”
“我不想看见你。就算是我求你,从我的眼前消失好吗?”
“我不是梁上的房顶,你也不是殿里的柱子。慕襄,你是实在找不到事情做了吗?就一定要成日里,杵在我的跟前碍眼?!”
江离心中的怨念积压已久,此时终于爆发出来,难免口不择言。待得他噼里啪啦得一通发泄完,江离方才恍然意识到,这么久以来,慕襄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任由他一个人发疯。
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慕襄如此,江离只觉得愧疚。他想要和慕襄道歉,慕襄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兀自转身便离开了。在这之后,有近半个月,慕襄都没有再来找过江离,日常碰见了,也只是沉默恭敬的打一声招呼,竟是再没有一句多言。
后来,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江离记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和慕襄和好的了。他们仿佛很自然的就和好了,却又好像从没有真正的“和好”过。恶语伤人六月寒。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错过了最好的道歉时机,便终究是难以收回了。
……
“对不起。”
钟煜:“……诶?”
钟煜跟在江离的身后,反应了好几秒钟,这才意识到了江离说的“对不起”,是在为刚才的口不择言,而向他道歉。
钟煜有一些惊讶。
他莫名因为这一句道歉而无端的局促,好像双手都成了多余,完全不知道应该怎样放。钟煜迈大步子,跑两步追上了江离,与他并肩而行。钟煜说:“那个,……其实不用。”
他将手握成拳,松开了又握紧。钟煜不无紧张的小声同江离说:“我没觉得生气。”
江离淡淡的,足下却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他道:“不论你生不生气,向别人发泄自己的怒火,都不是一件应当的事情。”
钟煜:“……”
钟煜:“?”
钟煜问江离:“为何不应当?”
“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说,对着别人发脾气,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我的意思是……”
钟煜深感,自己此刻说话,前后矛盾,语无伦次,实在是奇怪的很。他抿紧嘴唇,仔细斟酌思索了片刻,方才试着开口,同江离道:“我只是想要说,一个人心里面有气,无外乎是发泄出来,和自己憋着,如是两条途径。自己憋着,往往伤身。那么,于己着想的话,不拘使用什么方法,心里面的气,总还是发泄出来比较好。不是有这样一个说法:即便是脾气再好的人,他也总有生气的时候,而那样的人生起气来,首当其冲的,往往不会是别人,正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嗐。前辈,你看我说得,颠三倒四的。”
钟煜笑着挥了挥手,似乎是对自己有一些无奈。他说:“算啦算啦,你不要听我说。从小,我爸妈就喜欢说我满口歪理。总归啊,人都有脾气,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的性格一点也不坏,这两天来,我都没看见你真生气过。再者说,你连想骂人,都能骂的这么好听文雅,还会用比喻句,嗯……”
钟煜说到“嗯”字,明显像是还有下文,可江离微微侧首,静静地等待了好片刻,也没有再等到钟煜的后半句话。
他的心底里,有一些好奇,想要知道。
面上却是拉不下,不好意思主动去问钟煜。
于是乎,这一段后文,便也只能就此揭过,不再去想。
钟煜瞧起来停顿的坦然,却不知私下里,其实连手指尖,都要攥得发白了。
——他想要说些什么?
唔。钟煜他想要说,前辈,你真可爱。
或者,更加大胆一些。
他可以说:阿离,你好可爱。
分明也没有什么脾气,却硬要装凶,好不容易真想要凶一回了,獠牙都还没龇出来呢,自己倒是已经先开始反省起来了。
如是这般,说一句“纯情”,真是毫不为过。
钟煜心中,忍不住的开始有一些怀疑。
江离昨天和他说,自己的年纪很大,钟煜不说全信,至少暂时,也没有理由不信。
然而,此时此刻……
钟煜微微皱眉。
这个世界上,当真会有,活到“爷爷”辈的年纪,却依旧像江离这样,莫名纯情的人存在吗?
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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